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归 何 处》
作者:心如大海
学生时代
(一)
新家位于蔚县城,玉皇阁在其北面,这里也是父亲的工作单位——蔚县建筑队。西面有个聋哑学校,往南走不远便是妈妈的工作单位——蔚县招待所三部。拐个弯儿,就是大戏园子。东面是一排排的平房。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鲜而又陌生。
这里有高大的城门,完好的城墙,环城四周是注满水的城壕。站在城墙上,我仿佛能联想到金戈铁马的古战场。清风徐来,我似乎听到了有人喊马嘶的声音……也许这就是展昭他们的京城吧。
招待所的阿姨们都很喜欢我这个新来的小男孩。小孙给我一把爪子儿,小白给我看小人书,李淑莲流着眼泪给我念《一块银元》;乔瑞山所长大声地夸我聪明,说我一看这小人书,就能分辨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妈妈红着脸,泛起了自豪的笑容。
“糠萝卜,蛆串啦,里里外外全占啦……”
几个孩子对着新来的职工小康跺着脚叫喊。
“啊哦——”小康追过来,孩子们跑得老远。
上学是逃不掉的事了。街道的小学校,像四合院似的。一年级的班主任是何老师,她领着一个小不点儿。班长是何建兵。爱说爱动的援越,很快就在新环境中熟悉起来,并且和赵平军、罗海平等成了要好的朋友。
城里和乡下是两种天地,旺盛的精力有的是宣泄的方法。
玉皇阁的东面是部队打靶的地方。打靶之后,孩子们蜂拥而上,抢弹壳的抢弹壳,挖弹头的挖弹头,援越的百宝箱中曾收集了许多。好奇的他竟将挖来的子弹头放在火中去烧,结果流出一片熔化的铅坨子。
靶场再向南去,是一片水沼地。漫天的水青儿(蜻蜓)交错飞舞,几乎伸手便能抓到。孩子们用竹扫帚拍到一只,再用小绳捆住,绳子另一头拴在一个小木棍上,手拿小棍轻轻抡转,不一会,就有它的配偶飞来抱在一起,扔掉小棍,就可以捂到新的猎物。
最威风的事,要属到大街上维护交通秩序。放学后,三个好朋友在罗海平的带领下,拿着小喇叭,迫不及待地冲到街上,看到骑自行车带人的,或是赶马车的“把式”在车橼坐着的,就立即大喝“嗨!下来,下来!”而对方乖乖就范。这时候,小伙伴们无不挺胸抬头,趾高气扬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乘着天还没黑,他们又跑出南关,摘得满兜儿的桑椹凯旋而归。一双小黑手,指着对方的黑嘴唇,笑的前仰后合。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援越带上红领巾,当上了红小兵。
然而,兴奋的滋味还没尝够,搬家的时候又到了。
(二)
原来,远在涿县的农场发生了人们意想不到的变化。三年前,北京农大迁至陕北办学,教授和师生们水土不服,不能抗拒当地的地方病,由周恩来总理批示,仍迁回被“三十八”军接管的农场。部队撤离后,农大将被遣散的到二十二个县的农场职工全部调回。援越随着母亲搬回到出生地北京农业大学教学实验场,而父亲因正在张家口组建“地建三公司”而留在了张家口。这导致了父母两地分居十年的结果。
刚刚建立的学校十分简陋,一、三年级合用一个教室,二、四年级合用一个教室。二年级的援越,看着康老师讲完二年级的课,又转到对面去讲四年级的课,感到老师辛苦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滑稽。康老师是妈妈的好朋友,对援越格外喜欢。需要活跃气氛的时候,她会叫援越站到前面为大家唱“红星照我去战斗”,而他却过分的紧张,竟然把第一段和二段的歌词唱颠倒了。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非常愧疚,觉得对不起康老师。
放学以后,高年级的江河经常带领大家玩打仗、藏木根儿。和谁都陌生的援越,只能站在一边默然观战。忽然,他灵机一动,回家抓了一把子弹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塞到江河手里。江河看了看这个小个子,说:
“你也和我们一起玩吧。”
“哎——”声音未落,援越的身影便加入了游戏的人群。
“海啦啦啦啦,海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团结紧,把美帝国主义连根儿拨呀么连根儿拨……”
