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
肖河风云
第五十七章 晁老六执言秉公理
就在肖家河北部乡村的土地改革有条不紊地开展的同时,南部各村的土改工作也都轰轰烈烈的如期进行。
解放以后,又经过土地改革的晁家寨子,虽说在村容村貌上和解放前没有多大的区别,村民们依旧居住在人老祖辈留传下来的那些陈旧破烂的窑洞里,吃着粗粮淡饭,他们的衣着依旧褴褛不堪。但是,大家的精神面貌和思想情绪,已经同解放前大不一样,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从每个村民喜笑颜开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土地改革给村民们带来的第一个实惠,就是让他们从此拥有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根基——那就是土地。
土地之于农民来说,这才是他们的生命和本钱。有了土地,就有了在这个地方上依附的靠山和根基。有了土地,他们走起路来就有了精神,生活就有了希望,睡觉就无比的踏实。
从此,农民们就在自己的土地上给自己干活,不用再去给别人干活打零工,不用再租佃别人的土地交租子。庄稼收下来打多打少,除过国家的皇粮国税,剩下的全部装进自己的粮囤里,他们能不高兴吗?
土地改革,把过去借贷财主家的粮食钱财和土地的借据契约,无论本息多少,无论年代多久,一律一把火一烧了之,一笔勾销。不仅如此,地主家的土地家产,牛羊牲畜和钱粮积蓄,统统拿出来分给了一贫如洗的农民。农民们从过去的笸无粒米,家徒四壁,一夜之间成了土地的主人。身上没债一身轻,缸里有米心里稳,和过去的财东家活成了一样的人。
看着从地主家分回来拴在自己家里的滚瓜溜圆的大头勾(大牲畜,一般指牛驴骡马),村民兴奋地蹲在牲口的跟前顺手装上一锅子旱烟,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一边咧着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就这样一直盯着分到家里的这个宝贝,生怕它飞了似的越看越高兴。甚至怀疑这该不是在做梦吧!
直到他忘记了把被烟叶烧红了的烟锅头往手里一捏,准备装入衣袋而被烫的跳起来时,才感觉到,这是真的。
稀罕的头勾(大牲畜)就在自己的跟前,咋看都看不够。那神情,堪比给自己娶个新媳妇还上心。美滋滋的心里说,这共产党就是好!谁能想到,我家人老祖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到了他这一辈,竟翻了个个。时来运转,不费一丝力气,不花一个铜板地就槛(喂养)上了大头勾,这真是世事难料啊!
相由心生。心里宽敞了,高兴了,脸上就没有了愁苦相,表情自然就展拓(愉快)了。这就是写在村民脸上兴奋的表情原因。
晁家寨子的村民所分财主家的土地和财物,当然就是晁志成家了。因为,在晁家寨子,他家就是最大的财主。
因为晁老爷本身就是一个经见过朝代更迭,清楚不同朝代有不同政制的通情达理的豁达之人,加之在土改之前,他们就多次议论过这个不同于孙文平均地权的土地改革。他们的心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所以,在土改当中,从内心来说虽然没有抵触,但毕竟是要从家里拿出所有的真金白银和家当分给村民,家人们的情绪还是不舍与无奈并存的。但晁老爷认为,在改天换地的大潮流面前,你再不舍再无奈,也是徒劳无益的。在潮流面前,大势所趋,任何不舍的想法都是立不住脚的。因而,对于农会的任何决定,他们从思想到行为上,都无一例外地配合和服从。从这个角度上说,他们是拥护土地改革的。
当然,由于晁老爷为人仗义仁厚,虽说拥有很多的土地家产和牛羊牲畜,也有土地出租和收租与雇工的过往,但却从来不曾借此欺压乡亲,鱼肉村民。相反,对于村里的一些穷困家庭还不时地给以照顾。佃租他家土地的人,根据年景收成的好坏,适当地调整应交的租子。所以,在土改当中,由于他平时的厚道明理与豪爽大度,村里的主流民意,并没有找岔子为难他。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也想学学外村的经验,想开大会对晁老爷进行清算批斗的意图。
因为晁志成家的成分划分,尤其是胡平提出的要求晁志成家搬出祖屋和进行清算批斗的提案,农会不通过就不能定案。骑虎难下的胡平只好回乡上给黄书记汇报,试图取得黄书记的支持。但为了慎重,黄书记又叫来了成荣征询意见。
面对这种境地,成荣觉得,此时此刻,是时候给黄书记公开晁志珍参加革命的经过了。
于是,成荣经过思考,就把志珍参加革命的前后经过毫无保留地向黄书记做了汇报。
说完经过后,成荣补充说:“我今天汇报的这些情况,望组织查证。以前为何我不向组织汇报,就是因为晁志珍有言在先。至于土改中没收他家的财产和划定成分,因为有政策的杠杠,就按照政策规定和大多数村民的意见定案。但要没收他家的祖屋并准备清算批斗,我想还是要慎重。暂不说志珍参加革命,他家成为革命家属的事情有待查证,就是志成家为保释胡平和劝降崔胡子这两件对革命有功的事,我们也应该慎重对待。我们不能让帮助过我们的人,感到心寒。”
