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羡鸳鸯却羡仙
——王闿运与他的元配夫人蔡梦缇
赵志超
晚清湘学鸿儒王闿运(1832—1916)
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1833年1月19日(农历壬辰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出生于善化(今长沙)学宫街,晚年迁居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他的元配夫人蔡梦缇(约1834—1890),出生于湘潭县仙女山下的侯塘蔡家。其父蔡荣森,系当地宿儒,曾任教长沙城南书院。这段跨越半个世纪的姻缘,不仅将一代文宗与南岳第71峰的灵秀山水紧紧相连,更在湖湘文化史上留下了一段“才子配才女”的传奇。
一、仙女山孕育奇缘
仙女山,又名龙安山,位列湘潭四大名山(仙女山、昭山、金霞山、隐山)之首,海拔311.6米,南岳第71峰,坐落于湘潭市西北约20公里处,今属雨湖区鹤岭镇。状若莲花,风景优美,一条花岗岩石级盘山而上,通峰接顶。
传说宋理宗时,有陈、胡三姑媳在此山修行,后得道升天,故称仙女山。唐代,陕西高僧海禅师结茅而居,始建龙安寺,香火绵延,千年不息。又传说唐僧西天取经路过此地,黎山老母、观音、普贤、文殊四位菩萨试探其取经诚心,师徒四人只有猪八戒上当,愿意为婿。此后,该山便改为仙女山。
清光绪年间,王闿运在《湘潭县志.山水》中写道:“仙女峰体峭亭亭,若出平地,南涟北靳,望以知方。”峰下有黄泥港,流水潺潺,缓缓涌向云湖河,滋养着沿岸大片沃土。这座神山不仅是蔡梦缇的出生地,更成为王闿运笔下的文化符号。
仙女山上的龙安寺,分为三重殿阁,各有门坊,座北朝南,依山而筑,青砖墙,琉璃瓦,雕梁画栋,气势恢宏。近代名人何绍基、王闿运、蔡与循等曾到此游览题咏。寺门上书“龙安寺”三字,清代书法家何绍基撰书门联:“四朝灵迹;三楚大观。”王闿运亦撰书门联:“林泉豹隐朝吟句;风月龙安夜倚楼。”联中以“豹隐”自喻隐逸之志,“夜倚楼”则暗含对蔡梦缇的思念。
山门后为武王庙,门前有石狮一对,庙中供祀关云长塑像。中殿为娘娘殿,殿堂左右,有东西两厅。殿门联曰:“神仙眷属;香水因缘。”为蔡梦缇之弟蔡与循所题。东厅正面有仙女山碑记,四壁有历代官员及游客题字题诗;西厅有僧人住房和游客休息室,壁上有八仙浮雕,工艺精巧。西厅外有两池,一为放生池,池中有只斗大活龟,背上刻“千年不老”四字。
仙女山下的侯塘,位于湘潭县下四都仙女乡,即今湘潭市雨湖区鹤岭镇龙安村,为王闿运岳家居住地。据王闿运主修的光绪刊《湘潭县志》载:“(桃花港)又东杨家港,水出龙安山东,左得两头塘水,右得豪塘水。豪又作蒿,今呼侯塘,方音侯、豪同声,或云侯氏故居。”其岳父蔡荣森、妻蔡梦缇及妻弟蔡与循、蔡桐生一家即居于此。可见,王闿运笔下蕴藏着多少如烟往事,仿佛能听见当年蔡家学堂的朗朗书声,在侯塘的波光中荡漾。
二、侯塘宿儒择婿
蔡荣森,原名晓原,字惺吾。父蔡璜,清光绪《湘潭县志》有传。蔡荣森早年毕业于长沙城南书院,学识淹博,远近闻名。早在城南书院就读时,他就与数学家丁取忠同斋友善。
