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代强(安徽)
春分刚过,旧庭院的海棠就按捺不住了。枯褐的枝桠上忽然冒出粒粒红珠,像谁把朱砂研碎了撒在宣纸边缘。我在廊下煮茶,看水汽与晨雾纠缠成半透明的绸带,恍惚忆起去年此时,母亲曾用竹剪修去病枝,说草木比人更懂得断舍离。
残冬的寒意尚在瓦当间流连,邻家阿婆已开始晾晒陈年花种。皱纹里嵌着泥土的手掌摊开,绛紫、茜红、月白的籽粒簌簌落进陶钵,恍如撒出一串凝固的雨声。她说这些种子在青花罐里睡了整年,该让它们听听惊蛰的雷。我突然明白,原来等待本身便是生长的仪式——那些深埋地下的沉默岁月,不过是生命在丈量春天的距离。
护城河的冰凌开始松动了。某日经过石桥,忽见浅水处浮着半透明的绿纱,原是柳条在水面写下的草书。风起时,对岸的芦苇荡簌簌摇晃,仿佛万千金箔在阳光下翻动。穿蓝布衫的老船夫解开系舟的麻绳,橹声摇碎一河翡翠,波纹里尽是旧年银杏的倒影。这让我想起《东京梦华录》里的汴河春色,原来千年光阴,不过是一朵玉兰开谢的辰光。
雨是清明前夜来的。起初只是细若蚕丝的银线,渐渐织成青灰色的帘幕。我倚在花窗下听雨,看檐角铁马在风中转成模糊的铜月亮。雨水顺着瓦当连缀成珠,在石阶上敲出平平仄仄的韵脚。忽然想起杜少陵“随风潜入夜”的句子,这漫天的雨丝,莫不是春天写给大地的信笺?那些在冻土中蜷缩的根须,此刻正在黑暗中破解雨水的密码。
晨起推窗,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墙角那株病恹恹的梅树,竟在夜雨里迸出三五个花苞,浅红花瓣上还凝着宿雨,像含着泪光的笑靥。邻家少年抱着画板跑过青石板路,颜料盒里漏出几粒靛蓝,在积水里化开成小小的星空。卖花阿嫲的竹篮里,新采的二月兰沾着露水,紫雾般朦胧的花影,让人想起古画上褪色的水痕。
书案上的青瓷瓶空了整个冬天,此刻该插些什么呢?后山的野樱约莫开了,那些单瓣的浅粉花朵最宜配龙泉窑的梅子青。取竹剪时,发现去年燕巢的残泥还粘在檐下,新来的燕子却已在梁间呢喃。它们穿越重洋的信风,是否也裹挟着南国的木棉絮?这让我想起波斯诗人说的“春鸟是天空的书信员”,或许每声啁啾里,都藏着某个遥远国度的春讯。
茶山上的雾霭日渐稀薄,采茶女的头巾在翠浪间时隐时现,恍若游动的红鱼。她们唱着祖辈传下的采茶调,指尖在嫩芽上翻飞,将晨露与光阴一同掐进竹篓。炒茶师傅的灶台终日飘着青烟,新茶在铁锅里沙沙作响,蜷缩的叶片渐渐舒展成春风的形状。封坛时,老师傅总要埋进几枝新鲜的桂花,说这样来年开春,茶汤里便能尝到去岁的秋月。
我在惊蛰那日收到远方来信。牛皮纸信封里夹着几片银杏叶,友人说他任教的江南小镇,木楼前的溪水已开始搬运桃花的倒影。信纸带着淡淡的沉香味,末尾用毛笔写着:“客舍青青柳色新,且将新火试新茶。”突然明白,原来春天从不曾远去,它只是化作万千种形态,在人间流转——在燕子的翅羽间,在种子的裂缝里,在茶汤的氤氲中,更在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思念里。
暮色渐浓时,我取出窖藏的雪水煮茶。风炉上的铁壶咕嘟作响,水汽托起几片早樱,在暮色中起起落落,如同破碎的月光。忽然想起《茶经》里说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而此刻的春水,该是天地间最上等的茶汤。浅啜一口,竟尝出梅子初青的涩,转瞬又化作竹露的清甜。这滋味让我恍然:原来每个春天都是古老的春天,又是崭新的春天,就像此刻杯中晃动的月影,既是李太白捞过的那个,却又分明浸着今宵的夜露。
夜雨又至时,我在灯下誊写《二十四番花信风》。墨香混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在宣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忽然听到细微的迸裂声,原是案头的水仙球茎挣开了最后一道枷锁,嫩白根须如宣纸上的飞白,在清水里舒展成春天的注脚。
代强,笔名戴强,六零后,本科学历,中共党员,宿州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李百忍书法艺术研究会理事,半朵中文网签约作家,中文网高级专栏作家,2024年被半朵文学网全国性评选为“十佳作家”。宿州市六届政协委员。从事中学教育39年,近40年来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于《安徽商报》《新安晚报》《拂晓报》《鄂州周刊》《山东商报》《中国矿业报》《三角洲》《山西科技报》《德育报》《中国散文家》《中国乡村杂志》等等,著有《相遇清欢》《情筝误》《馨梦婉韵》《代强文学精品集》《墨染丽水情韵宿州》《百合集》等二十部书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