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2025)早春二月,大年还在过,年味逐渐浓。绵阳市区白天便可看见巍然耸立的越王楼,首次建造在唐代显庆年间(656一661),当朝帝王是高宗李治。这座楼以后便跻身中国四大名楼,一争天下风采。晚上寒风凛冽,可见绵阳新城金西湖燃放烟花爆竹,满天绚烂,星空晶莹。正是在大年农历十一(2月7日),我收到湖南学者王述发来的短信,内容丰富,颇有意思,完整收录如下:“岳老师,新年好!您的大作《日暮乡关何处是》今日始得拜读,颇多感佩!我之前出长差又回老家,返回长沙家中后立即阅读了你的大作,细看了您的人生履迹,本书文字写得平实而丰富,履迹中有坚持与开阔的境界。很喜欢你文字中厚重的文化底蕴,记孙子出生那篇,能体会到您对薪火相传的热烈情感;也对您写孔子庄子屈原内容的欣赏与认同。《喜欢绵阳》一文中,您不只对李白出生地有深刻的分析,更佩服您对郭、陈等大师谬误所持有的犀利回复。我算您的晚辈,您从过去那个复杂年代成长起来,而今却有如此辽阔的识见和态度,尤其珍贵。了不起的岳老师,我在长沙向您问好,祝家庭幸福,平安喜乐。”
其实,我与学者王述素无交往。起因于微信朋友圈,我在浩如烟海的大量文、史、哲的文章中,发现了一篇力作,引来我的兴趣。作者王述,他撰写过很多篇分量厚重的历史篇章,在史界占有席位。他引起广泛嘱目的《李白的出生地》一文,力挺李白故里在绵阳江油,文中写道:……公元761年,李白投奔时任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第二年,李白病重期间,请李阳冰给自己的诗集写序……也可以说,《草堂集序》是李白的自序。集序中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以老子的故事,喻李白出生后回归李姓。此句逻辑清晰地道明了事实:李白父辈到了蜀地后,李白才出生蜀地。而魏颢为及第进士,是李白的仰慕者,曾千里迢迢专程寻访李白(754),深得李白认可,有"白相见泯合"之语。彼此有诗歌酬和,并在一起交游了不短时间。李白曾对他说过,"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与明月奴",明月奴为李白儿女的小名。把自己子女托付于他,可见私交之深之密。因此,历代李白研究者都认为,魏颢《李翰林集序》与李阳冰《草堂集序》一样,是关于李白身世最可信的第一手资料。魏颢在集序中明确地说:李白"身既生蜀"。最重要的是,在"身既生蜀"之前,用一整段文字来记述蜀中的天宝物华,以突出李白出生于四川的记录。原句气势壮阔,引用如下:"自古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李白出生于四川江油,据李、魏二位先贤可信的记载,毫无疑问,也无歧义。
这篇文章读得我心潮澎湃,李白出生地在绵州江油青莲坐实,实为不易。
在很多年前,我就关注诗仙李白的唯一师傅、盐亭籍纵横家、隐士赵蕤。曾背上行囊三去盐亭高渠赵家坝寻访赵蕤故里。有一次,几个文友和企业家陪我登上赵家坝的山峰,极目苍茫云海,抚摸赵蕤遗迹,我决定写些东西了,随后历史人文散文《长坪山两名士》问世:……绵阳境内自古以来第一隐士、《长短经》作者赵蕤是四川省盐亭县高渠镇白虎村赵家坝人,赵蕤于唐高宗永隆(680)出生,儿时在赵家坝搓泥巴玩耍,与庄稼地和静谧的田园风光朝夕相伴。赵蕤的祖上也荣耀过,他的祖先是西汉宣帝时蜀中有名的《易》学家赵宾,繁衍二十余代,到赵蕤父亲一辈已定居盐亭县赵家坝了。赵父经商是把好手,几十年辛勤劳作已在赵家坝成为殷实大户,相继在嫘祖故里东关县(今盐亭嫘祖镇)、文同故里永泰县(今盐亭永泰乡)等地广置田产,家业兴旺。及至赵蕤长成,虽饱读史书,然几次科考不第,不免心灰意冷,便放下入仕之心,想写一部教化皇帝与官吏的著作服务社会。