丁取忠(1810—1877),又名果臣,字肃存,号云梧。长沙县高塘岭白芙塘(今属望城县)人。他出生于一个文化气氛浓厚的家庭,父亲曾纂修过《丁氏宗谱》,略有文名。丁取忠自小喜读书,但不喜经书时文而偏爱算学。道光十七年(1837),他入长沙城南书院,与精研算学舆地的新化人邹汉勋,及精于代数的表弟李锡藩同学,志趣相同,他们常常一起通宵达旦地切磋数学。1851年,他的第一部数学专著《数学拾遗》修订刻印问世,由邹汉勋作序。
蔡荣森元配夫人李氏,育有蔡菊生、蔡与循、蔡桐生姐弟三人。李氏早逝,蔡荣森又续娶吴县曾氏。这位饱读诗书的长者,在云湖桥一带留下了“宿儒择婿”的佳话。
当年王闿运家道中落,负笈求学来到蔡家,每日往返20里山路,既要担菜叫卖贴补家用,又要焚膏继晷苦读诗书。蔡荣森见其目若朗星、气宇轩昂,且读书刻苦,悟性极高,认定此子必成大器,不仅免其束脩,更留他在家食宿。王闿运如鱼得水,遍览蔡家藏书,诸子百家皆成腹笥。
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学校男女不同读。一日,蔡荣森教课《学而篇》,叫自己的千金蔡菊生破例与男生同读。蔡菊生读书用功,聪慧颖悟,不让须眉,蔡荣森视作掌上明珠。王闿运对蔡菊生亦生好感。
王闿运读书,记性极好,进度很快,同学们赞扬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仅三年时间,就将蔡先生家所有藏书读遍,还写下许多心得及批注;能诗赋、善文章,都有独到之处,令蔡荣森大为喜悦。
光阴易逝,三年过去,少年已长成玉树临风的才子,而蔡家千金亦出落成亭亭玉立的闺秀。当蔡荣森夫妇以“天作之合”相喻,将掌上明珠许配寒门学子时,王闿运的母亲连声道:“高攀了,高攀了!”这种谦逊,与蔡老爷子“此子日后必为栋梁”的断言,在侯塘的炊烟里交织成一段佳话。
王闿运书法:“忍耐力,希望心。”
三、 《文姬图》下结连理
清咸丰元年(1851)三月,时年20岁、自命不凡的王闿运,与42岁的丁果臣同游宝庆(今邵阳),客保庆府署,结为诗友。他俩与蔡荣森均为城南书院读书时的“校友”。
提到蔡荣森的女儿蔡菊生时,丁果臣为王闿运作伐,说:“年初,武冈邓弥之赠你一幅丁南羽画的《文姬图》,你自比司马相如,今年必定得文姬,以应吉兆。蔡荣森的女儿今年十七,出了名的贤淑,知书能吟,与你老弟挺般配的。”
丁果臣的话,让王闿运心中发生联想,不禁想起东汉末年的文学家蔡邕及女儿蔡文姬。他早年读过三姑母王璊(字湘梅)的《印月楼诗剩》,读到《蔡文姬》一诗,即熟记于心:
万里归来未死身,一篇悲愤向谁陈?
衰门似续存孤女,乱世朋交有贼臣。
沙漠那堪留弱息,梦魂犹自绕边尘。
琵琶干载传哀怨,可似胡茄更怆神?
蔡文姬又名蔡琰,博学多才,擅长文学、音乐、书法,代表作有《悲愤诗》《胡笳十八拍》。在王闿运心目中,情窦初开、初露才华的蔡菊生就好比东汉时期多才多艺的蔡文姬。此时,由这位东汉才女琰,又联想到蔡先生的千金蔡菊生,王闿运不禁心头一热,对蔡菊生产生了爱慕之情。
这年七月,王闿运作七夕诗,自注云:“同丁果臣俱客宝庆府署,果臣再三媒蔡氏,云邓弥之赠余《文姬图》,丁南羽画,必应其兆也。其秋,纳征。”
相亲之时,王闿运见蔡菊生大脸广额,秀发如堆,长相一般,已不十分中意。此前,蔡菊生从丁取忠、胞弟蔡与循嘴里听说过才子王闿运,也读过他的诗文,早已芳心暗许。但她天生傲骨,早年慈亲见背,养成了她的倔强。她见王闿运面有不悦,便对丁取忠说:“这媒你就别做了,他不娶,我还不乐意嫁呢!”
