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江苏高邮大运河东三十里的大卢村,在网络地图上,要放大放大再放大才能找到。站在大卢村护村河南桥上,放眼望去,东南角土墩子上有个四合小院,青墙黛瓦,绿树掩映,在碧波环抱中忽隐忽现。过桥左拐,鸭蛋型的池塘右侧是一条幽静的小路,沿路拾阶而上,直通我的老家。
听父亲说,我的老家亦叫南园。一百多年前,曾担任江苏省都督、南京临时政府内务总长程德全幕僚陆亦奇先生起的名,陆先生号浪翁,高邮三垛人,一代名儒,书法驰名江沪,与我爷爷交往甚密。浪翁告老还乡后,常与当地乡绅文人到我的老家,呤诗作赋,饮酒论文。
一日,春䁔花开,群贤毕至,畅叙幽情。浪翁侃侃而谈南北各地南园之渊源。南园一词最早出自《诗经》,以雅为南,憩息观赏之所为园,故合称南园。南方广东有个南园,明洪武年初,文人赵介、孙蕡等五人结社于此,号南园五子。北京大学也有个南园,是学术泰斗曾经居住的地方。纵观南北以及其他南园,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南园的雅和美,人与自然的和谐。说到此,浪翁灵感顿生,此处不正是我们高邮的南园么。于是乎,他奋笔疾书“杏林翘楚,立业南园”,众皆击掌称妙,高邮南园也便由此而来。
为何浪翁要提名“杏林翘楚”,原来我的老家是当地的中医世家,到了我大哥这辈,已是第六代中医传人。1872年,即清同治十一年,曾祖参加科举院试,中秀才,获授黑缎铜顶猩红缨穗“秀才帽”。在当时来说,家有秀才,便是家族莫大的荣耀,不仅地位明显提升,在百姓眼中,那就是“书香门第”。曾祖得此殊荣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将祖传中医发扬光大。
1878年秋,他将高祖创办的“中药铺子”升格为“金瓯堂医馆”,在里下河一带,悬壶济世,广积善缘,培植子女。 我记事时起,上世纪五十年代,金瓯堂医馆已被合并,父亲到镇上医院上班,家中实木药橱捐到了村联合诊所,只剩下开医馆用的部分老物件,在西房的旧书橱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线装版的古医书,书柜的最上头,有个竹篾编织的药箱,药箱内小铜刀、小铜针、小铜勺,还有葫芦娃状的小陶瓷药瓶分别放在四层小抽屉内;在堂屋正中间的老爷柜内,切草药用的铡刀,还有配药用的碾槽、药戥子和铜捣筒等,默默地沉睡在那里。
唯有老家南园的两棵枇杷树,一直承载着对老家的记忆。一棵叫红沙,一棵叫白沙,两棵枇杷树正对主屋两个窗户。我记事时,这两棵枇杷树就有碗口粗,高约7-8米,在方圆三五里地就能看到它骄傲地矗立于南园。 当地人又叫它“救命树”。过去,在我们里下河地区很少有人家种栽枇杷树。听父亲说,我们家的枇杷树是源于一场水灾后,从外地专程带回来栽植的。那是1921年9月份,江淮流域连续四次集中降雨10天以上,苏北里下河地区成了水乡泽国,积水最深处,只能看到树梢露出水面,房屋倒塌,被水冲垮,不计其数。大水退后,百姓财匮力尽,民不聊生。有的由于长期处在潮湿环境之中,免疫力下降,寒气入内,导致咳嗽大流行,严重的,转变为肺炎、痨病等等,看着一条条鲜活生命就这样被夺去。
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病者家人,庄上长老,街上士绅,都不约而同聚到南园,请爷爷想想法子,救救他们。爷爷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又遇自然灾害,路上货运不畅,能用的药我们全都用上了,实在力不从心,只能先救病重者。不过有一种中草药,叫枇杷叶,对轻微患者可以用。《名医别录》和《本草纲目》中都有过记载,枇杷叶有和胃平喘,化痰止咳,清热解毒之功效,可惜三垛同德生药房存量太少,如果以后能在本土种上枇杷树,将来再遇大水或流行病,百姓就有救了。 枇杷原产地分布在浙江、湖北一带。枇杷种子在我们里下河地区盐碱性土地中,难以发芽,只能靠移栽树苗。爷爷自然想到故交陆亦奇先生,便修书一封寄到南京,请先生帮忙购买此树。
高邮不愧为因“邮”而生,因“驿”而兴的邮都,自秦开始邮寄就非常快捷。半月有余,收到先生回信,称总长程大人得知我爷爷有普济众生之心,甚慰。托原同僚浙江都督汤寿潜、湖广总督瑞㵟大人分别从浙江、湖北民间找到红沙、白沙枇杷苗各一棵,希能为解黎民百姓之疾有用之。 爷爷如获至宝,他深知南橘北枳之理。为了让枇杷树有一个适合生长的环境,爷爷特地将树栽在学堂的正南面,面朝阳光,对着东西两个窗户。一来学堂可以挡住冬天的西北风,不让枇杷受冻;二来他每天给学生上课时,可以密切关注枇杷树的长势。
