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渐渐消失的知青年代,为一个热血慢慢冷却的时光,为一个躁动不安的山村岁月,为一些清纯可爱的男男女女,献上心底五味杂陈的春歌。那是1972年,一个忘不掉的惆怅的春天。)
我担了一下午的粪,和衣衫褴褛的社员一起,排着队,舀粪,说怪话,担上羊肠小道。
恰好轮到我舀清汤寡水的粪水时,桶的篾箍散架,掉了两片在肮脏的坑底,我一时不知所措,呲牙咧嘴的财邦开腔了:“岳知青,个人梭下茅坑捞起来嘛,你不捞起来箍桶,拿啥挣工分?拿啥挣口粮?”我胀红了脸,望四周,吊儿郎当的社员奇怪的看着我,怎样出洋相。
我楞住。
财邦门牙脏兮兮的,糊着一层黄皮的包谷糊糊。他逼我:“快点捞哦。后头还排起轮子的,不捞就让开,等后头舀起走。”
社员不作声,望着难堪的我。
我下乡到生产队当知青才半年,正在逐步熟悉多种多样的农村活路。
我定定神,偏头问头上长癣的银安:“茅坑有好深?”
银安热心于评论国家大事,什么亚非拉人民闹革命,什么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他摆谈得口沫横飞,又津津有味。
银安看了尴尬的我:“尺八有半米深。”
在众人看稀奇的氛围里,我挽起裤脚,脱掉破烂布鞋,顺着臭烘烘的茅坑边上,跳进坑里,粪水与烂叶刚好浸在膝盖处。
我用光脚在黑糊糊的坑底探寻,一脚踢一片,又一脚,踢上另一片。
我趴在粪池臭气熏天的表面,用手捞起两片。
看看坑边,社员们呆住了,他们不相信岳知青敢跳下茅坑捡桶片。
甚至有两个先前说风凉话的社员还拍手,表示岳知青让人刮目相看。
银安伸手拉我上茅坑。
财邦回不过神:“岳知青,可以哦,你不怕脏不怕臭跳茅坑,值得发篇表扬稿。”
我看他一眼,不说话。
弯腰将粪桶重新箍紧,舀粪,朝坡上担。
柱子认真的说:“不简单。”
社员给担粪的我让开一条路。
我担到学校旁边的堰塘上,搁下粪桶,顺着斜起的石级走到水边,弯腰洗濯手杆和大腿上的粪便。
我清洗得很慢,很无聊,甚至认为粪便带着庄稼地的芳香。
上堰塘,穿上湿漉漉的布鞋,继续担粪。
那年我不到17岁,穿补疤的学生服和破裤子,与乡巴佬不脱二两壳。
从半山腰担粪到大坪地,浇到一排排迎风茁壮成长的早包谷坑里,心情畅快了。
肚皮咕咕叫,饿得前胸巴后背。
一天吊杆水烟袋的队长不喊收工。
终于等到喊一声:“先歇一阵。今天就这点活路,做完收工。”
我几步跑到春草冒头的草坡上,四仰八叉躺下,让宝贵的阳光晒我臭味的衣服,晒我痒痒的皮肤,晒我的红心……什么都不想说,睡一会儿再说。
庙子湾的山坡凄凉,长一些参差不齐的野草,间杂瘦筋筋的藤条小花,岩边挤出几株孤寂的柏树。再看,什么都没有了。
我被太阳晒得舒服,眼角,似乎掉下一滴眼泪。
阳光的味道侵入鼻孔,我匀净的呼吸。
天上,白胡子寿星腾云驾雾。
仙女也飘逸的下凡。
眼前冒金星,一身像蚂蚁在爬。
啊,春光,三月。
我喃喃自语,耳畔响起一声呼喊:“岳知青,起来做活路了。”
我不情愿的睁开眼睛,是老实巴交的柱子叫醒我。
我慢吞吞的坐起,屁股下压着散发清香的草丛。
突然,眼前一亮。
从苏家山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闪出一个红点。
渐渐的走近,是队上的碧儿,穿着桃花一样鲜色的上衣,洗干净的蓝裤,布鞋。在秀美的发梢上扎一只簪花的别针,笑吟吟的走来。
我屏住呼吸。
平常看到邋里邋遢的乡村少女?一下如此受看。
银安跟几个社员说荤话,开黄腔,忽然止住话头,他们也看见青春的碧儿走了过来。
财邦张大嘴,吼一声:“碧儿,走哪里去?”