眼见这媒做不成了,丁取忠只好将情况反馈给了王闿运。谁知王闿运最折服女人有个性、有见地,当即便同意了这门亲事。据《湘绮楼诗文集》记载,当晚王闿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蔡家送来金字锦帖,帖上印有一个醒目的“缇”字。果然,第二天清早,蔡家送来庚帖。王闿运的母亲心领神会,十分高兴地定下了这桩婚事。同年秋,王闿运正式纳聘订亲。
咸丰三年(1853)十月,王闿运从长沙移居湘潭,在县城学坪赁居了一幢民房,迎娶蔡菊生。同年十一月,蔡梦缇来归。旧时女子出嫁后,新媳妇须从夫家赐字,往往由夫君取一新名字。因婚前王闿运曾梦见通谒者持红锦金书来,书中唯有“缇”字清晰可辨,故给妻子改字梦缇。
新婚之夜,王闿运趁着《文姬图》的灵感,戏谑地称夫人叫“文姬”。当时蔡菊生19岁,娉婷初嫁,在王闿运眼里,俨然“酒绿香如雾,腮红晕作云”,风采婉娩,让人怜爱。这一段姻缘,从《文姬图》的吉兆开始,在丁果臣的撮合下,最终成就了一对欢喜冤家。
婚后,王闿运与蔡梦缇的生活开始是和谐而美好的。蔡梦缇出生书香之家,知书识礼,是个既能干而又刚强的人,当时王家贫寒,蔡家丰厚,她并不以王家贫寒而嫌厌。嫁到王家三日,即亲操井臼,入厨炊馔。花前月下,也能步着王闿运的原韵和诗,不负“文姬”之名。唯一让王闿运不爽的是,夫人常常以功名相劝,如薛宝钗对贾宝玉一般,令其倍感压力,不敢稍懈。
四、室有贤妇,琴瑟和鸣
王闿运与蔡梦缇在湘潭文庙旁的学坪居住了七、八个月。咸丰四年(1854)五月又移家长沙吉庆街。最初,王闿运对妻子的印象并不好,认为她“举止任情,语音伧重”。后见她“应对敏约,婉而有礼……既习礼容,尤矜风格”,才改变态度。钱基博云:(蔡氏)“自以居贫,恒严取受。顷岁绝食。有馈金求闿运文者。笑曰:‘当作则与,文可鬻耶?’”这让王闿运认识到妻子的品行高标,于是礼敬于她。他在同治三年(1864)所作《思归引》序曾称赏道:“室有贤妇,高莱妻之节。”新婚仅三月,蔡梦缇回娘家侯塘探望双亲,正碰上太平军进逼湖南。
清咸丰四年(1854)2月,西征太平军入湖南后,遭遇曾国藩新练成的湘军,旋撤回湖北,于4月初增强兵力后再度挺进湖南,占领岳州(今岳阳),败湘军水师于靖港。后得知长沙防守较严,便由林绍璋率万余人迂回宁乡,于4月24日占领湘潭城,对长沙取南北夹击之势。之后,便发生了著名的湘潭之战。
由于太平军进犯湖南,长沙城被封,蔡梦缇只好滞留娘家侯塘,有家归不得。王闿运担忧妻子的安危,遂写诗寄寓相思。
太平军退,长沙解围,蔡梦缇始归。王闿运亲自出城迎接,赋诗一首——《出城步至南湖涧迎妇,空返,明日妇始归,作一首》,诗曰:“耦步出城阙,行行望湘圻。野旷夕飙厉,日落青林微。川梁既睽绝,惊浪使我疑。佳人失良约,暮色久蔽亏。徒知来帆尽,伫立未敢归。思深望道长,空返觉路迟。别数恩愈浓,岂吝一夕期。无谓我独劳,嘉时不可希。”诗中描述诗人为迎接蔡梦缇归来,至南湖涧渡口殷殷遥望、苦苦等待的情景,以及过尽千帆、等而不至、满怀怅惘的情绪,表现了对妻子的思念和对佳期的期盼。其中,“徒知来帆尽,伫立未敢归”的守望,“别数恩愈浓,岂吝一夕期”的自慰,将等待的焦灼与重逢的期待交织,展现了文人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