在爷爷的精心呵护下,每到春天就按时给枇杷树施肥,冬天就把树根涮上石灰水防虫保暖。经过阳光和时间的沉淀,葱郁的枇杷树已是南园内一道靓丽的风景。不仅可以当水果食用,更可作为中药治病。 说来也巧,十年后,到了1931年夏季,江淮地区再次遇特大水灾,放荡不羁的洪水冲垮了里运河堤防,毁灭性的水灾使苏北七万多人丧生,千万亩农田绝收,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洪水刚退,瘟疫又起。爷爷每天没日没夜投入抗疫。奶奶煮了一大锅粥,有讨饭的,就舀上两勺。父亲每天晚上爬到枇杷树上打树叶,早上熬枇杷叶汤,送到三垛广福寺,见咳嗽者,就送上一大碗。 父亲传承祖上衣钵后,对中医辩治方药,得其真谛,20岁悬壶乡里,善治肝胆脾胃瘟疫等疑难杂症,常怀“医者仁术”之心,善待每位患者,临床诊疗一丝不苟,声闻遐迩。解放初期,父亲考入江苏省中医学校,学习期间,曾参与江苏省中医学校教研室主编的《中医学提纲》教材中“伤寒论”章节的撰写,深得周筱斋老师赏识。临毕业时,校长、我国著名针灸学家、中医教育家、首批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承淡安先生,极力举荐他留校,或到河北省中医研究院工作。当父亲征询家里人意见时,得知家乡正在进行公私合营,三垛镇成立了公社医院缺少中医,院长冯克中邀他回来,父亲为了家乡中医事业的发展,二话没说,便婉言谢绝了承校长的举荐,爽快接受家乡冯院长的邀请,主动放弃到大城市工作机会,毅然回到三垛,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了家乡人民。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那极欲忘又难忘的年代,我不只一次地做着这样的美梦:大学生、医生、记者、军人……。然而,严峻的考场,拮据的生活和父亲被批斗的政治背景,18岁的我,青春的梦想就象肥皂泡一样,一个个慢慢破灭了,从镇中学高中毕业后,便恋恋不舍却又毫无办法地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家,过着古老而又现实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原生活。月光洒在乡间的小路,我踯躅其间,我不甘心让自己辛勤耕耘的知识田地一天天荒废。在年迈母亲的提议下,体弱多病的父亲从落满灰尘的书橱中,找来了先祖留下的《药性赋》、《汤头歌诀》等中医古书,让我与之为友。难啊!要想学有所用谈何容易,我的心慢慢地开始冻结了。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窗,会为你打开一扇门。一声春雷,唤醒了沉睡的中国大地,刹那间,我从绝望中看到了生机。青春年少我,劣根性就不愿再忍受命运的煎熬,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不当兵会后悔一辈子”,到部队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在集结号的召唤下,我毅然挺直腰杆义无反顾地投奔到了橄榄色的军营,成为组建武警部队第一批国门卫士,守卫着江苏的东大门南通。
此时此刻,我冰封的心融化了。“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拿破仑的带兵之道又深深激励着我,要立志扎根边防,报效祖国,在火热的警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紧张而又艰苦的新兵生活刚结束,我便找来了一本本数理化教科书,多少次忘记了节假日,忘记了疲劳。在军山脚下、在训练场上、在被窝里……,除了执勤、训练、劳动,就是学习。功夫不负苦心人,武警边防部队领导兄弟般的关心和战友们真诚鼓励,终于凭着那份执着,在服役第五年,我带着组织的希望和亲人的嘱托,跨进了江苏警校的大门。
在外40多年,我每当想起曾祖创建金瓯堂医馆,爷爷呕心沥血建南园,父亲婉谢荐举返乡的家国情怀,就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南园的精神,南园的文化,早已根植于心,也给了我日后重建南园注入了强大的动力。
