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村庄:蚕桑余音
老家后院有一棵桑树,自己冒出来的。家人见它不碍事,便留了下来,也慢慢长大了。
除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上半期有人在村西地里种过桑树外,在我的认知里,村子里的桑树几乎都是这样自发成长的,也都不大。
门中已逝的族兄兰长绪后园倒是有一棵桑树,长得很高。我小时候养蚕,摘过他家桑叶,所以还记得。
前不种桑,后不种柳,中间不种鬼拍手。农村人种树是有讲究的。桑音同"丧",柳树经常在坟上发育,而白杨叶子经常随风发响,都当作不吉利的象征。所以在村人门前,院子是很少看见桑树的。
中国人种桑树的历史,是很早的。且不说商代甲骨文有"桑"的记号,《诗经》的先秦其他典籍,多有桑树的记载。《诗经》里,《七月》、《桑柔》、《桑中》、《隰桑》、《十亩之间》等诗篇,都涉及到桑树。"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这是采桑女携手回家的诗句。"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这是青年男女在桑林中幽会的诗句。
汉语中,有许多词语例如"桑梓"、"桑麻"、"桑榆"、"陌上桑"、"沧海桑田",都反映了古人种桑的普遍性。桑树被种在房前屋后,道路两侧,以及田里。之所以这样,是为了满足日常需要。
人之生活,衣食为基本所需。衣之来源,无非丝、麻、绵。绵花进入中国比较晚。丝麻是国人最早的衣料来源。养蚕制丝离不开桑树,所以桑麻并种,人们甚至用"桑麻"代称庄稼。当年孟浩然去朋友家做客,"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房舍外面就是场圃,田里种的就是桑麻。房子周围种梓种桑,并称"桑梓",后人遂以此代指家园。古人居所经常面南背北,房后种桑榆,夕照其上,所以又用"桑榆"代称晚年。至于《陌上桑》,描写的是采桑女在路上的故事。"沧海桑田"之变迁,不能不使人有世事巨变之感。
古人种桑之盛,甚至有地方专以桑得名。例如“空桑"、"穷桑"。
我经常纳闷,那么重要的桑树,后来怎么在皇甫川沦落到零星分布,无人种植的地步呢?
查明代隆庆《蓝田县志》,才知道那时蓝田是种桑养蚕的。当时有桑七千四百九十四株;科丝绵二百四十七斤六两,丝一百二十三斤一两五钱,绵一百二十三斤一两三钱。农桑丝绵布五十九匹二丈七尺五寸。从这个资料看,当时的桑树种植量不小,超过了绵花。皇甫川近山,应该有所分布。
到了清代,根据雍正县志,田赋中就只有粮,而无丝、绵及布了。但物产中仍记录有丝和绵花。说明桑蚕业的地位下降了。
嘉庆志中物产中尚记录桑树。到了牛兆镰民国志,桑树主要存在南山中,又称蓝田蚕业未精,所获不多。山外则多种绵花,用于纺织,桑麻之利悉归于绵花了。
桑田归于川绵,这种变化,虽没有沧海桑田之剧,也是皇甫川农业史的一大变了。
蚕桑清代后所以在平川上消失,在于康熙朝后人口的迅速增长,人均耕地下降。为了同时解决衣食问题,绵花和小麦轮作,就取代了蚕桑。这样桑树在平川地带就成了稀少之物。我们出生后,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我最熟悉的,还是桑树的果实和叶子。
桑树的果实桑葚,在我们那里发音sang hao er,有儿化音。我以前不知道怎么写,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应该写作桑藨儿。藨,本来音为pao,康熙字典这样解释,"《集韵》蒲娇切,音瀌。《尔雅·释草》藨麃。《注》卽莓也。江东人呼为藨莓。"按照这个解释,藨,是一种莓。从形状上看,桑葚的形状的确同莓类很相似,所以在南方包括四川的很多地方被称为桑藨。在湖南、福建等地方,发音h、P不分,这样pao就读成了hao。
我特意问过焦岱的曹建仓和白鹿原上的田宏刚,发现他们将桑实称为桑葚,和皇甫川不同。这说明,皇甫川明代较早的移民中,有来自南方一带的移民。
至于桑叶,我们那一代儿童,大多有过养蚕的经验。
春天,从别人取来沾有黑色或白色蚕卵的纸张,剪成小片,放在小纸盒里,置于炕上。等小小的、黑黑的蚊蚕破卵而出后,摘来桑叶剪成细条,供蚁蚕食用。等蚕长大后,就直接摘下整张叶子,轻轻盖在蚕身上。蚕脱过五次皮,不断长大,发胖变白,称为五龄蚕。最后一次蜕皮,变得透明起来,并且有些发黄,就不食蚕叶,开始吐丝了。将它们捉在秫帚上,经过两天便会结成一个个雪白的蚕茧。十余天后,蚕在茧内化成蛹。这个期间,我们经常在耳边摇动蚕茧,里面发出扑扑的声音,就知道蛹化成了。最后蛹化成蛾子,咬破茧钻了出来,将交配成功的蛾子放在纸上,便会生出大量的蚕卵粘于其上。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蚕吃桑叶的情形。蚕吃桑叶的速度非常快,只见它嘴巴一拱一拱,颚沿着桑叶边上划过,桑叶就会小上一些。不到半天功夫,就只剩下残梗碎片了。
夜深人静时,你耳朵放在盒上听,还能听见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当蚕桑在平原消失后,儿时采桑养蚕,可谓古时蚕桑的余音了。
注:古志中,棉花写作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