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阳光也不会总为一个人照耀,生活中也少不了不如意的时候。
援越的父亲不在身边,妈妈的工资很低,一个月下来只有二十二块钱,带孩子生活很不容易。所幸的是,场里的大食堂条件还可以,偶尔也能改善一下。有一次,妈妈买了一份“丸子”,母子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舍不得吃。趁妈妈出去的时候,小援越赶快吃了几口,然后给妈妈留下一张纸条:“妈妈,剩下的丸子你吃了吧,我已经饱了。”欢天喜地地玩去了。妈妈感动得逢人便说:“我儿子懂事了。”
谁都敢欺负一个父亲不在身边的孩子。即使是孩子,也能暴露出人类丑陋的一面。又瘦又小的援越经常会挨大孩子们的欺负,倔强的他却从不低头。自从高两个年级的大雄儿在教室里打了他以后,李洪涛也来打他。让人受不了的是,李洪涛的妈妈,一个肥胖的恶妇,看着大孩子打小孩子,不仅不去阻拦,还一边抽烟一边和别的同事聊天,欣赏自己儿子的胜利。小援越的肺都要气炸了,却又无可奈何。
有一次,学校分桃儿,援越分到的是几个又破又小的桃疙瘩,看看别人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气得扔掉了自己的桃儿,哭骂了两句“老师偏心”,凶恶的宋爱菊老师上来就是一巴掌,还不解气,又把他拎到妈妈的面前。妈妈又是两巴掌,委屈的他边哭边在地上打滚儿。而宋爱菊却说妈妈打了她的脸。被别人劝走后,妈妈抱起他竟也放声大哭起来。“人家他男的,是官儿,咱们惹不起……”从此,援越受再大的委屈,也决不让妈妈知道。
人心险恶,看到孤儿寡母的援越母子,看场院的石万田居然起了歹心,晚上来敲他家的门。第二天早上,妈妈叫上好朋友康老师去怒斥了他,才罢休。
(三)
后来,农大来了许多工农兵大学生,还有很多插场的保定知青,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援越生活的是果林场。有经验的老职工来当老师,妈妈和高志新是钢笔腊纸刻教材的。有一天晚上,九点多,妈妈加班刻教材,援越也去看,娘儿俩中了煤气,如果不是高志新吃完饭又来了,也许……
青工们在农场很出名,会画画的王建宏帮助母亲画板报,给大家画头像;葛丽娟会唱“十七年风雪夜”和“老房东查铺”;亚赛他们会摔跤;朱晓燕当老师教英语;李金生穿西装,说以后有了媳妇就叫她天天伺候……
那时的孩子们,有着很多好玩的乐趣。学生们去一分队插秧,水汪汪的稻田里居然有泥鳅和鳝鱼。中午休息的时候,一把铁锹,一个脸盆,只一个多小时,就能挖半盆。回家后,用盐一腌,半天的时间,能吐出很多泥,脸盆里的水变得非常滑腻。晚上就能改善伙食。当然,水里也会有蚂蝗爬到腿上,有人用手,有人用鞋,把它拍打下来。
场院的花生垛,堆得像座小山。虽然花生已经收走了,只要有耐心,总能捡一些漏解馋。夜黑风高,孩子们分成两拨儿,一拨守山头,一拨儿往上攻。浑身是汗,灰头土脸才回家。
“一九五三年,美帝的和谈阴谋被揭穿,他要疯狂北窜霸占全朝鲜。这是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阴云笼罩安平山……”会说快板书的江河,升了五年级,去了场部。
不记得是什么原因,孩子们都不喜欢大春(幼儿园的大油),没有人和他玩儿。
一九七六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相继去世,天安门事件,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使得援越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当时是右派和特务分子的高希理是个能人。他制作的巨大的“奠”字花圈是悼念大厅中最引人注目的;带着小白花的长长的人流,震碎心魄的哀乐声;庆祝粉碎“四人帮”的锣鼓声,游行、集会……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批斗丁得进的大会上,蔡旭教授和女儿,控诉地方哄抢农大的声讨,居然把培育中的冬小麦连地皮铲走,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呀!