梓州(今四川三台)在唐代极为繁荣,更以"川北重镇,剑南名都"享誉巴蜀,堪与益州(今成都)齐名。赵蕤偕妻从盐亭白虎村风尘仆仆来到距梓州城不远的长坪山安昌岩下的古刹"慧义寺"歇息时,只见庙壁刀刻千余佛像,时人称之为"千佛岩"。千佛岩左侧崖壁间凿有一座汉代崖墓洞穴,深三丈,宽两丈,石壁前后俱二室并带耳房,年青的赵蕤心中自是欢喜,决定将此作为"清修之所"并终身在此隐居。他将好几车书籍和生活用品卸下,携妻儿来此居住。安顿好,赵蕤走出汉代墓穴向前方眺望,梓州北坝乡村却如仙境一般绚丽:阡陌纵横千里,天空白云飘拂,仲春麦浪翻滚,炎夏藤蔓垂帘,初秋稻香扑鼻,隆冬古木挺立,季风翻卷于崖壁间,与不远处琴泉寺的暮鼓晨钟交替鸣响,正是一个修身养性、治学成卷的好去处。赵蕤是个奇人,他的奇表现在远离喧嚣世俗一心撰写书卷上,更体现在他的生活情操上。他驯养了上千种鸟儿:鸽子的飞翔、鹦鹉的饶舌、鸳鸯的忠贞,一一在洞前草丛与碧树间展现。赵蕤写作累了,看夫人搂柴做饭,观西山夕阳隐没。赵蕤快乐了,他吹个响亮的口哨,那些聪明的鸟儿齐扑扑飞落他的肩头手上,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把长坪山稀罕的来客都看呆了,没错,这个客人便是慕名寻访山林高士的匡山人李白。李白当属年少,却怀"匡时济世"之壮志,这位有着侠客情怀的英雄少年听闻梓州赵蕤隐居山林,剑法精湛且长啸江湖而志存高远,便登门拜访,意欲向赵蕤求取剑术与功名之道。李白找赵蕤找得辛苦,他从江油匡山出发,奔陆路、赶水船,一路风尘扑面,就为的是早日拜师赵蕤。听到客人喝采,赵蕤放下心爱的鸟儿,与来宾互致问候。此时李白刚满19岁,骨子生性高傲,深居简出的赵蕤早就有所耳闻,他向执弟子礼的李白送上《长短经》竹卷和丝帛,供其品读交流。在益州与梓州一带已经有着诗人美誉的李白,突然间读到赵蕤《长短经》,心中甚是惊讶,随着字里行间的展开,李白高傲的心理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一位旷世高人的尊敬。在长坪山洞穴相伴一年多的光阴里,李白虚心向赵蕤学习剑术,还勤勉地帮助赵蕤整理装订《长短经》九卷,在先生彻夜讲解《长短经》的帝王权术、哲学思想后大受裨益。千年岁月延宕时至今日,安昌岩下还回响着师徒二人击剑时清脆的声音,孤树下还铭记着把酒言欢彻夜长谈时留下的身影。在长坪山洞穴隐居两位大师级的人物,不免惊动了地方官吏,梓州刺史和广汉郡太守先后临洞拜见赵蕤,并携带《长短经》几册订正稿献于朝廷。赵蕤深知李白非"池中之物",不可能与自己终生隐入山野,力劝他不走科举路,在荐举或制举上寻找门道,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大鹏高飞。这一席彻夜长谈,师徒两人喝了很多酒,洞前采下的菜蔬也被赵夫人细心烹制后吃了不少,到曙光初现,两人沉沉大醉。李白在一个昏暗的上午与恩师泣别,他接受赵蕤亲送的《长短经》一路作伴,在曲折山路上,依依不舍的赵蕤送李白至山口,挥袖作别。李白走后不久,益州大都督长史苏颋上任途中巧遇"仗剑出游"的李白,对李白考察后便有推荐起用之心,同时苏颋早已耳闻隐士赵蕤的高风亮节,他感叹不已:"李白与赵蕤为蜀中二杰。"上任不久,苏颋向唐明皇写了《荐西蜀人才疏》,称赞"赵蕤术数,李白文章",对蜀中人杰大为赞赏。唐开元十年(722),唐明皇收到苏颋的奏表后,将献于他的《长短经》细读后深思一番,认为是"一部奇书",随即下诏召赵蕤入京供职。皇帝下诏可了不得,梓州刺史命人牵上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前往长坪山"赵岩洞"前传达圣旨。接下来的事儿出人意料,赵蕤夫妇长跪不起,婉言谢绝,拒不接旨。赵蕤给出的理由用今天大白话讲就是,"喝土酒醉了,吹山风爽了,自由散漫惯了,去不了朝廷,恳请刺史转告皇上,吾隐没山林,其志不变,万望成全"云云。