听了成荣的意见,黄书记已经有了主意。他给胡平说:“晁家对革命是有贡献的,这是事实。所以,祖屋不能没收,还是留给他们居住为好。其他的问题,回去听取群众的意见,按群众的意见办事。”
胡平本来还想再争辩一下,可书记已经下定语了,他还能再争辩什么呢?心有不甘的他,只好作罢。
但是,晁家寨子的土改工作,不能因此就停滞不前。要尽快地画上句号,不能让它拖了全乡土改进展的后腿。早饭后,胡平和驻村工作队员小杨,又一次来到晁家寨子。
胡平这次来晁家寨子,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加速了结晁家寨子的土改任务而来的。
进入村里稍事休息,他立即召集土改积极分子大会。在会上,他还想再坚持一下自己的主张。所以,一开始他一再号召、启发积极分子们提高思想觉悟,主动提供并揭发晁志成家在旧社会有没有放收高利贷盘剥村民,收驴打滚的利息;有没有在出租土地中,抬高租金,加码多收租子;有没有克扣和虐待雇工;有没有给村民赊借粮食采取小斗出大斗进的行为等等。要求大家打破族群观念,撇开乡亲邻里的羁绊,克服思想认识上的顾虑和障碍,主动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积极踊跃地揭发地主家打着仁善的旗号,剥削压榨穷苦百姓的罪行。
这也不是胡平第一次说这些话了。早在晁家寨子土改一开始,按照他的思路,晁家寨子的土改工作,就是要在晁志成家里大做文章,打开突破口。他家的成分划分,非恶霸地主莫属。
他的理由是,晁志成家在解放前是这一带远近有名的富户财东。这样的财东,必定有他见不得人的一面。他认为,虽然他在这个家里曾经放过一段时间的羊,但对他们的家庭经济核心和财富积累的渊源与行为知之甚少。所以,要经过发动村民深挖细剥,才能把他们见不得人的黑暗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借助村民的行动,剥掉他假仁假善的伪装,现出地主阶级贪婪的原形和本性。
经过胡平不遗余力的鼓动和启发,终于有几个年轻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准备好架势,似乎要在晁家寨子掀起一场控诉地主晁志成父子剥削压迫穷苦人,清算他剥削老百姓的罪行的批判大会的热潮来。
面对土改工作组副组长胡平罔顾事实,有意夸大,无限上纲的做法,作为新当选的晁家寨子农会主席的晁老六,感到不解和无奈。
他的不解,并不是因为他和晁志成家的户族关系。要说户族关系的话,整个晁家寨子的住户,都是晁姓人家,大家从祖上来讲,本来就是一个户族。
他的无奈是因为,胡副乡长所列举的这些罪名,本来就是与晁家人毫不相关的一些现时的常规用语和其他地方存在的事例。又被他从外村拿过来,现在又要套在晁老爷的头上,再经过发动起来的积极分子的口中说出来,促使晁志成承认后,就成了对他进行批判斗争的真实依据。
晁老六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识字不多,见的世面也不多,但在县上经过参加土改工作培训以后,他对土改工作的对象,农村阶级成分的划分和对地主与富农阶级的清算的政策杠杠,还是牢记于心的。
所以,这次当胡平来村里,又在会议上旧事重议的时候,他只能静静地听着。他不能,也不便说什么。一切的想法和不解,只能在会后,找胡平沟通交谈,陈清根由,秉公决断。
一天晚饭后,趁胡平和小杨在农会的时候,晁老六给胡平卷了一支旱烟卷递了过去,他一边用火镰打火,一边说:“你在会议上说的这些事情,我也仔细地捋了捋,我觉得我们对晁家采取的方法,应该和其他地方的方法有所区别。没收他家的土地和家庭财产,我没有任何意见,完全支持你的提议,但对成分的划分和清算批斗的事,我请你慎重考虑。”
胡平对于老六的话语颇感吃惊。他抬起眼直瞪瞪地看着老六问:“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呢?难道他家够不上地主成分划定的标准吗?这样的话,能从一个农会主席的口里说出来吗?”
老六说:“农会主席也要秉公办事呀!地主成分,他家完全符合标准。问题是我们不能把他家划在恶霸地主这一档里,另外,我看清算和批斗的事情,我们也不要考虑。”
胡平的脸色有些不悦地说:“哎我就不明白了,你咋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呢?我在其他村庄,政策一宣布,该咋办就咋办。到了你们晁家寨子,你们却要推三阻四找借口,为这样的人寻开脱。你可要注意,你是贫下中农选出来代表他们的利益说话的,而不是替地主阶级说话的。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场,不要是非不分,界限不清。”
老六辩道:“哎呀!胡乡长你这样说的话,那就太过严重了。我说这话,不是说我没有立场和界限。正是因为我是村民们选出来的,我才代表他们的意思,给你反映的。我看不如这样,再召开一次农会和积极分子的会议,咱们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接下来的事。要不然,你还真以为是我个人的想法。你看咋样?”
