文/罗维开
我跟堂叔学木匠
我1964年初辍学,严格地说,才13足岁,当时个子矮小,发育迟缓,稚气未脱,先是上午上山砍柴以养自家的灶,下午去山坡上开荒种豌豆番薯马铃薯为家庭补充食粮。到了年底前一个月,父亲与堂叔商量好,让我跟着他学木匠。
人这么小就学木匠,大人实在心疼,但家境逼得我们没有办法,堂叔一家,出于帮我们心切,也是豁出去了。
堂叔的母亲,我爷爷的嫂嫂,我父亲的伯母,我的婆婆,那天还郑重其事地为我煮了两个糖水鸡蛋让我吃,暗含拜师仪式——那年月一切从简,两个糖水蛋寄寓着美好的期待——那天婆婆端着煮好的鸡蛋招呼我吃的慈祥面容,至今仍时不时浮现在我的面前。
那年月,民众生活凋敝,民间鲜有供木匠干私活挣钱的机会,个私手艺都由公社的手工业社统一管理,堂叔当时也是手工业社成员,他向领导好说歹说,最后敲定,允许带着我干活,但没有工资,吃用自理,当时民间有句俚语,说是“倒贴工钱白吃饭,生意让我学学惯”。说的是为东家白干活,只免费吃饭,但当时的东家是手工业社,我连“白吃饭”都不允,吃饭只能自理。
首次去学木匠的地点是宁波某建筑工地,乡下去的木匠们都住在工棚里。工棚由毛竹和草苫搭成,我这个小不点儿夹在他们中间,倒成了开心果,辛苦了一天的匠人们,在夜间的工棚里,谈笑中时不时会调侃我。
那时的木匠活多是制水泥壳子板,也就是房子建筑过程中现浇水泥大梁前钉上木框。
木匠们先在工棚间把木材剖开,切齐,刨平。我被分配刨板。那时用的都是手推刨,把长长的木板搁在右边平台上固定住,双手握住刨把,侧身,用力在板面上推,刨花(刨起来的木屑薄片)从刨的中心孔窜出来,用力大,窜出来的是薄片,用力小,窜出来的仅是板表面粉末状的木屑。我人小力弱,窜出来的只是木屑,没推多久,手就酸得要命,要刨平一块板,须别人三四倍时间。
堂叔不断地指导我,还替我勤勤磨刨刀,还说:刨得很好刨得很好!我知道这是在鼓励我,他当然知道一个13岁的孩子,臂力和腕力能有多少?
但堂叔对我严格要求,在我的工作台边沿钉了一排半露着的钉子,目的是在推刨发力时不许右腰靠到台子边上去磨擦,说这是木匠推刨的基本功。
有时我实在累极了,隔壁叧一位老师傅会把我叫过去,叫我做他的搭档,替他牵木线打下手。他因年龄大,是爷爷级的,被大伙安排木板边沿切直。切直是把刚由树木剖成板的两边表皮斜边去掉,先用木线吊直,然后沿线锯掉,这样,木板的第一道工序才算完成。
线是从墨斗里拉出来的,拉出来之前,线在墨斗内的墨汁里浸润着,拉出来后浸透着墨汁。老师傅爱怜的目光中,我感到爷爷对我的关爱。他手握墨斗,站在板的一端,我牵着木线,走到另一端,把线头摁压在瞄直的边上,爷爷师傅眯着眼瞄,用手势指挥我摁压木线的点,取直后,他把已经绷直的木线向上垂直拉起,瞬间又放,“啪”地一声轻响,板的边上就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直线……
这样一块一块地量,我来来回回地走,有了充分的休息时间,手不酸了,才继续去刨板……
做好的板,过几天被送到建筑工地,木匠们跟着去,攀上脚手架,在上面乒乒乓乓地钉水泥浇模板,我也爬上去,给堂叔及其他师傅做下手,敲敲钉子锯锯木头什么的。因为我人小,夹在师傅群中很“醒目”,不一会,引来工地上人们的围观。
“小木匠!那边有个小木匠!”工地上有很多城里人,有人叫着,围过来看稀奇。有人还故意拿块木头什么的,说太长了,叫我锯短点,其实是想跟我说话,多看几眼“小木匠”以取乐,这么小个子,这么稚嫩的相貌,像进寺院的人总喜欢看观音旁的善财童子,抑或看铁扇公主身边的红孩儿一样……
那个时候个子虽小,但开始长身体,胃口却出奇地好,到饭点前肚子咕咕乱叫,直咽口水,堂叔总是事先在我的饭盒里多放点米……
记得那时工棚里也住着一位宁波小伙子,名叫达华,姓什么忘了,也是木工。从人们的议论和小伙委屈的自述中,我知道了个大概。他是宁波人,也学了木工,已满师。他父亲是某局的局长,因几年前母亲去世了,父亲娶了后母。他与后母处理不好关系,被父亲赶了出来,所以也住了工棚。他白天与乡下的木工一起干活。夜里聊天时,他常聊起自己无家可归的窘境,我很同情他。但他毕竟是宁波人,也许父亲路子粗,半个月后征兵,他体检合格了,正准备去当兵,很开心。那天,我刚好一个人在工棚,他来了,提着一瓶酒,手里捏着一包油氽豆瓣,一进来,就邀我一起陪他喝酒庆祝,以示告别。我不会喝酒,就陪着他吃了些豆瓣——毕竟是宁波城市内,还有油氽豆瓣,乡下没有,我那时候是第一次看到并吃到,黄澄澄,脆酥酥,香喷喷的,真好吃——后来虽常吃油氽豆瓣,但唯有那一次的油氽豆瓣,味道一直入心,与达华小师傅的印象融在一起,始终忘不掉,不知为什么?