梓州刺史传旨不受,怏怏不乐而归。把围到长坪山看热闹的百姓惊呆了,齐声喝采,送赵蕤个雅号"赵征君"四处流传。赵蕤高寿而终,大约活了83岁。地方官员敬其品德与才学及所著《长短经》一书的深远影响,在这个小小的墓洞外竖一方《赵蕤处士碑》,将生平事迹刻于石上,以表怀念。此碑在晚唐就很有名气,文人墨客均前往赡仰,当地百姓怀念这位高风亮节的隐士赵蕤,将他生前在此居住了50多年的岩墓称为"赵岩洞",并流传至今。人们感叹,从盐亭白虎村走来的隐士赵蕤,继承了晋陶渊明、魏晋"竹林七贤"的隐逸之士风尚而发扬光大,世人叹而敬之。大家知道,李白青年时期受老师赵蕤的影响很大。《唐诗纪事》卷十八引东蜀杨天惠《彰明逸事》说:"隐居戴天大匡山,往来旁郡,依潼江赵征君蕤。蕤亦节士,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太白从学岁余。"今观《长短经》一书,阅其内容,确是所谓王霸之道。赵蕤在《反经》序中虽然称孔子为先师,赞扬他作《春秋》《孝经》,自称其书为《儒门经济反经》,然而按之全书,察其论点,可知它与儒家关系甚浅,实与纵横家与法家为接近,赵蕤著《长短经》中的理论沿袭商鞅、韩非一脉而来,赵蕤特别强调从政原则,即"达于时变",从这样的前提出发,也就会得出"当代之士,驰鹜之曹,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并以此作为"向时之论,必然之理"了。这种理论曾对李白起过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在《避地司空原言怀》中说:"刘琨与祖渺,起舞鸡鸣晨,虽有匡济心,终为乐祸人。"安史乱起,李白避地庐山,永王磷征召他时,韦子春等人三次上山礼聘,李白审时度势之后,认为施展个人才能的机会到了,他欣然下山,准备在混乱的时局中一显身手,但随着李磷的兵败,师傅赵蕤的纵横之术也帮不了他。尽管如此,赵蕤与李白的师徒之情还是真诚的贯穿了一生。
查历代文献知,赵蕤在历史殿堂的地位突出,尤其是撰写巨著《长短经》和培养李白这两点,堪称人间宕开的完美两笔。
下面为历代学者对赵蕤与李白的评价:
(唐·苏颋《荐西蜀人才疏》: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五:赵蕤者,梓州盐亭县人也。博学韬钤,长于经世。夫妇俱有节操,不受交辟。撰《长短经》十卷,王霸之道见行于世。
明·曹学铨《蜀中广记》:赵蕤,盐亭人,好学不仕,著书属文,隐于梓州长平山,博考六经、诸家异同之旨。玄宗屡征,不就。李白尝就学焉。)
探寻至此,我与学者王述在微信上的交流多了起来。
河南有位教授葛景春,与我也是笔墨交往。大约在1996年,我在绵阳新闻单位上班,收到一封来信,落款是河南社科院。信中,葛教授问及了盐亭赵蕤遗址的近况,他表示了想去拜谒的想法。我当即回信,大意是:赵蕤生于盐亭两河白虎村,尚存墓茔。政协存有相关文史资料,可供参阅等等,如教授莅临绵阳,我当奉陪。葛教授再回信表达感谢之意,并流露渴望探访赵蕤故乡的迫切愿望。
这一等待,却是漫漫三十年。
这一承诺,珍藏心中三十年。
葛教授出版过一本畅销书《中国纵横术大全 长短经 》,受众面广,影响力大。
我在1999年与作家陈忠实交谈了半个小时,是在蜀地绵阳游仙一片贫瘠的山坡上种植什么“作家林”,每人在自己栽的那棵树下铲土填窝,浇上水,在寒冬厉风里,轻轻为孤寂的树梢挂个牌子,上书栽植人系某某某作家,即了事大吉。栽树间隙,陈忠实询问了我的创作情况。他话少,抽孬的雪茄,脸憋得通红,也是直咳。话不仅少,还短促,脸上带着倔犟神情。荒坡上,作家们种树是热心又细致的,用脚去踏松软的土壤,对着树根浇水浸泡。在陈忠实植树的旁边,我记得是雷抒雁,孙静轩和李瑛几位作家。雷抒雁以诗歌《小草在歌唱》行世,他戴眼镜的脸上微微出汗。孙静轩用山东话评述什么时事,不大好懂,还细心地弯腰扯去坑中的野草。李瑛笑眯眯的,他提来一桶水,朝树窝里倾倒。对于孙静轩我认识更早些,1982年绵阳召开一个诗歌会,热血沸腾的青春作者们汇聚绵阳临园宾馆,用近乎朝圣的目光注视这些重出江湖的文学先辈,当年孙静轩的十二行诗体流行,激起诗坛一片片蔚蓝色的浪花。再说李瑛,这位诗人在当年中国“文革”诗坛是一个奇异现象,他竟然接连出版好几本诗集,如《枣林村集》《红花满山》等,诗行清新,常有警句化出,让身在农村当知青劳作的我,常在雨天和夜晚捧读。
