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归 何 处》
作者:心如大海
童年
(一)
二十世纪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以崭新的姿态屹立于世界东方。拥有数千年文明史的华夏大地,宛如一条苏醒的巨龙,腾空而起。
回首中国的历史轨迹,从未有过如此风驰电掣的发展,对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封建礼教、传统观念、伦理道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乃至整个社会,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这一切是那么新鲜、热烈、充满朝气,同时又天真、幼稚、可喜可贺。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回荡着东方红的旋律,激昂的革命口号声响彻云霄,人们的心灵纯洁得如同一纸空白,灵魂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在这个史无前例的时代,位于首都南大门的古城涿县(今涿州市),也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
“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繁难第一州”,封建皇帝的御批,让涿县人心中充满了无上的荣耀和自豪。同时,也吸引了众多中央直属单位在此落地生根。
北京农业大学教学实验场应运而生,其前身为国营涿县农场,始建于 1957 年 10 月。1964 年,该农场交由农垦部管理,并作为北京农业大学的半耕半读基地。农场占地 23605 亩,人口 1400 人,拥有 16 个生产示范、教学、科研分场。除了农大的科研人员和教工外,职工多为复员军人组成,我们的主人公就出生在这个农场。
援越——一个响亮的名字,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政治热情和气息,与援朝、抗美、学军、爱红等名字一样,成为了时代的象征。从 1949 年建国,到 1950 年抗美援朝,1958 年“大跃进”,1960 年“瓜菜代”,1963 年发大水,1965 年“抗美援越”,1966 年“文化大革命”……他出生并成长在那个动荡的年代。
童年的记忆是模糊的、朦胧的、褪色的。
托儿所位于一排平房的最东边两间,分为里外间。外屋配备着大笼屉锅灶,里面有小朋友们各自带来的小碗、饭盒等。吃饭时,大家在左娘和王阿姨(母亲)的安排下,围坐在大圆桌四周的小凳上,孩子们一边吃着自己的饭,一边盯着别人的碗。
偶尔,一个调皮的孩子会突然把自己的勺子伸进别人的碗里舀一勺,迅速放进嘴里。而被舀的孩子感觉吃了亏,也想用同样的动作去舀对方的饭。可他却连忙端起碗绕着圆桌跑,不小心绊倒在地上,手里的碗倒扣在地上,嘴里却不舍得吐出舀来的美味,勺子也扔在一边,哭了起来。左娘急忙抱起他。“大油”流着鼻涕哭,“二油”捂着小嘴笑,你喊我叫,乱作一团。而我们的小援越和他的小朋友万里,则躲在一边玩“大夫打针”的游戏。
清晨,透过浓重的雾气,一个身挎红穗大刀的孩子,爬在场院里盖着席子满是露水的花生垛上。
“小援越,干嘛呢?”看场的丁爷爷弯着腰问道。
“学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稚嫩的童声清脆有力。
两排蔽日的钻天杨,沿着一条直通天边的大路伸向远方,一个衣着整齐的小孩儿,缓缓走来。
“哟,这不是小援越吗?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肚子疼,我到北京看病去。”
“你爸妈知道吗?”看着孩子一脸茫然的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快跟我回去吧,不然你爸妈该着急了。”好心的叔叔一把抱起他,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娇小的身躯还在不停地扭动着……
不知从何时起,来了很多解放军,“占领”了农场。以前熟悉的面孔,如大高个的梁福海、小个子的王士元都不见了踪影,而这时家里又添了小妹妹……
于是,不安定的生活开始了。
(二)
搬家的第一年,援越和爸爸妈妈来到了偏远的山区——涞源良种场,小妹则被送到蔚县的姥姥家。
良种场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几排平房。和在涿县农场一样,老乡建国哥他们家就住在隔壁,小娜娜家住另一边。场门前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穿过树林,是乱石滩中一条清澈的小溪。清清的溪水,倒映着高耸入云的白石山,远处偶尔有一两声凄厉的长啸。妈妈说那是狼嚎。
“小援越,出去玩儿吗?”月娥阿姨一手拉着建国哥,一手拉着小娜娜,热情地招呼着。
“走!”声音未落,人已跑出了老远。
杂草丛生的院里很是荒凉,远处一个新土堆,吸引了援越的目光。他紧跑几步,飞身一跃,“嗖——”!只觉得身子一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来不及叫喊就直落下去……
月娥阿姨转过身,已看不到小援越的身影。
“援越……援越……!快来人呐!援越不见了!”