碧儿快乐的笑,显两个酒窝。
“老辈子,我到冬瓜庙买点油盐回家,屋头啥都空了。”
在苏家山,人们习惯把一房人年纪大的叫老辈子,把东光庙叫成冬瓜庙。
幸好庙子离苏家山近,半里地,翻过山嘴就拢了。
收工后我也喜欢朝这里跑。
有时不买任何东西,就想在东光庙的馆子头坐一阵,感受久违了的市井气息。
说实在话,我蜗居在苏家山小泥巴房太寂寞了,太安静了,太孤独了,太难熬了……
碧儿经过草坡小路时,注意的看我一眼:“知青哥哥,你带啥子东西不?我给你带回来。”
我自嘲自己,一个真正的无产者,全身从头到脚,口袋里比脸还干净。
我忙摆手:“屋头还有,道谢哦。”
我知道自己身无分文。
碧儿笑了笑,轻轻的走过去了。
在晚霞消逝的暮色里,包谷苗灌完了。
队长将铜烟锅在石头上敲打,疲惫不堪的宣布:“收工。”
众人拖沓的担上粪桶下坡回家。
那些泥土夯实的土屋,是他们的温暖所在;那一盏亮色的煤油灯,是他们的希望之光。
我也懒散的走在后面。
深紫色的天边,跳出一粒星星。
晚风无比惬意。
我打开土地庙的木门,刚舀水点火煮饭,门口,响起碧儿脆生生的声音:“知青岳哥哥,我赶冬瓜庙场,给你带了半斤饼干,拿到起。”
我楞住了,门楣下两粒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亮晶晶。
我舌头僵住了。
碧儿大方的一把将饼干放到我手里。
那是用马粪纸包好的黄糖饼干。
我急得呼叫:“等几天把钱给你。”
碧儿看着火焰飘飞的灶膛,坚定的说:“你饿成啥样了,吃了长点肉吧。”
我点头谢谢她。
碧儿迟疑着跑下晒场,回家了。
我打开用麻绳包住的饼干,拿近闻上一闻,香,小麦的香,山地的香,月色的香。
今夜,我有泪水,有饼干,有碧儿的笑色,有三月的春风……
知青小屋出得低矮的屋门靠左就是那道小水塘,约有一分地大,前几年被山梁上旱怕了的社员奋斗半个月挑塘蓄水,好灌溉青黄不接的蔬菜与自留地上蔫巴的庄稼,水塘边有两道挖开的斜坡,上铺凹凸不平的石块,供社员一上一下挑水淘菜洗衣服使用,也有些粗鄙的社员劳作担粪后下来涮桶子的,慢慢水塘清澈的水流变得浑黄,水面浮起一层厚实的青苔。每天早上我在厨房扯一根脏兮兮的毛巾走到水塘边洗脸,也将劳动后穿得破破烂烂的衣裳脱下蹲在水塘边清洗,似乎是越洗越有粪味,干脆捞出抖干一晒了之。某年酷暑,我在小屋门槛荫凉处闷坐,倏忽天空炸响闪电,暴雨倾盆泼向苏家山,我喃喃自语:“老天爷,下大雨,给你娃儿吃白米。”念叼得起劲,翻脸的老天雷声滚滚骤雨哗哗后收起泼性,露出一道灰白的天光,我顺着滑溜溜的泥水路走到水塘边,见浊黄的山水涌入塘里,青苔也消逝踪影。我一喜,马上脱掉破了个洞的背心,蹬下打补疤的长裤,只穿一条汗臭味的内裤跳进水塘,东扳西刨的几刷子游到塘那边后靠石头坐下,心想,洗个澡咋个这般痛快?山塘水在赤裸的身上蹭着腻味,我舒坦地搓着前胸后背的污垢,塘边秃头的银邦扛着一把锃亮的犁头走过塘埂,咧着黄板牙说笑话:“岳知青,这水好喝,喝一口嘛。”我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来哇,敢不敢跳下来?”银邦哈着嘴趔趄地走:“你们城头娃儿就是鬼精灵,澡都洗得来。”说说笑笑转到大队小学前面山路上了。我在洪流里游了两个来回,准备起身出水,猛地弯下腰坐在石梯的水里一动不动。