这一年,王闿运迫于生计,离家到武冈邓辅纶家教馆执教,漂泊在外,每当接到妻子家书,亦于诗中表达牵挂之情。
咸丰六年(1856),王闿运作《七夕》诗云,表达对蔡梦缇的思念之情:
佳期秋信意绵绵,不羡鸳鸯却羡仙。
一角红墙二分月,至今桐树在门前。
首联将牛郎织女的神话与现实中的夫妻分离对照,尾联则以故园意象寄托对妻子的牵挂。
早年的王闿运,堪称热血青年,热衷科举,努力仕进。咸丰七年(1857),湖南补行壬子(咸丰二年)乙卯(咸丰五年)两科乡试,王闿运中第五名举人,获学政张金镛赏识,一时颇负时誉。咸丰九年(1859),王闿运赴京师应礼部会试,落第,应肃顺聘,在其家任教读,甚受礼遇。两年后,命运逆转,咸丰十一年“祺祥政变”发生,肃顺等顾命八大臣被诛,王闿运被打入另册,不得超生,从此飘泊江湖,过起了名士生活。他与妻子聚少离多,时常以诗寄趣,以诗寄情。蔡梦缇出身书香门第,知书善吟,夫妻偶有唱和之作。
六月炎州火作山,冬来河朔雪盈鞍。
冰天热海闲经过,未觉人间万事难。
六月时,炎热的南方如火燃烧的山峰;而到了冬天,河朔地区的大雪则堆满了马鞍。从容地经过这冰天雪地与炎热海域,并未感觉人间万事有何艰难。
王闿运这首《齐河道中雪行偶作》,用简洁生动优美的语言,描绘出了冬雪的盛景,让人仿佛置身于那片冰天雪地之中。
同治八年(1869)冬,王闿运冒雪还家,暂时停住了奔走的脚步,想起乙丑(1865年)冬山东道中遇雪的情景,遂作《河北大雪马上作》二首。蔡梦缇和诗一首,曰:
开尽红梅向北稍,熏笼添火自朝朝。
只应夜雪怜鸳瓦,飞近琼楼逐旋消。
蔡诗以红梅映雪、熏笼添火的意象,暗喻夫妻虽分隔两地,却心意相通。“飞近琼楼逐旋消”一句,更将雪落消融的自然景象,转化为对丈夫归家的温柔期待,字里行间透着闺阁女子特有的细腻与含蓄。
在《湘绮楼诗文集》中,时见王闿运赠诗文与妻子或在诗文中表达对她的思念。如《赠妇诗》(其一)云:
浮云生飘雨,忽然相别离。
清晨安歌地,薄暮已崩摧。
俯仰从军政,惊忧不遑私。
严城旦已封,帷车岂顾归。
旁皇独夜行,物色昏濛时。
悲流激深谷,鸣我长相思。
双莺语关关,振翼陵风飞。
回翔失所与,空望夫何为。
王闿运在诗中以“双莺语关关,振翼陵风飞”的灵动意象,抒发对蔡梦缇的思念之情。“回翔失所与,空望夫何为”一句,既是自喻漂泊无依的心境,亦暗含对妻子独守空闺的怜惜。这种双向的情感投射,让诗歌超越了单纯的思念,升华为对乱世中夫妻命运共同体的深刻体认。
王闿运簿对联手迹:“领得闲贫是福;科名无忝学成家。”
1873年,王闿运与蔡梦缇结婚20年时,作《女冠子.二月初一》词,回忆当年蔡氏初嫁的情景。此外,他还写有《与孺人书》《到广州与妇书》《春思,寄妇》《宿渔浦潭作,寄妇》《耒阳舟中,怀寄梦缇》《南归过汝坟,作赠妻诗一首》《瓜食有作,寄梦缇》等诗文。这些诗文如珠珠般串联起夫妻生活的点滴,既有“瓜食”这种日常细节的温情,亦有“耒阳舟中”的羁旅怀思,展现了传统士大夫情感世界的丰富层次。
五、婚姻路上也有风雨
然而,婚姻并非总是风花雪月、风轻云淡。