一个月后是年底,木匠们都回家过年,我学木匠的第一个月就结束了。
过年前,手工业社夜里开会,堂叔带着我,走了五里地夜路到邬隘参会。会上,社长宣布过年后去一个山岙加工水车板。水车板是农民用水车汲水时的易耗品,每年春耕前,供销社须备足全公社农民急需的车板,这是农用物资。
这次去的地方叫张杨盘岙,那是个数岙相连的深山岙,很多樟树已被砍倒,正等待木匠们加工成车板,这是一年一度的春耕物资——说明那时虽有了抽水机,但水车仍在农村普遍应用。
吃了正月饭,初六动身,挑着铺盖和米,过湖塘和柴楼(两个都是地名),翻过一条长长的山岭,当地人叫小岭张什么的。过了岭就是新路岙,再弯弯绕绕沿山路进去,又过一个什么叫龙角山的,叫张岙还是盘岙忘了。路边林木葱茏,溪水潺潺,各种鸟的巧啭不绝于耳,连吸进去的空气也是甜的,再进去就是杨岙,反正七拐八弯,转晕了。肩上的担子,越挑越重,汗湿透了内衣,堂叔把凡拿过去挂在他担子上的,都拿了过去,像长征路上老兵照顾红小鬼似的……
终于到了目的地,一排民房前,已堆满了合抱大树,多为樟木,已切成一米多长的树段,这些是加工车板的木材。
近二十个木匠睡一间屋,在地上打统铺。
因为堂叔拖着我这只“小散舨”,于是被分配第一道工序——把树段剖成十五厘米的厚板。方式是把合抱粗高约1.5米的樟树段,竖直在屋柱边,固定住,用两人对拉的大锯,锯成片材,然后由各个木匠各自用手工小锯锯出一片片水车板。
拉大锯比推刨更累,由于我力不足,小小个子,双手把握不住大锯平衡,尽管憋足了劲,仍很容易“走木”(锯路偏离了木线),堂叔更累,因为他在另一边,无论推还是拉,只能花更大的力气才能完成大锯的来回。由于“走木”,锯下来的厚板块,我一侧的,往往有轻微的曲线,而且还拖累了堂叔。
那时候,木匠们都用自己的铝饭盒蒸饭。灶房是借用当地农民的一间破厨房。后来,领班师傅实在看出我人太小,不宜拉双人大锯,出于爱怜同情,于是提出让我烧饭。早上,烧饭必须比其他木匠早两个小时起来,因为头天晚上木匠们已经把放好米和水的饭盒放在蒸笼里了,待有人凌晨四点起来,花两个小时把饭烧熟。
凌晨四点,山岙里的天还是黑咕隆咚的,叫一个刚满14岁的孩子一个人早起,到远离匠人们住的房子五六十米的破屋子里去烧饭,不安全不说,这段时间孩子是最嗜睡的时候,堂叔不舍得,也不放心,于是每天早晨他自己早起,悄悄把饭烧熟了,招呼大家去吃……
那时是1965年,仍然是粮食十分紧张的年份,大家每天只能吃七分饱,每个人精打细算,视粮如命。
有一次,我正在厨房打扫卫生,木匠师傅们都吃好饭在饭盒里放好米和水,送到厨房后走了,一个姓韩的老木匠,拿着父子两人的饭盒也走进厨房。因为他们父子俩都是木匠,儿子约二十岁,他约五十多岁,每次蒸饭都是父亲来的。这位老师傅很奇怪,每次送饭盒最迟,几乎都是人家都送来放在锅台上了,没有人再来时,他才来,而且在厨房里要磨叽好一会,终于有一次我发现他在别人的饭盒里往自己父子俩的饭盒里抓米。他抓米很有讲究,在这人的饭盒里抓一小撮,那人的饭盒里也抓一小撮……
我发现了这一现象,事后悄悄告诉了堂叔。堂叔知道后,示意我别声张。
后来不知堂叔是怎样处理这件事的,反正从今以后,没有再发现这个姓韩的师傅的这种令人恶心的行为了。
也许堂叔是与人为善,处理得很策略吧。
转眼一个月了,木匠们完成了做车板的任务,回家了。
当年因为民间没有大兴土木造屋架梁打家具的经济能力,所以手艺人的社会需求很小,堂叔回来后,手工业社大规模缩编减员,他也变相失业了,我的木匠学徒也因此“满了师”,从此成为生产队的一名农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堂叔,不,我的亲叔叔,您待我好,还有那慈祥的婆婆,热心的婶婶,善良的爷爷级老师傅……当年的经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