离我小屋最多一百多米远的住在队上四合院的碧儿过来了,她扎两根小辫子,穿着碎花红衣服,手抱一把翠绿的豇豆回去做饭,笑吟吟地问我:“知青哥哥,吃饭没有?”我脸涨红,望着水浪翻卷的塘子,不回话。碧儿眼睛亮亮的,打双光脚板,在晒坝上留下一排润滑的脚印。我好像狼狈的样子,粗声粗气地说:“你快点回,我要上来穿衣服了。”碧儿站在水草摇曳的塘边,奇怪的神情:“你穿你的,我又没挡到你。”晒坝那头响起哈哈,四合院住的顾大嫂走来推了下碧儿:“女子家家的,男娃子洗澡莫看,走,回去煮好吃的。”碧儿走了几步回头又是一眼:“知青哥哥,快回家,莫整凉倒了。”看她们晕红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我出口大气,忙着穿衣上塘跑回小屋,边跑边嘲笑:“凉不凉?管你个屁事啊。”
那年冬天才叫凛冽,寒风刮得晒坝上的老槐树呜呜哇哇乱抖,晒坝边是陡峭的斜坡,直通狭窄寒荒的沟底,看上一眼,让人头晕。我牵头黄牛收工走在落霞飞洒的山道上,远远看见社员围着知青小屋外的晒坝槐树旁,不知干什么?走近一看,队上养的老母猪死掉了,队长决定叫杀猪匠到这里开肠破肚,将肠肝肚肺等内脏抬到水塘洗个大致干净后倒入晒坝烧得滚沸的大铁锅内煮成大杂烩,浇上油盐辣椒面大蒜大葱后,全队一家一大碗,开油荤打牙祭,享受大锅饭的好处。至于那倒悬树杈被刮得雪白的母猪肉呢,一家两斤就分配干净了。那天晚上,星星稀少地眨眼,弯月也在厚厚的云层里出没,我挤出七言八语吃得津津有味的人群坐在石碾上吃猪杂,碧儿悄悄的从背后向我碗里夹来一块香喷喷的猪肝,脆脆的声音说:“知青哥哥,多吃点哈。”我掉头看她,黑色里她眼睛像两朵小花,我不想说啥,默默的享用那头老母猪肉被烹调后散发出来的肝脏香味。银邦从黑处嘻笑着提一刀肥猪肉过来:“岳知青,这是你的股子,一家人一股。你咋钻到这吃?找都找不到你。”我刚接过肉想说一句道谢的话,银邦楞了一下:“碧儿你还不去舀,锅头都抢完了。”碧儿怨艾着盯他一眼:“抢它的,我吃饱了。”一闪一闪地走远了。这刀油腻的猪肉我宝贝一样收起挂在墙上,第二天我决定与社员赶场进盐亭县城,将我分得的一布袋麦子和半背兜泥巴红苕和一刀母猪肉分装在夹背里,背上翻过连绵群山到达县城北街,交给家人沾油荤。
我当年下乡的生产队地处悬崖之上,几块田土成为苟活的条件。陡岩之下呢?一条狭窄的深沟,人行田埂,抬头望天,飞云短小,阳光局促。沟边是一长溜水田,也叫巴掌田,分到我队的仅三亩多,还是零零星星几块田算一起的,全队社员靠这几亩水田种谷子,吃白米。想收获必先付出,天下还真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听家家户户广播中唱完高亢的《红灯记》片断后,队长通知出工,到沟下巴掌田施秧肥,我心里活泛一下,到初夏了,生机盎然的季节。