蔡梦缇性情豪爽,但缺乏女性温柔,有时脾气暴躁,气量狭小,训约子女有过严师,儿女们畏而远之。夫妻之间也是如此,“道义相砥,过失相规”本无可厚非,但呵责有余,则令人心生畏惧,甚至反感,直至反抗。王闿运弟子、杨庄之弟杨钧在《草堂之灵.戒畏》记载了这么一段轶事:
王湘绮先生谓余姐曰:“我书不佳,实汝君姑所误,每一临贴,必在旁痛诋,于是忿而中辍。”且曰:“凡人只可奖励,以促其进取,不可过拂其意。”余尝见有呈诗于先生者,其词之丑陋,实等于七字唱,而湘绮必为改窜。余问曰:“此实大不成话,先生何必费力?”湘绮云:“人有好学之心,即有诱之之责。若因其丑陋而却之,人之兴致已绝,不但不求长进,即丑陋之词亦不肯为矣。”其奖励后进之心诚不可及。
王闿运一生治学勤奋,在多个领域卓有建树,其中也包括书法。但他认为自己书法不佳,并将其归咎于妻子蔡梦缇在自己早年学书时无端指责,导致其愤然中辍。假若蔡梦缇对丈夫当初学习采取另外一种态度——勖勉,也许王闿运的书法成就会更高一些。而在这方面,王闿运所取的态度恰恰相反,他对子女和学生的学习总是以鼓励为主,谆谆教诲,诲人不倦,让人如沐春风。
蔡梦缇的凶悍,还表现在与妾莫氏亦不能谐相处。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中对此多有记载。如同治八年(1869)二月十三日,“梦缇以怒挞妾,妾横不服,欲反斗,余视之,不可呵止,遂不问也,然室中声震天,食顷止”;同治八年八月九日,“梦缇暴怒,非女喻劝不止。六云又怨余不宜激怒其女君也”;同治十年(1871)正月一日,“梦缇以严怒待儿女,节候当嬉戏,皆凛凛然,然亦背之盗弄淘气,无所不至,父子之道苦矣”。由于性格不合、观点不一,夫妻之间龃龉不断。
蔡梦缇不善治家,王闿运常为此担心;同时又要处理好妻妾关系,只好对蔡氏敬而疏远,夫妻关系的日渐淡漠。这在《湘绮楼日记》中也有所反映。如同治九年(1870)十二月二十三日记云:“梦缇不为余磨墨十四年矣,今始研一池入铜斗中。是日送灶,变不亲祠,遣窅女代行礼。两儿、六云均懈怠,藏匿不敢见正人,余不日督之,恐梦缇不能治此将败之家。......两儿全不畏严母,岂非顽钝之尤,念此叹恨。”王闿运日日钞书不辍,蔡氏竟14年不为其研墨,其关系可想而知;两个儿子及妾莫氏日益怠惰,家风渐趋颓败,亦与蔡梦缇有关,令王闿运不禁深为担忧而叹息。
婚姻的路上总是充满泥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为经。虽然如此,但王闿运与蔡梦缇依然风雨同舟,携手前行。王闿运曾在《与孺人》书末写道:
题名录至今未见,俟到后再有议论。总之隔远难打主意,我又主意太多。此离群索居,无内助之过也。以此推之,则卿比年以来无外助之过尤多矣。凡人每日当思己过,此卿之所尤短者。吾每寝食,未尝不思之、惜之、爱之、恨之。小年相处,至年老而不忘相规,斯可感也。非女亦传卿衣钵,吾痛斥不能改。既是外人,懒讲得他,搭一拜上告之。
信中言辞委婉,言妻不避缺点, 可谓一片深情。题名录指科举考试录取者的姓名录。这封信作于成都,王闿运方主讲尊经书院,夫人蔡梦缇在湘,故云“隔远”。两人18岁时结婚,写此信时,王闿运已年逾知命,故曰“小年相处,至老而不忘相规”。看得出,王闿运十分珍视与妻子的一生情缘。因长女王无非性格似母,故信中连带侧击旁敲;王无非时已出嫁,故曰“外人”。湘语“搭一拜上”,指传口信。书函杂以湘中俗语,读者如为湘人,读来必倍觉亲切有味。