在以后的几年里,援越的生活有规律地紧张起来。学校逐步走向正常,学习成为了主旋律。业余生活全部来自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什么广播剧、电影录音剪辑、长篇小说联播、文学节目、小喇叭、每周一歌等等。
妹妹也从姥姥家转来上学,三口人的生活也还平静,只有爸爸留在张家口调不回来。
五年级是在三里以外的场部总校上的。这一年,春季招生改为秋季招生,五年级上了一年半。
毕业的时候,班主任冯老师让大家交照片。援越和建敏约了海涛一起,步行到二十多里的县城去照相。三个小伙伴儿,照了一张三人合影就回来了。
老师一看:“你们理解错了,是要一寸的照片,做毕业证用。”
没办法,只好又跑了一趟。
援越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初中(在这以前,升学是不需要考试的)。由于农大的教师们都争着往北京调,场里的初中散了。在场方向周围各农村中学协商后,失学的孩子们,才被分散到五、六所农村中学插班,以完成他们的学业。
(四)
“三城中学”只设初一、初二各一个班。和援越一同插班的有桂学、金宝、松林和小香、小兰。农村的孩子欺生,亮儿和小福来等几个孩子,经常在上学的路上劫农大的学生,寻衅打架,几经磨合才能和平相处。
这时的中国大地上,已经不象前几年的单纯、封闭。文艺百花园中,争奇斗艳,各种文艺作品纷纷涌现出来。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歌颂爱情的作品渐渐成为主流。
当时,日本影片《生死恋》正在国内上演,感动得许多少男少女如痴如狂。长着卷发的松林,是一颗早熟的情种。他看上了有着两个酒窝的漂亮女生小兰儿,开始了他的“拍婆子”行动。
上学的路程有二、三里远,同学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路上。要好的援越和松林原本走在前面,知道女生走在后面,他们故意放慢脚步,等待她们擦身而过。女生们看到他们的样子,忽然加快脚步走到他们的前面。松林先是用一个小土坷垃投到小兰儿背上,立即就装得一本正经。小兰先是一怔,转身停步冷眼看着两个假装镇定的男生。松林突然转向援越:“你怎么回事儿,上学还不老实。”把身边的朋友僵在当场,不知所措。小兰儿将嘴一撇:“讨厌!”抄紧了书包快步走了。“好啊你,敢赖我?好你个蹲班生……”刚反应过来的援越追打着逃走的松林……
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松林更加大胆。有一次,居然把家里刚开的令箭荷花偷偷摘走,趁小兰儿不注意,插到了她的书包上。等小兰儿发现时,两个男生已经跑得好远。这次小兰儿竟然没有生气,可放学回家的松林却挨了爸爸的严厉训斥。
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是路上还是课堂上,松林和小兰儿就互相传递起了纸条。
看着这一切,援越的心情激荡不已,他既为朋友感到高兴,同时又有些羡慕,希望他们能有好的结果。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写完作业的援越来到松林家找他出去玩儿,松林的父亲正在家里。
“叔叔,松林在家吗?我想找他玩会儿去。”他怯怯地问道。
松林的父亲是果品厂的厂长,他不苟言笑,留着漂亮的背头,板着脸问道:
“你是那个叫援越的吗?”他冷冷地盯着他,又说:“以后,你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了,松林都给你带坏了,你走吧!”
这冷冰冰的声音,像一盆无情的凉水泼到了头上。援越浑身发紧,血往上撞,窘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身回家,忍不住放声大哭:“难道真是我把他带坏了?”想到平日里松林的所作所为,他又委屈又不服气。索性下决心再也不理他了。
上学的路上。
“援越——”松林边跑边喊地追赶只顾向前快走的他。
他冷丁站住,转回身用手指着他:
“你以后少理我!”然后快步走了。
远远地,他看见松林还呆在那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看不到两个好朋友走在一起的身影。好奇的同学诧异的问:“你和松林怎么了?”