1999年冬天,全国作家绵阳笔会举办,我忝列一员,与作家邓友梅、陈忠实、舒婷、屠岸、蔡其矫、李瑛、刘湛秋、牛汉、苏叔阳、张同吾、雷霆、王燕生、孙静轩、梁上泉、克非、卢祖品、王家新、白渔、晓雪、唐晓渡、宗鄂、龙郁、孙雪杉、高平相聚绵阳。时光如白云苍狗,转眼即逝,在随后的几十年,其中有十多位作家相继驾鹤西去,包括刚刚辞别人间仅留下一座文学山峰《白鹿原》的陈忠实。我不禁悲从中来,还隐约记得陈忠实栽树时我帮他铲土的场面,他抽着呛人的烟,口中不时迸出陕北方言的骂人短句。骂谁?他不说,我也不问。作家有时并非如台子上讲的那么慈祥与温顺,他同样吃喝拉撒睡,同样生病,同样抽烟酗酒,同样骂街,同样相亲,同样友爱,同样攻击,同样践踏,同样豪气,同样抠门······但如留下一本可以支枕头可以压棺木的书,如贾平凹的《废都》,陈忠实的《白鹿原》,刘心武的《班主任》,舒婷与顾城的《抒情诗选》,熊召政的《张居正》,阿来的《尘埃落定》,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古华的《芙蓉镇》,高行健的《绝对信号》,莫言的《红高粱》等,那就值了,这些书籍堪称中国当代文学的群峰!
中国文坛曾有一阵喧哗与骚动,皆因陈忠实的去世而引起,我关心一件事,当年陈忠实与我在绵阳阴天栽下的树,长得还好吗?
鲁迅那年幽默地说: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他笔下最辛酸的阿Q油腔滑调的说:我的祖上也曾是阔过的。契诃夫走来望望天空说:对着天,大狗叫,小狗也叫。我悄悄走近,也“呵呵”两声。
我读诗人流沙河的"草木篇"是在1979年某个秋天,这一组诗被收录在黑红相间封 面下的文学作品集《重放的鲜花》里。《重》本一经问世,便起轰动,里边收辑新中国文学有争议的名篇诸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陶渊明与挽歌》什么的,我在月光纯净的夜晚读完 《草木篇》,非常兴奋,对"刺向蓝天"的剑和缠绕大树的毒藤产生泾渭分明的立场,恨不得立马去看看这位写出名作的诗人长怎么样?一夜不能入睡。几天后我借出差到成都的机会,在公交车上颠簸并换乘几次车后,我询问着大街小巷走进了布后街二号一座小院内,记得是在一处潮湿并长 满青苔的天井街沿上,瘦削的流沙河接待我,他坐一把有破洞的藤椅,我坐一根掉了漆的独凳,在黯淡的天色下,我说话有些急促,毕竟见着中国的名诗人了。我略前倾,向流沙河表述着心底的敬意。流沙河语速平缓,一如窗外不远处的锦江。在时光终将老去的下午,我在困惑里听他讲许多秘密,"《草木篇》害了我,也成全了我。"流沙河意味深长地讲道。"为什么呢?"我迷茫地问他,流沙河没作声,眼望着屋檐下一 根倒悬的瓦楞草,慢慢说:"今后你会知道的。"我陪他坐了一下午,没人打扰,天井清静,间 有飞鸟影子掠过,我想起泰戈尔的诗行:"虽然 我没有在空中留下影子,但我飞翔过。"当时流沙河刚从地狱里走回草木复活的 人间,伤痕累累,身心俱疲,没有几人愿去探望他,生怕连累自己。我呢,作为文学青年,干净、单纯,对于作家好奇并尊重,便 有了这个下午的晤面,这个不带功利性会面的 下午,这个两个人的下午,真是好。临别时,流沙河从纷乱的小书房抽出一张 白纸,铺于木桌,拔开钢笔帽,端端正正地题写道"赠岳定海 做好人 写好诗 流沙河 1979年"。我也认认真真地收捡好, 折叠后放在贴胸的口袋里。以后流沙河名气日盛,著述丰厚,访者众 多,约请不断……我却在后来的近四十年间再未叨扰他,虽然我心藏对流沙河的尊敬。
