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断想】(组诗)
作者:雪丰谷
《云中君》
尚未出场,便有一股
先声夺人的力量
花苞结籽,落日归巢
梢云扯着清香,白鹭成行
丝棉已纺出了绸缎
一件飘逸的长袍,早已收敛起
百丈巨涛,而你的足迹
也已染上小麦的金黄
在高山大泽,不屑跳大神
更不屑敬北的风尚
你嚼北斗充豌豆
酝海水酿劲酒
追月那一天,眸子里的流萤
飞过村庄,揣满了一兜兜阳光
我想这蜷伏大地的草莽
承蒙你的恩泽,该是何等幸运
佛说,鸟鸣亦有内心的宁静
闪电的脐带,一经剪断
婴儿般的火焰
将用雷声,捍卫自己的氧
你会行吟着九歌,翱游周章
如期而至么
《湘夫人》
夫人,你瞧这月色多和美
柳叶儿弯过眉宇
有屋舍,门户半开
空气香酽直抵心脾
茗芽吐翠,飞蛾声声慢
你不去剪烛添亮
净手焚香,姣容试镜
又如何去嗅那椒浆的芳烈
举手长劳劳。烟花散尽时
月娥也退出了方相舞
夫人,夫人
绣花莫临窗,凝窗易断肠
幸福有时很短,比喊出的悄悄话
还短,也就一炷香的工夫
此刻,风从桑林里吹来
细若蚕丝,拂上你的脸颊
微微泛红的地方
夫人,湘水又起波澜
鱼群飞溅浪花
而你的眸子,才是岸边的渔火
《女真萨蛮》
好一个阿骨打
说文解字里一尊象形的巫
你绝非气短的英雄
虚善以动,应节而舞
裹青云龇白牙,帽如兜鍪
你挥刀自刃其面
逆风一吼便是绝壁
那些个见血胆寒的辽兵
早已成了一摊扶不起的烂泥
一步一人头
落日滚动,鼓声阗然
痛使孤独渐渐上瘾
你宁可脱尽周身的皮囊
也要去剥仇人的骨头
殷鉴不远,振古如茲
天视自我民视
你双目圆瞪,哈哈镜似的
收走了扑腾在光阴里的游魂
【石舞乐百戏】
元封三年春
长安三百里不眠夜
光线弄弦,散乐作序
率百兽而舞的娥皇,登台亮相
得以养息的布衣有福了
你们与王侯将相鸾翔凤集
坐拥山河
一时间跳丸爬竿,扛鼎角力
从灶台里透出的烟火气
比石榴还开心
仙倡长歌,火把通明
这一旷古未闻的气象
必然一轨九州,同风天下
你们不是局外人
宛若山与水,浑成一体
【角抵戏备忘录】
誉不虚出,江河咏叹
好个东海黄公
红绸一朵浮身世
你绎缯束发,佩赤金刀
翩翩少年即降蛇伏虎
木棉挺胸洒热血,气贯长虹
再以后你与烈酒为伍
架木烤青蟒,荡气回肠
鱼尾在眼角摆动的
那天,你呕出的一川瀑布
倾泻而下的性子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起伏跌宕
高处览乾坤,闪电已转身
大丈夫宁移白首之心
不图偏安一隅,又何惧喂虎
有道是世命苍凉,泣尽继以血
而嵌入南阳人石拓片上的
铮铮铁骨,即便过去了二千多年
却依旧是虎虎生威
【优人戏】
五胡十六国,流水翻红
奈何桥上满是血印
丢失了的草鞋,无法捞起的
疼痛,以及瘦骨嶙峋
浮出水面的黄昏
你们幽怀分寄,情思灿然
一曲“相和歌”
远离了这乱世沧桑
披发、素衣,面作啼状
影子紧随其后,就像苦难
咬住了肉身。就像变绿的铜
铺就一张春天的病床
谗言屡进,正道多妖
让小鸟们飞过地界去吧
让有翅的心脏,成为凤凰
为芸芸众生疗伤
累日继夜的讴歌
比八哥的声带,还滑稽
调笑娱乐,偶以刀仗相屈
让合不拢嘴的大牙
品味汩汩的清流
你们迓福迎祥,一根马尾弦
足以牵动起万千华发
蚯蚓一般,投入这碎裂的疆土
而今,面对舞状的优俑
和那些散失海外的钵头面具
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2013年入选诗集《诗无邪》
2025年3月16日改稿于江苏大剧院
在戏剧与历史的褶皱中寻找文明的密码——评雪丰谷《中国戏剧断想》组诗的文化诗学
雪丰谷的《中国戏剧断想》组诗以戏剧为棱镜,将历史、神话、民间信仰熔铸于一体,在时空交错的诗性叙事中,构建起一个多维的文化符号系统。这组作品既延续了《九歌》的巫祭传统,又注入了现代性的哲学思考,在戏剧与历史的褶皱里,探寻着中华文明的精神基因。
一、巫祭传统的现代性转译
《云中君》与《湘夫人》延续了屈原《九歌》的神灵谱系,但诗人剥离了原始祭祀的仪式外壳,代之以现代诗学的隐喻系统。"嚼北斗充豌豆/酝海水酿劲酒"的云中君,既是楚地巫风中的自然神祇,更是现代人精神图腾的象征。诗人将"闪电的脐带"与"婴儿般的火焰"并置,暗示着文明诞生时的阵痛与狂喜。这种对巫祭传统的转译,使古老的戏剧原型获得了当代性的阐释空间。
在《女真萨蛮》中,诗人将阿骨打的巫觋形象与战争史诗结合,"裹青云龇白牙"的萨满既是战神的化身,也是文化记忆的载体。"殷鉴不远,振古如茲"的历史叩问,使戏剧中的英雄叙事升华为对文明存续的哲学思考。
二、民间戏剧的考古学书写
《石舞乐百戏》与《角抵戏备忘录》以考古学的视角重构汉代戏剧场景。"跳丸爬竿,扛鼎角力"的民间百戏,在诗人笔下不仅是娱乐形式,更是文明活力的具象化呈现。"布衣与王侯将相鸾翔凤集"的场景,揭示了戏剧作为社会粘合剂的文化功能。
东海黄公的形象在《角抵戏备忘录》中被赋予现代性解读:"泣尽继以血"的悲壮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写照,更是文明进程中必然经历的精神淬炼。"嵌入南阳人石拓片上的铮铮铁骨",将戏剧记忆转化为文明基因的化石标本。
三、优人戏的苦难美学建构
《优人戏》聚焦五胡十六国时期的俳优群体,"披发、素衣,面作啼状"的戏剧形象,成为乱世中文化坚守的象征。"让有翅的心脏,成为凤凰"的诗性表达,揭示了戏剧艺术超越现实苦难的精神救赎功能。
诗人以"一根马尾弦牵动万千华发"的意象,将优人戏的娱乐属性升华为文明存续的隐喻。面对"散失海外的钵头面具",诗歌最终指向文化记忆的传承困境,这种历史与现实的对话,赋予戏剧断想深刻的当代性。
这组诗作在戏剧与历史的互文中,完成了对中华文明精神图谱的诗性重构。诗人以戏剧为舟楫,穿越时空的迷雾,打捞起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文化基因。当"蚯蚓一般投入这碎裂的疆土"的优人形象与"婴儿般的火焰"的神灵意象并置,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戏剧艺术的演变史,更是一个民族精神成长的史诗画卷。这种将微观戏剧场景与宏观文明进程相勾连的写作策略,使《中国戏剧断想》超越了一般组诗的范畴,成为解码中华文明的诗性密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