《湘绮府君年谱》载:光绪十六年(1890)“十月二日,作《五代史赞》毕,府君感痛往事,懑损殊甚。盖自己巳年与先妣(指蔡梦缇)居衡阳石门始定日点《史》《汉》之课,至今二十二年,中更无数事迹,故时有作辍。今始毕业,而先妣不及见矣。”憾恨交加,情之易见,说明王闿运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蔡梦缇与王闿运共同生活了38年,生有四子四女,加上妾莫六云所生六女,共四子十女,均能诗。四子:长子王代功(伯谅),咸丰六年(1856)五月生,配长沙黄兴胞妹;次子王代丰(仲章),咸丰八年(1858)八月生,早亡,未娶;三子王代舆,同治十一年(1872)十月生,娶妻龚氏;四子王代懿光绪二年(1876)五月生,娶杨度胞妹杨庄。十女:长女王无非,咸丰四年(1854)九月生;次女王桂窳,同治二年(1863)九月生;三女王珰,同治五年(1866)四月生;四女王帉,同治七年(1868)九月生;五女王帷,亦作王帏,同治八年(1869)九月生;六女王慈,亦作滋,同治十年(1870)十二月生;七女王莪,同治十三年(1874)甲戌生;八女王茙,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生;九女王复,光绪八年(1882)五月生;十女王真,光绪十年(1884)甲申生。孙王名健、王礼纯、王麓荪(王舒)、王鉴生、王集陶。曾孙王绍曾等十多人。
光绪十四年(1888),55岁的王闿运代郭嵩焘主讲湖南长沙思贤讲舍,并撰成《湘潭县志》。三月,“往湘潭西乡云湖,族叔开枚言山塘有田半顷,可以卜居,令往成之。”九月,王闿运徙居湘潭云湖桥山塘湾。
光绪十六年(1890)正月,王闿运始修湘潭移风王氏族谱。二月,至云湖桥山塘塘议论营造新居。并买田50亩,在山塘湾祖宅旁建造居所,建起三椽瓦舍,名曰“湘绮楼”。
同年(1890)八月,蔡梦缇因积劳多病,卒于长沙,时年57岁。五年前,妾莫六云已于光绪十一年(1885)十一月因过于辛劳病逝于成都。
一妾一妻的先后离世,令王闿运悲痛欲绝。此后,他长久沉浸在对妻子的思念之中,再未续弦。
六、王闿运情系蔡氏家人
蔡梦缇去世后,一生漂泊的王闿运,开始停住风尘仆仆的脚步,归隐家乡,息影林息,安度余生。
妻妾双亡,他孑然一身,有些凄苦。为此,他在山塘湾附近的七里铺聘了一位女仆,照顾自己的晚年生活,她就是周妈。
乡居期间,王闿运曾多次去仙女山下的侯塘岳家省亲。这在他日记中均有所记载。
光绪四年(1878)二月一日,王闿运从湘潭城内瞻岳门出发,到过凤竹庵、雨湖、白马湖并出城到立云市,再到仙女山,写下一组七绝,其中一首写道:
仙女山边十顷田,每来松竹故依然。
辛夷出屋花如雪,闲忆新昏廿五年。
诗中“新昏”即新婚。自1853年与蔡梦缇结为连理,到如今恰好25年。松竹青翠,玉兰如雪,风光依旧,往事如昨,令王闿运顿生感慨。
不久,蔡梦缇之父蔡荣森去世,王闿运撰《挽蔡外舅》联云:
善门积庆更恢闳,文雄一世,子掇高科,纵蕲黄赞画不论功,共识奇材甘坐老;