孙静轩不是四川人,后来我知他是山东肥 城人,但孙与四川结缘。他是个"老革命",这点让我惊叹,年龄不 大,却在腥风血雨里奋勇地为黎明的到来而战 斗。新中国甫一建立,他便以火红的激情投身于一个新天地 的巨变之中,其实从孙静轩身上依稀看到 现代许多大作家的影子,如周扬、如华君武、如 郭小川、如沙汀……这样往下走,孙静轩顶多 是一个打上时代标记的红色诗人罢,无足道 哉。1983年绵阳开了一个诗歌会,邀孙静轩几 位省上诗人到会讲课,会后去江油参观李白纪 念馆。我作为与会者一直随行,今 之记忆,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孙静轩下榻于临园宾馆二号楼,为当时绵 阳顶级接待贵宾场所。初夏黄昏,我竟一人行 至孙静轩的房间,在向他问好后他叫我入座, 热烈地谈起文学纷呈的思潮与风向。孙静轩梳着大分头,发丝浓密,妥贴向后, 脸瘦,眼睛小,戴副黑框眼镜,穿件整洁的中山 装,随意地坐在沙发上,与我侃侃而谈。孙很能 说,大抵带着亢奋,他为拨乱反正的新时代呼 喊,也为自己生命的第二个春天庆幸。他燃起香烟,在幽暗下来的时光里,小眼 晴闪着睿智的光芒,喝口茶对我讲,"多看北岛、舒 婷、顾城的诗,这是一个诗歌革命的时代,了不起啊!" 寂静的临园宾馆里,这个豪爽汉子的声音既陶 醉又雄浑,我也备受鼓舞。夜深沉,我总是要告别的,孙静轩拍下我 的肩,"定海,向前进。"声音带着磁性, 在房间回荡,他匆匆取出一个黑皮笔记本,翻 开一页疾书:"谁不歌唱这个美好的春天,谁就 必然遭到春天的唾弃!"字迹铿锵,一如其人。孙静轩尤以他的《海洋抒情诗》著名,那蓝色的十 四行,让后来行走天下的我,醉而忘返,阵阵涛 声,也时常在梦中拍响……
我惊叹陕西出大作家,一个路遥,一个陈 忠实,再一个便是贾平凹。陈忠 实的《白鹿原》厚重,一如黄土高原的粗砺,寒 风呼啸刮过,让人心悸。那么,文弱书生气的贾 平凹呢?他的文学成就该怎样仰视?多年我关注平凹先生,他一手打造的文学高 峰,不是一再热议的《秦腔》,也不是缥缈带鬼 气的《商州》系列,而是一柱擎天的《废都》!《废》书如何好?怎能好?我不绕舌,读者自有评 判。几十年来,我对一部伟大著作的评语是 "深远、痛切、难忘,如《微暗的火》如《战争与和 平》如《普希金诗选》如《古拉格群岛》如《地 堡》",在这里我还需加上两部我私心偏爱的《静 静的顿河》与贾平凹的《废都》。 《废都》一书对万象的描摹无与伦比,并且书中为人 诟病的性描写,恰恰观照了人类的羞耻、贪婪 与自私,这是贾平凹对世人的独特贡献。平凹大半生闹了些绯闻,并且热爱收藏古 玩,在心情愉悦之时挥笔写字卖钱,而且价格 不菲,我注意看他书法,有金石气,并带孩儿天 真烂漫状,率真、质朴,让人心生欢喜。贾平凹 似乎一直躲在书斋中,不食人间烟火,早年就 说他生肝病,现在看图片也是满脸光泽,舒舒 坦坦。他模样憨厚,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鬼才知道这厚道的陕西汉子背后藏匿着什么大天才?大约1998年前后,贾平凹不堪流言袭扰,应绵阳画家陈先生力邀入川进绵,栖息师专校园 宁静之地,历时数月,竟在书香扑鼻的房间写 完长篇《白夜》,其间平凹也随友人下山逛绵阳 城市,一日竟站于我所居住的电台宿舍下面, 我外出归来,见是文学大师,心浮喜悦,与他站 着聊了一个时辰,平凹告诉我,他在这里等人。 我与平凹兄聊小说、聊古 董、聊众生相,摆谈得差不多了,平凹从车上取 出一本他的著作《废都》,在扉页上用笔签下 "岳定海先生雅存 平凹",在作家贾平凹面前,先生之称我实不敢当。然而,这本书我现在还珍藏着, 平凹的《废都》,长命千岁。
