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清 塘 ”
1964年农历腊月廿六,年味渐浓,生产队今天清塘捕鱼。我们的家乡,年底捕鱼往往把养鱼塘的水抽干,不用网,竭泽而渔,称之为“清塘”。一大早,凛冽的寒风中,“大眼”队长背着一杆大秤,静悄悄走近鱼塘,猛地把秤往水塘里一戳,对着旷野,吼了声:
“今日清塘,鱼已称过,一斤都不能少!一斤都不能少!”
“大眼”人高体壮,眼睛尤大,绰号大眼。自从几年前被选为队长,每年清塘捕鱼前,这项仪式感极强的事,都由他做——清塘前先出其不意往塘里戳一杆大秤(秤砣套在秤杆上),并宣布鱼塘里的魚是人已称过的,谁也休想在水抽干前动手脚——按乡人说法,清塘前,冥冥中鬼魅会先来抢魚,只要事先出其不意地拿大秤(连秤砣)往鱼塘一戳,鬼魅就不敢再动塘里的鱼。这是我们地方乡俗,迷信色彩极浓,很有神秘感,“大眼”刚才的喝叫,是对着臆想中的鬼魅的。
鱼塘的魚被“锁定”后,社员们才大张旗鼓地动起来,有的抽水,有的张罗箩筐扁担,准备上街售鱼……这一天的“清塘”,是大人小孩企盼已久的事,全生产队的人都围在水塘边上看,天虽冷,但心里热,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这是乡村年味的组成部分。
“哗哗哗……”,塘里的水,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少下去……
“大眼”队长叉着腰,在塘边巡来踱去。望着塘中受惊后越来越多腾跳出水面的鱼,脸上满是期待和兴奋,心里评估并盘算着:多少魚该社员分,多少魚可拿到市场卖了给社员分红,还有,书记和大队长得送几条,四清工作队将回家,也该每人送几条……
寒风刺骨,河面已有薄冰,“黑炭”“长脚”“小花脸”等年轻人都已经开始喝烧酒暖身——当年农村,年轻人大多有绰号。绰号大多是善意的,按特征叫,皮肤黧黑的,叫“黑炭”,腿长的,叫“长脚”,性格活跃乐观的,叫“小花脸”…… 因为天太冷,穿短裤衩下塘捞魚是勇敢年轻人的活,下塘者工分能翻倍。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年轻人缩手缩脚,会被人看不起,也许围观的人群中,有小伙子暗恋的姑娘,不勇敢点,怕被对方心里减分。
因为下塘捕鱼的小伙们穿着破棉背心和短裤衩,冬天的白胳膊以及大腿尤其白——白晃晃地羞煞观鱼的大姑娘们。所以,观清塘时,怕羞的姑娘只远远地看,瞄着意中小伙子肌肉分明又冻得痉挛着的大腿和胳膊,暗暗脸红,暗暗心疼,暗暗骄傲……
水越来越少,魚们都被集中到塘心去了,翻着鳞身,翘着尾巴,有的张腮腾跃,有的猛钻泥淖,有的侧着身搧动尾巴拍水…… 塘边的人们,发出阵阵惊喜的欢叫声。
寒风呼啸,凛冽中,小伙们尽管喝了烧酒,满面溅朱,仍冷得呲牙咧嘴,勇敢地下塘了。一个,二个……南方的冬天属湿冷,下塘者冻得上牙与下牙打战,鼻涕水垂在鼻尖,说话气短,寒噤一个接着一个,手脚近乎僵木——他们在没膝的泥水中,进入到鱼们中间,掐住腮,一条条往塘边上甩。上边的,惊喜地欢呼着,接住,按住,一会儿一筐满了,接着装第二筐……
鲢鱼、鲤魚、鮁魚、鯽魚、草鱼…… 清塘中,连钻在泥淖中的乌(黑)魚,也都被扒出来——有的乌(黑)魚很狡猾,清塘抽水一开始,就钻进塘边的草丛深处躲起来,一动不动,企图蒙混过关,乡里话叫“乌魚扮河桩”。但它们的智商,毕竟比不了人。清塘的扫尾,就是清塘边水草,往往最高智商的乌鱼,是最后的战利品。
魚们全被抬到生产队的晒谷场上,一分为二。“大眼”队长早已安排好人等着,挑起一部分魚到市场上去卖好价,其余的,由自己亲自动手,先挑出几条最好的,等会去送大队干部和四清工作队,然后,按队里的户数或劳动力,和副队长、会计一起,大小搭配,在晒场上分成一堆一堆,标上序号。会计做好阄,众人一拥而上,各抓了阄,对号取魚——半篮子魚入家,又添年味,过年招待客人的菜品丰富了不少,人人开心。
“大眼”舒了口气,刚提起几条打算送书记、大队长和四清工作组的鱼,突然,有人老远叫他:
“大眼!大眼!四清工作队长找你,说问近去年私分谷子是咋回事。”
“大眼”脑子“嗡”的一下,呆在了原地,工作队长会议上宣读上级文件的严厉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务!该交的公粮,一斤都不能少!一斤都不能少……”
魚,落在地上,翻着白眼扇着尾巴,因为他特意为工作队留的是乌鱼——农民眼中之鱼王——生命力极强,现在瞪着眼似乎在向他强烈抗议并讽刺:“清仓库清账目清工分清财务!该交的公粮,一斤都不能少!一斤都不能少……”
原来,去年队里稻谷歉收,如缴足公粮,社员口粮就大打折扣了,“大眼”是过来人,尝过1958至1961年饥饿的滋味,他不忍心社员挨饿,就私下决定瞒产私分,向上说粮食歉收,少缴了公粮,想不到有人告密东窗事发了——其实,这种事哪个生产队没有,只不过大家互相学样心照不宣而已……
“大眼,工作队长在大队部等你,快去!”来人又催了。“大眼”只得提起魚,步履沉重忐忑不安地跟着来人向大队部走去。
走着走着,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记起那杆“清塘秤”,还戳在已经干涸无魚的塘里,忘了带回——他似乎觉得,这杆“清塘秤”,被戳住的,正是他自己。
他暗暗下定决心:明年再也不清塘了……
后记:“大眼”因瞒产私分,被上级问责了一年多,也牵出了一大批瞒产私分的生产队长,甚至为追回瞒产私分掉的粮食,由各生产队长领着工作队挨家挨户索回稻谷,甚至倒米缸,几近竭泽而渔……直到1966年底,“文革”开始了,说“四清”是路线错误,工作队撤回了,追责也就不了了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