我跟社员朝沟底走去。岩垂直似的弯弯绕绕,路窄,一些野花铁枝钩人的裤脚,我后边总跟几个吱吱喳喳的本地女娃子,其中碧儿脸色红润,眼睛明亮,头发梳成辫子,穿花衣服,喜欢跟我屁股往下走。我在坡路宽处让她们几次过,却总也让过不去,还笑我:“知青哥哥,躲啥子嘛?一路说话不好吗?”我稚气未脱的脸,茂密的头发,单纯的眼睛,饶有兴趣的听前面社员讲昨晚上村小蒋老师㧯猎枪打了两只野兔,“那家伙窜起飞快,一枪打去,跳了,又补一火,那瘟丧才仆地了。后头捡起来,兔子背上尽是铁砂子。”我惊奇的问:“半夜都打得到野物,凶哦。”社员叫龙娃子,他瞪我一眼:“这算个球啥?蒋老师还打了几只野鸡。上个礼拜,他到山那头七宝还用虾爬网了几斤稻田鱼。”后边跟到撵的女娃子碧儿拉我衣角:“知青哥哥,莫听哪些吹神仙壳子。”她眸子闪光:“好久你回城给我带盒雪花膏嘛。”我听野兔子正起劲,被干扰,心里不大高兴:“啥子雪花膏?我又弄不懂,你自家赶场去买。莫罗嗦了,我听别个摆龙门阵。”碧儿执着的跟紧我:“你帮我买嘛,我存了三角钱,给你,买上海产的。”我忽然放慢脚步,望着碧儿,记起她给我送的饼干和猪肉大杂烩,像看不明白,又像明白了,又边走边说:“你这个女子,我下次进场给你买一盒雪花膏,莫耽误我听吹壳子。”碧儿忽然不说话,她眼睛亮闪闪的梭到女娃子那堆去了,我无意看了一眼,碧儿泪水盈眶了。
几十年一过,前年我回生产队吃酒,社员们欢迎我,在说些珍藏心里的感谢话后,有个苍老的女人嗓音在我背后响起:“岳知青,我敬你一杯。”我转身看,一个满脸皱纹的太婆颤抖着端杯,我弯腰看一阵,有人闹起来:“岳老师,这是碧儿。”我一惊悚,这分明不是那个缠着我买雪花膏的碧儿了,秀气的乡村少女,怎么可以衰弱到这个程度?
那一刻,我的心被一阵乌云盖住,头上睛朗的天空,舒舒坦坦伸展的天空,你,如今飘向何方?
(2025年暮春三月莺飞草长之际,写于绵阳富临外滩花园)
作者简介:岳定海,四川盐亭人,定居绵阳。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
岳定海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30部,代表作系《我的文学史》《天空之镜》《日暮乡关何处是》《弥江传》《岳定海散文卷》《蜀境》《世界空空荡荡》《劳动之歌》《岳定海文学课》《小史记》《人民》《秋风萧瑟》等。他先后在《诗刊》《诗潮》《青春》《外国文学》《江南》《中国当代散文精选》《文学报》《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工人日报》《现代散文精选》《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鸭绿江》《海外文摘》《中国西部散文选刊》《西南文学》《青海湖》美国《世华文艺》《西南作家》《格调》杂志《中国乡土文学》中宣部《学习强国》等几百家国内外重要文学报刊发表各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达数百万言。并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荣获“鲁迅文学杯全国首届文学书画大赛冠军”,“中国通俗文艺奖”,“金税杯全国文学征文大奖优秀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画家岳定海还创作上千幅寓意深远、色彩斑斓的文人画作,已在省级报刊发表几十幅画作,并被全国许多藏家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