关于王尔碑这个独特的笔名,源自其兄王新宪,据 王尔碑回忆,1926年她出生时,其父王举人一 阵激动,歪在八仙椅上,遽然离世……以至热 爱文学的兄长仿效王尔德之名为胞妹取了王尔碑这个名字,沿用至今。"当然还有一层意 思,“立于父亲之心,我就是你的碑了。"几十年来,我见过王尔碑的次数寥寥无几,我不是一个热衷于见名家的人,尤其在别 人盛名之时,我会像一只小鸟躲进鸟巢里一样 怡然自得地生活,顶多再伴一只母鸟,耳鬓厮 磨,朝花夕拾,"众乐乐不如独乐乐",四川话 讲,安逸。不过对心生敬意的人又作别论了,如尚在 落难中的流沙河、刚好叩开春天之门的孙静轩 以及在汪洋动荡里驶进港湾的王尔碑,我作 为文学晚辈去拜访他们是自然不过的事了。头 一次见王尔碑是在成都桂王桥,四川日报宿舍 不远处的一家茶楼上,之前王尔碑向我发出诚 挚的邀请,"定海,到成都来坐坐,吃茶,摆龙门阵。”"她不习惯叫喝茶,一直呼为"吃茶",很有韵味。我欣然前往,并相聚于这个叫"戏窝子"的好去处,茶楼分为两层,各行其道,堂子里人声鼎沸,不断在台前传来川戏锣鼓声。我们寻一方桌入座,泡上素茶,一面倾听台上喧天之戏文,一面放低声音交谈。对话是平静而零碎的,从遥远故乡利和木龙湾的老屋、盐亭城头芳香扑鼻的回回烧馍与酥麻的干煸牛肉,到云溪上淡淡如花的涓涓细流、笔塔不远的盐中校园清澈的读书声……我们摆了很久,戏台上一阵坐唱念打后,女腔忽然响彻屋梁,那是进入尾声的预示了,王尔碑似乎从梦里惊醒,她定定神,目光迷离地望着装饰川剧脸谱的大堂,轻声说:"珍贵的镜子被打碎了 别伤心 有多少碎片 就有多少诚实的眼睛 "我晓得,那是王尔碑文学创作的代表作,也是她一生心血的结晶,我不插话,任她的思绪在如庄子所讲的天空遨游,王尔碑的心中盛满早春、弯月、鸟啼与水稻的拔节声,盛满树、溪流与微风,盛满爱与善良,这其中,也有风暴降临,但我知道,王尔碑的腰"不肯向谁弯一弯。"她有一个表兄,没有死在曙光到来之前的血泊里,却冤死在骇人听闻的“十年动乱”盐中那口水井里,她为此耿耿于怀,"多好的一个白校长啊,桃李满天下,自己却未能善终。"她的叹息声分明苍老,又分明责问。她还讲到她小时候在老家荡秋千,"嗨呀,荡得高呢,姐姐在我背后推,一下就呼呼上天了,穿绣花鞋的脚趾都蹬到秋千对面二楼窗户上了……"王尔碑呆呆地回想,忘情地笑着,瞬间变得羞涩,好像回到少女时代。我轻轻问一句,"先生,吃午饭了。"她淡雅地笑道,"吃成都小吃,好吗?"不大功夫,桌前摆有龙抄手、钟水饺、担担面、夫妻肺片、小笼包子和稀饭各一套,慢慢咀嚼,如食甘饴,回味不尽,人生仿佛浓缩于此时此地此刻……
克非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雨沧桑,在新中国的文坛上留下了一座座路标:《春潮急》《野草闲花》《头儿》《红楼雾障》等,计几百万字,获大奖若干,为优秀作家之一。克非是眉山人,与北宋大文豪苏轼同乡,我们的亲切见面,就从眉山说起。我问:“克老您是眉山人吧?”他温和地点头。我说:“您当年在剑门关蹲点写出后来畅销全国的名作《春潮急》,前不久我专程去剑阁吃豆腐宴,还念叨着这是克老体验生活的地方呢?”克非听此,陷入沉思,似乎回忆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朝气蓬勃的峥嵘岁月。说实在话,我作为文学界晚辈,与克老有着长达三十多年的交往,真是幸事。记得1982年,我随绵阳文学作者10多人去成都开“四川省青年文学创作会议”,领队便是克非、谢宗年等作家。几天会议里,作家克非向风华正茂的我们讲授了许多文学知识,包括对自己的成名作《春潮急》的评析,我们听罢,如沐春风,受益匪浅。后来在文学创作会议上又与克老见面,他善谈,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和旁征博引的才智,讲述文学与人学、作品与时代的辩证关系,听者莫不叹服。