听到急促的呼喊声,父亲和叔叔们赶忙跑来,这才发现新土堆旁,是一口足有一房深的枯井。找来手电筒一照,井底里坐在烂砖堆上的孩子,已经哭不出声了。
身系多根绳子的爸爸即刻下井将他抱上来,好在孩子没有大碍,大家赶紧掩埋了这口井,虚惊一场。
“凉——水米——”(梁漱明)
开饭了,南方口音的军代表拉长声音呼唤着他的同伴。这独特的长声,深深地留在援越幼小的记忆里。
妈妈是会计,整天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晚上,还要到实验室搞“920”的实验。小家伙看着各种烧杯、试管,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被妈妈发现后就是一巴掌:“出去,出去!”他一步一回头地向妈妈甩眼泪。妈妈又很快追出来,把他抱在怀里:“越越乖,越越懂事,是妈妈不好……”
那时候,山里的天是那样的高,湛蓝的天空中,飘着像棉花一样洁白的云彩。云彩是会飞的,一会儿在头顶儿飞过,当瞬间遮住太阳时,天暗下来;一会儿太阳又露出笑脸。它们累了就盘在半山腰休息,或者干脆躲到山里去了。
童真是最宝贵的。
在小援越的心里,这里的环境真像是传说中的仙境了。有时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出神儿,幻想着天上的神仙会驾着云,来到他的面前,带他到清澈的小溪边洗澡戏水,让他长出神奇的翅膀,飞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他又奇怪,在雷雨交加的时候,土火箭打到天上,神仙们会躲到哪里去呢……
夜晚,狼嚎声响起。他赶忙躲进妈妈温暖的被窝儿里,一动也不敢动,听着夜风拍打着门窗的响声,他又感到无比的恐惧。幼小的心灵对这神秘的大自然充满了敬畏和不解。
一年后,由于爸爸和妈妈都很忙,小援越也被送回了蔚县的姥姥家——莲花池。
(三)
莲花池是一个小山村。两山之间是九曲回肠的壶流河,河滩是泛白的盐碱地。河面上架着一座不知多少年的木桥。村东一里处,是一个美丽的海子,方圆十亩的水面四周,长着十五棵硕大的老柳树,她承载着古老的传说……
很久以前,这里并没有海子。只住着几户善良的村民。其中有一家,娶了一个懒媳妇,好吃懒做不干活。大家都到河边去挑水,懒媳妇却在家里发现一个小喷泉,只要拨开塞子,水缸就能流满,再将泉眼堵上。可是有一天,婆婆看到懒媳妇不在家,就拔开塞子放水,却忘了堵上,结果水越流越大。村民们顾不上搬家,一直逃到西面的大西梁上,才躲过这场浩劫。村子被淹没了,海子形成了。后来,海子里出现了一个吃人的海马怪,每年都要童男童女,无恶不作,老百姓们苦不堪言。一天,来了一个斩妖除魔的南蛮子,将镇妖宝剑交给村民,说在他捉妖时,伸出手来,请村民将宝剑递上。然后,他跳进海子与海马搏斗。一时间水波四起,天昏地暗。这时,水中伸出一只巨手,硕大无比,满手长着令人恐惧的疙瘩。村民吓得落荒而逃,却没有人顾得上将宝剑递上。可怜的南蛮子血柱冲天,命丧海子。这海马虽吃掉了南蛮子,却热血烧身,跳出海子,向西北方向狂奔。一直跑了八里,才暴死于地。当地修有马神庙以镇此妖。
听到传说中的慷慨、悲壮,小援越感动极了,握紧小拳头,久久不能平静。
和涿县一样,蔚县也是一座古城。有八大集镇,东有小五台山,西有壶流河穿过。还有许多质朴的民俗,过年贴窗花就是著名的习俗。孩子们都在拿着剪刀学习剪窗花。在这方面,哥哥却不如妹妹。但哥哥也有一手,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块平板,在上面铺一张纸用水浸湿了,把窗花贴上去,再用煤油灯熏,熏匀以后,把纸晾干,轻轻揭去窗花,纸面上就留下一个很好看的窗花的印迹。这成了一种难忘的乐趣。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新的生命茁壮成长。