2010年,父亲去世二十周年,按家乡风俗,要进行祭祀,以示对祖先的怀念。那时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不久,第一次开车回家,就被家乡新农村的美景吸引了。进入高邮境内,一个个美丽的小村庄接踵而至,一沟村、二沟村、茆吴村,村村相连,放眼望去,一排排崭新的小楼房错落有致,镇与镇、村与村之间,虾塘、鱼塘、蟹塘成片相连,水天一色,让我目不暇接。特别引人注目是倒车镜上,左边映衬着绿油油的麦苗,金黄的油菜花,蜜蜂在忙忙碌碌,串成了一幅幅绚丽多彩的田原风光三维立体图;右边横贯东西的北澄子河,就像一条神龙,日夜守护着我的家乡,悄无声息地将运河之水经高邮南水关静静流淌到千家万户。
到了老家大卢村南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联幢二层新楼房前面的村标,银白色“大卢村”三个楷体大字,隽永秀丽,赏心悦目,让我感到无比亲切。刹那间,到家了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我特地停下车,站在桥头,凝望村里,眼前的小桥流水,白墙青瓦,绿地草坪,美丽清新,让我再也找不到几十年前孩提时古老村庄的记忆。这时从村里走出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看我,问我到哪里?找谁?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
此时此刻,脑中忽然想起唐朝诗人贺知章的诗句“笑问客从何处来”。1400多年后的今天,也让我切身感受了一番。 大卢村是我的家乡,南园是我的衣胞之地。祭祀完毕,我来到阔别27年的南园,目睹南园人去房空,无比苍凉之惨状,园内野草杂树,肆无忌禅的疯长着,攀缠着。走廊上的蜘蛛网与门窗连在一起,如同一道密密的帘幕。砖墙被风雨浸浊,屋顶瓦片亦己破落。斑驳疏影醉马墙,摇叶婆娑诉过往,与隔河相望的美丽村庄已形成偌大的反差。此时此刻,祖先创下的百年基业,到了我手上,荒芜成这样子,我心如刀绞,沉默良久,便默默地离开了。
乡村的夜晚,静得出奇,也黑得出奇,除了天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星光外,几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不像城里那样嘈杂,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没有人们走路的踏踏声,没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更没有人群传来的喧闹声,我躺在二哥家的床上辗转反侧,那一夜,我失眠了。
回到扬州后,我开始慢慢拾起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把他生前留下的医书医案、学习笔记、诗词金石、书法作品等找出来,一篇一篇地学,一本一本地读,一句一句地研究。把他夹在书中留下的只言片语和各种标注,结合他的学习笔记,撰写的学术论著,医案医话等进行抄录整理,分析研究。无论从文学、医学、医德、医术以及家风、家训等角度来看,先人留给我们后人的都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文化宝藏,如果我们不注重挖掘,不注重保护,不做好传承,不继续发扬,沉淀百年的南园家庭文化和中医脾胃疗术法就会断送在我们这代人手中,也愧对祖先们的努力。
南园,是我的根,是我的老家。一个人如果离了根,回不到老家,就成了无绳的风筝,随风漂泊。只有留住根,才能守住魂。
2011年春节刚过,我便带着工人进驻南园,规划设计,选材购料,填塘修路,施工装修,很快在原址按原貌,重建南园。
前后用了十年时间,建成后的南园,青墙黛瓦,绿树掩映,古朴典雅,鸟语花香,基本恢复了昔日南园之风貌。在布局上,我特别注重加入中医药文化元素,因我学过中医,虽然没能成为中医人,感到遗憾,但我和所有南园人一样,对祖传中医药文化情有独钟。我在南园设置了文化展示室,展示先祖生平介绍以及与当地名人交流的书法金石作品。实物展示室,展示南园历代中医人用过的配药工具,碾槽、药戥子和铜捣筒等,还有中医望、闻、问、切基本理论。医馆展示室,还原了当年金瓯堂诊所全部设置,书橱、诊桌、脉枕以及纸墨笔砚齐全。
目的就是让周围更多的百姓知道中医,了解中医,感受中医,传承国粹。 我的老家南园,被扬州市列为市级中医药文化宣传教育基地;我创办的高邮第一家个人纪念馆,卢筱仙纪念馆也对外开放;卢筱仙中医脾胃疗术被高邮市政府列为第五批非遗项目。
浩浩汤汤的运河之水,绵延千里,背负的是时光,流淌的是乡思,传承的是文化。南园,我的老家。百年来,南园人为了心中的梦想,为了一方百姓的健康,为了祖国中医药文化事业的传承发展,悬壶济世,医者仁心,默默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