大约在1991年,我陪台胞黄先生去克非在涪城青义坝乡下的院子里探望,记得那是一座围起来的四合院,刚开门,便有一条硕壮的大狗撒着欢迎接我们,说是迎接,看大狗欢腾,我心里发怵,正好克非健步走出喝住狗,迎黄先生与我上得二楼,极目四望,青义坝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庄稼葱茏,田野辽阔,一弯晶莹河流在天际线曲折流出,越来越宽,越来越亮,又在坝前转弯而去,好一幅农家田园画卷!克非与我们晤谈甚欢,他从天文地理直至风土人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我们感叹作家内心世界的丰富与博大,也服膺作家对生活的洞穿力!也就是几十年前的这次摆谈,克非在我们告别青义坝那座质朴小院时,他特意叮嘱我一句:“岳定海,今后还要见面摆哈。”我在充沛又倦怠的时光里,想起这句话,时至今日,我来叩望了。客厅里,克非在讲述生命、健康、养生的知识时,将古今药典常识融为一体,绵延不断,令我称奇。会面接见尾声时,克非叮嘱护理工将我带给他的书画《寿桃图》放进卧室,他要认真欣赏。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克老抚摸着《寿桃图》,没有松手。
克非著的长篇小说《春潮急》,累计印数达几十万册,轰动当时,洛阳纸贵,被权威的评论家称赞为“《春潮急》与作家黎汝清著的《海岛女民兵》一样,是十年动乱开放的两朵鲜花,它们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向中国人民奉献了奇异的精神食粮,而为文学史铭记。”
盐亭老家双碑乡(今莲花湖乡)要修一座中型水库的消息传到绵阳,我内心也是暗暗高兴,为老家的发展加油呐喊。记得是1990年某日,单位开车送我到双碑现场采访,那里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突然向下划开一道石门,它们在几十米深的谷底汇合。就在这深深的倾斜的地方,我作为来宾与当时的四川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杨崇汇(盐亭籍)和绵阳市副市长向正(盐亭女婿),另外还有盐亭本地的一位县级领导一起,共同用粗壮的木棒系好麻绳抬起长条青石,安放在坝底中央作为奠基石,我们四人虽然只抬了几步,却感觉到历史的意义重大,把几千年的旱魔赶走,把几万年的贫困赶走,把汲取天地精华的清亮亮的泉水引进来,把孕育山川灵气的沉甸甸的丰收抬进来……大坝四周围满了乡邻乡亲,他们鼓掌着为我们加油,我们与出席开工仪式的各界人士抬头向他们招手,那一刻,霞光从云层四射,山谷里轰响着开工建设的机械声,一个史上留名的盐亭“莲花湖”水库诞生了,我的眼眶沁出了五味杂陈的泪水。
也是在1989年春季,中央电视台作家笔会在绵阳临园宾馆召开,嘉宾如云,名头响亮,我记得到会作家有写《李双双》的李準,有写《丹心谱》的苏叔阳和一些崭露头角的电影电视编剧作家,比如写电视连续剧《长征》的王朝柱等。台上安排我专访李準,这是一位胖胖的微笑的中年汉子,我随他坐车去观赏安县(今安州)罗浮山一座寺庙,顺着弯弯的青石山道走向树林深处的禅院,李準与我边走边谈,当年如何创作引起轰动的《李双双》,也谈到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不能走那条路》以及刚出版不久的著作《大河奔流》,他缓慢地迈上台阶,此时天空已显黯淡的云层,他沉静地讲述发生在中原大地农村合作化的故事,讲解人的积极性如何在困难里爆发,还阐释了集体劳作在山野乡下凸现的重要性,我听得认真,不停地借助暮色记录李準的访谈要义。我笑着问了一句,扮演《李双双》的张瑞芳演得好出彩,李準想了一阵对我讲,开机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河南连续七个月干旱,摄制组用水都要从二三十里地外用小毛驴驮回来。在这样艰辛的条件下,才拍出了获得观众广泛赞扬的电影《李双双》。迈进寺院门槛,天色已晚,李準背着手观望高高在上的菩萨,他自言自语,这是从印度传来的佛教,有老长一段历史了,它们为中华文化增添了佛陀的庄严氛围。