“我和他绝了。”援越狠呆呆地说。
(五)
放假了。
期末考试成绩不错的援越,颇有些得意。每天除了写作业,就是抱着半导体听小说、广播剧、学唱歌、甚至还参与了中央台“十五首听众喜爱的歌曲”评选活动,得到了一张纪念卡和印有十五首歌曲的折叠歌片儿。
一天上午,他正在写作业,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呀!”他将最后一笔写完,才去开门。
开门一看,是亭亭玉立的小兰儿。她微笑着看看他,露出两个小酒窝儿,明净的眸子一闪一闪的。
他一下怔住了。
“你……你怎么来了?”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来到他家。
“我不能来吗?”她笑看着说。
“当然能,……啊……只是没想到,快进屋吧……来,坐。这很乱,真是……”他紧张得有些结巴。
她环视着室内的摆设:“没什么,这样能看到你的本来面目。”
奇怪,她倒是没有陌生的拘谨。
“作业写完了吗?”她伸手从桌子上拿起他的作业本。
“这不是正在做,不过快做完了……你喝水吗?”他这才适应过来。
“不喝,吆?你这字写得不错呀。”
“一般吧!”他害羞起来。
“都是同学,你有什么可谦虚的。”她边说边翻着他的作业,“嗬,你做得真不少了。”
他没有说话,偷偷地端详着她。颀长的身材,留着长辫子,蓝底的上衣缀满了小花儿,额头的发稍打着卷儿,白皙的脸庞透着红润,眼睛随着翻作业的手左右闪烁。
“哎。”她抬眼发觉他在看她,脸倏地红起来。
“你和松林到底怎么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们以前不是挺好吗?”她继续问,眼仍盯在作业上。
“是,是挺好的……”他思索着,“反正……我跟他绝了。”他觉得不能把实情告诉她。
“我觉得你挺好的,你要是不理他了,那我也不理他了。”她抬起头来。
“那哪儿行啊,你是你,我是我呀……”他有些窘迫。
“像你这样的人都不理他,我还理他有什么意思?”
“你们俩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呀。”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你们不是一直都挺好吗?”
“好什么呀。”她撇了一下嘴,左侧嘴角上有一颗很小的痣。“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反正你不理他,我也不理他了。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起身就走。
“哎,你……”他还来不及说话,她的身影已去远了。
远处,松林在和一个小孩儿踢球。
“哎,援越,你过来一下儿,我告诉你件事儿。”正在打乒乓球的他,看到不远处的香儿在向他招手,忙把球拍递到别人手上,喘着粗气走到香儿面前。
“什么事?”
“你知道吗?小兰儿和松林吹了。”香儿用手掩着嘴对他说。
“是吗?”他知道香儿是小兰儿的好朋友,她说的话大约是真的。“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反正他们吹了。”她挑起眉毛,嘟起小嘴儿,“哎,你和松林是好朋友,小兰儿是我的姐儿们,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呀。”她一副关心的样子。
“他们吹了,我有什么办法?”他显出一些憨态,手向头上抓去。
“咱们都帮着劝劝呗,也不能看着他们就这么散了呀。”她瞪出了白眼。
“那,你说怎么办?”他妥协了。
她悄声地说出了她的计划。
“行,咱们就试试吧!”
“谢谢你啊!哎,我这儿有个手抄的电影故事,可好看啦,你看不看?
"什么名字?"他高兴地问。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在场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两男两女走到了一起。
"哎,你找我干么呀?"没容别人说话,松林就气冲冲地来到援越面前
"我……"
"你什么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这会儿跑这儿假惺惺,哼!"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听他披头盖脸这么一路通,援越一把揪住松林的胸口“你以为你是谁呀?告诉你,你不是野岛,我也不是大宫."
松林被搡到了一边。
援越怒气未消地看了一眼旁边呆住了的香儿和小兰儿,
"你们!哼"转身就走。
“我们也是好意……”
背后传来她们着急的声音,但已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