山坡的兰花开了,蒲公英的黄花开罢,又撑出一团小伞。梯田和山沟里的庄稼吐穗、结果。地皮色的蚂蚱,展开里面粉红色的薄翼,飞得好高、好远。山沟立面的缝隙里,长出硕大的蚂蜂窝。这里的蚂蜂和平原的不一样,到秋天的时候,蜂巢注满了甜美的蜂蜜,引得成群的小伙伴们,冒着被蜇的危险,去打马蜂窝。胜利的果实,便是一顿丰盛的美餐。花草的芳香,孩子们的笑脸,友善的氛围,在援越的心里,留下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印象。
姥爷是最慈祥、最可敬、最伟大的人。他身材高大健壮,和所有的农民一样,常年穿着黑色的对襟上衣、大裆裤,系一个布腰带。天不亮就起床,卷好被卷儿后,跪爬在炕上,轻声地念叨着什么,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到地上,带上门走了。等到大家坐到炕上准备吃饭的时候,他已将拾来的满筐牲口粪倒进茅坑,洗手洗脸,盘腿上坑。饭菜摆好后,他将一双筷子放在自己的碗上,闭起双眼,默默祈祷。原来,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拥有一个神秘的世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姥爷的生活非常有规律,终生忙忙碌碌,与世无争。他是一个博学的人,偶有闲暇,便会给小援越讲起“苏武牧羊”“满江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救主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七侠五义”“绿牡丹”“陶渊明”……
援越的天空,是一片空白的纸。无拘无束的他,自由自在地驰骋,心驰神往。一会儿,他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一会儿,他是一个快意豪侠;一会儿,他又来到飘渺的天国,与神同游……
上学了,七岁的他背起小书包,走向想象中热闹的学校。然而,小小的教室将他与自己的自由世界隔绝起来。原本和善的青山的爹,在课堂上,居然把不认真听课的青山打出教室。连笑嘻嘻的“肉老师”,也不见了往日的模样,严厉了许多。听别人说“小孩子上学太早对大脑不好”,援越找到了借口,只挨了一个学期,便再也不去上学。他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自由世界。
乍暖还寒的春天,他拿着特制的小榔头,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向满地的土坷垃进攻;雨后还能到山坡捡上一篮子地皮菜;夏秋之交,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割谷穗、掰玉米、拾高粱、刨山药……闲的时候,捉上一串蚂蚱,用干草煨熟,大腿儿是脆的,胸部是肉丝儿,肚子里有像鸡蛋黄儿一样的籽,吃得满嘴是黑。有时,还跟着吉林舅舅放上一天羊……无比快乐的日子延续着……
一天傍晚,疯了一天的小援越帮吉林舅舅把羊赶回羊圈,就发现院子里停了一辆自行车。他怯怯地去摇那能转的脚凳子,只听“哐”的一声,车子倒在地上,吓得满院的鸡乱飞、乱跑。
“越越……”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来到了跟前。
“援越儿,连你爸爸也不认得啦?”姥姥大声地喊他。
看到他羞怯、惊惧的神情,爸爸走上前,一把抱起他回到屋里……
童年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