绵阳在岁月长河里有无数金星闪耀,让后来者肃然起敬,江油籍的诗仙李白,涪城区籍的欧阳修,盐亭籍的文同,当代史学家蒙文通(盐亭籍),创作《淘金记》的作家沙汀(安州籍)和稍晚些的写《春潮急》的克非(眉山籍,常居绵阳),个个都是文坛史界的魁首。而吴因易从川中丘陵射洪红土地走出来,以一个工人的身份创作出《唐宫八部》,从而走上瞩目的作家位置。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召开绵阳地区文创会时我们就曾谋面,多次坐在树林下的茶园摆龙门阵,探讨他的处女作《跑滩匠》,对书中细节的处理留下持久的印象。吴因易有些怪异,剃平头,度数极深的眼镜后面跳跃着思考的光亮,夏天穿汗衫,蹬草鞋,时不时扯一声土得掉渣的川腔……邀请他吃饭的人不少,我也时常入席,他一声大嗓摆些野闻稗史后自己举筷进食,等众人高潮渐起大闹酒文化之时,吴因易又悄然离席遁去。我知道他与初唐诗人陈子昂同乡,或多或少附带了陈诗人的傲骨与影子。某天我笑着请吴因易写几个毛笔字,内容是我拟的,叫“子昂文同 国之双璧”,陈子昂系唐代射洪人,文同系北宋盐亭人,同为乡邻,一个散发初唐风骨,一个开创墨竹渊源,当然是国家瑰宝,吴因易一听爽快地展纸挥毫,大气淋漓的书法瞬间呈现众人面前,观者叫好。
1971年12月,寒风呼啸。在苏家山泥巴屋靠墙的灶头,我煮了一碗汤汤水水的面条,塞进肚子,打盆水洗脚,准备睡觉。摸索着找出火柴,点亮小木桌上的煤油灯,屋子明亮起来。我哼着前几天到章邦公社赶场时,与知青们在小酒馆学会的《南京知青之歌》,全词如下:“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彩虹般的大桥直上云霄,横断了长江,威武的钟山盘踞在我的家乡。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啊南京,我可爱的故乡。啊南京,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你身旁……”我的一滴泪水浸出,一滴泪水粘在鼻子边,我将南京改成盐亭,将长江改成故乡的弥江。唱啊唱啊,直唱得月儿西斜。凄凉的旋律,撕心裂肺的伤痛,惹得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1970年,知青任毅在煤油灯下创作出《南京知青之歌》,歌词简洁、真挚,唱出了知青们的思乡之情、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生活的无奈。歌曲迅速在知青中传播开来,成为他们共同的精神寄托。每当夜晚,收工后的知青们聚在一起唱这首歌,似乎每句歌词都在诉说他们的心声。任毅并没有预料到,这首歌会引发如此巨大的社会波澜。他因这首歌横遭厄运,幸亏有许老将军出手相救。又因这首歌而被全国知青敬为兄长,此乃后话。
事隔几十年,我竟然在朋友圈与任毅邂逅,是在一个全国知青群加上好友的。我向他表示敬意,他给我发来一个祝春节快乐的表情,万语千言,尽在其中。
人生之路,蜿蜒起伏,可见路碑,栖于夕阳。在文学创作的道上,在史界治学的灯下,在哲学冥思的黄昏……我还与写出《洋铁桶的故事》的中国著名作家柯蓝,旅居加拿大的教授桑宜川,写出美好歌曲《呼伦贝尔大草原》《往日时光》的词曲家克明,绵阳文史专家蒋志,李德书,岳少鹏,刘文传多有交流与往来。我们站在同一片星空下,眺望远方的新月,谛听历史暗处传来的风声,被岁入的宽阔、大度、敞亮感动了,久久的感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