胡平黑着脸说:“你要召开会议,那也行。不过我提醒你,这次的会议也是最后一次讨论这个话题。不能再没完没了地纠缠在这个事情上了。我就不信,晁家寨子的村民会一边倒。”
第二天的会议按时召开,在会上,胡平先入为主地对前面的老话题,不厌其烦地侃侃而论,希望大家就晁志成家的恶霸地主成分和接下来要进行的清算与斗争的议题,积极表态发言。
胡平说完后,会议陷入了沉默。参加会议的十多个人只顾着抽烟,好像把胡平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似的,不予积极响应。这使胡平非常地失望和气恼。他再次愠怒地说:“今天把你们请过来,不是让你们来抽烟的啊!是让你们行使职权,代表村民的利益来说话的呀!要抽烟,你们回去躺在自己的热炕上抽,多自由多舒坦呢?”
看到副乡动了怒,有两个年轻人终于耐不住寂寞,表示支持胡平的意见,而更多的人仍然是只低着头在吸烟,根本不打算发言。
老六看这样耗下去是不行的。在吸了两口烟后说:“大家不说,可能是没有想好咋说。那么,我就先说一说我的意见。就土地改革中的成分划分和批判与清算,政府的条条框框里都有规定的标准,就是指的那些个在旧社会有欺压百姓,称霸乡里,作恶多端,剥削和压榨村民,欠下血债的人和在土改当中,抵制土改,破坏土改,拒不交出土地契约和隐藏家庭财产数目等这些行为的人,那是一定要进行批判,进行清算的。比如像白草洼的白财主那种在旧社会残酷压榨剥削村民的人,是非批判斗争不可。不批判不斗争,不足以平民愤。这些胡乡长都已经说的很全面,很细致了,我就不再啰嗦了。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说我们寨子里的事。大家可以想一想,回忆一下,我们晁家寨子的晁志成家,从解放前到如今,有没有这方面的具体事例。如果有,那就讲出来,只要事实清楚,我带头对他进行批判,进行清算。如果没有,那我们就不要在这里费这个心思,就下去踏踏实实地作正经事,不要揣摸那些没根没把的昧心事。”
老六申明说:“我要说明一点的是,在这里,我不是替晁志成家叫好说情,或者说我没有阶级立场。我就是一个贫农,我家人老祖辈也和在座的大家的祖先一样,同样是吃了早饭没后晌的穷苦人。我在这里说话,是凭政府的政策和人的良心在说话。”
他接着举例子:“我觉得,在土改中,我们不仅不能批判他,我们还要感谢他。为什么呢?这里有两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为证。一是近十多年以来,为了确保全寨子父老乡亲们的安宁,他们家每年都要花不少的钱粮去堵土匪的口,为的是不让他们来寨子里祸害咱们,才确保了全寨子这么长时间的安宁;对于这件事,有的人可能会说,他这是拿村民给他家种的粮食在养活土匪。关于这一点,大家都经历过,也都很清楚,在那种社会时期,官府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作为平民百姓,你又有啥好的办法和能耐呢?
二一个是黑鸦沟的土匪能够顺顺利利地接受政府的改编,肖家河乡能够太平,说白了,就是晁志成的功劳。没有晁志成出面,这个事情要平顺的解决,可能还要费一些周章。
另外,还有一件事,胡乡长也清楚,大家可能不知道。就是胡副乡长在地下工作时期曾经被自卫队抓捕,正是由于晁志成亲自去乡公所交纳了保证金,才保释出来了胡乡长。这么大的数额,他们不仅不要政府归还,还在这次烧毁契约文书时,自动把成荣乡长亲自打的借据交给农会也一起烧掉了。所以说,他家对革命是有贡献有功的!对革命有贡献有功的人,平日里又没有任何欺压百姓,盘剥村民事实和行为的人,还能划定为恶霸地主吗?我们还要批判,还要清算吗?
至于我们农会在土改当中,没收他家的土地牛羊和浮财,给他家划定为地主成分,那是按照政府规定的杠杠执行的。因为他家的土地家产和头勾(牛羊牲口)数量等,都符合划定地主成分的标准。这就是钉是钉,卯是卯一码归一码,是谁都不能随意改变的事实。在事实面前,谁也不能徇私说情。这就是我们农会在土改中,至始至终坚持的办事原则和分寸。”
晁老六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的话语,说的胡平竟目瞪口呆,一时无法还口。刚才还支持胡平意见的几个人也偃旗息鼓,哑口无言,悄悄地缩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抬了。
出现这种局面,是胡平没有想到的。本来他还想用副组长的身份来个一锤定音,但看到晁老六的态度和参加会议者的表情,自知不能凭权威一意孤行,违背政策,强迫民意了。
会议最终确定,没收晁志成家的土地牛羊和浮财,家庭成分划定为开明地主,取消清算和批判斗争的议题。
(未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