孤女终身劳闵育,满望六旬,归娱八帙,奈霜露惨凄遭命至,独扶残喘溯寒风。
外舅指岳父(岳丈、丈人),乃妻子之父。蔡外舅即指蔡荣森。
上联中,在“善门积庆更恢闳”的褒扬声里,既有对岳家父子文才的推崇,更隐含对岳父“蕲黄赞画不论功”淡泊心境的共鸣。下联中,以“孤女终身劳闵育”的喟叹,将个人情感升华为对生命传承的庄严礼赞;“独扶残喘溯寒风”的意象,恰似寒夜孤灯,照见乱世中士大夫对家庭责任的坚守。
1881年12月7日,蔡梦缇的继母逝世,王闿运偕妻子前往仙女山侯塘奔丧。办完丧事,他便去寻访昔日太平军与曾国藩湘军决战的战场。
湘潭战役发生于1854年,是太平天国西征中太平军与湘军的首次战略决战。清咸丰四年(1854)4月,太平军再度挺进湖南后,得知长沙防守较严,便由林绍璋率万余人迂回宁乡,于24日占领湘潭城,对长沙取南北夹击之势。25日,湘军参将塔齐布率队赶到湘潭城北,乘太平军立足未稳展开猛攻,太平军连连失利。此时,湘军水师总统褚汝航率水师5营溯湘江而上,击毁由民船组成的太平军水营船只数百。林绍璋遂决定留一部兵力守湘潭,自率大队乘船装载财物溯湘江上驶,进抵下摄司时,为湘军水师追及,船只焚烧殆尽,便弃船由陆路折回湘潭。当时湘军已在城下设伏,当守城太平军准备迎接大队人马入城时,湘军伏兵骤起,乘势打开城门,冲入城内,夺占湘潭城。林绍璋等见城已失守,便分道撤退,一部东走醴陵,一部北返岳州,旋即撤回湖北。湘潭一役,太平军伤亡近万,船只被毁千余,西征战局由此转入战略防御阶段。
太平军与湘军这场遭遇战从塔岭鸭婆垅开始,再战高岭,最后在马家岭(今马坡)交战。王闿运对这场战斗的遗迹很关注,他们从侯塘出发,专门去寻访古战场遗迹。中午到达塔岭的鸭婆垅,经十里到黄泥亭,再经五里到马坡,即“塔智亭击太平军大胜处也”。感事怀人,作绝句四首:
衰草寒原度鸭垅,将军营树起秋风。
几年前事无寻处,园菜青青细雨中。
岭名先已属将军,一战中兴共策勋。
沩水逗留成上策,可怜储庙锁寒云。
马坡突阵陷重围,亲校仓皇哭帅旗。
得得鸾铃墙外响,血污袍袖踏营归。
胜算威名偶至今,信书信运两沉吟。
旧人犹有彭陈李,谁识当年骆左心。
蔡梦缇去世后,王闿运依然对蔡家人一往情深,时有往来。
蔡梦缇之弟蔡与循(1837—1909),名毓春,又名枚功,字与循,自号龙安山樵,晚号退修老人。清咸丰八年(1858)中举人。光绪六年(1880)庚辰科中进士。同年主讲长沙思贤讲舍,达十年。考授内阁中书,捐纳员外郎。后辞官回乡。宣统元年(1909)卒于老家侯塘。
蔡与循自幼聪颖,5岁能诗。20岁时作文,为湖南学政张金镛所激赏,叹为奇才。后来举人考了第一,捐官成郎中,分配到工部屯田司。光绪六年进士及第,殿试二甲,仍以原官归部。蔡母去世后,蔡父年老,遂家居养亲不复赴官。后受聘为“思贤讲舍”校长。蔡与循工诗文,善书法,文采斐然,可与王闿运媲美,有“王蔡齐名”之说。郭嵩焘曾言:“今天下之诗,盖莫盛于湘潭,尤杰者曰王壬秋、蔡与循。”王蔡二人关系密切。在《湘绮楼诗集》里,收有王闿运写给蔡与循的两首七言古诗。其一曰:
晓色初明白马嘶,北岩雨霁秋鸦啼。
相逢十日正堪别,门前枯柳几人折。
西风吹水浮马蹄,东阡南陌无端倪。
樵人自问下山路,归客今过青岭西。
在另一首诗中,王闿运称:“近闻下诏征贤良,与子才名在人口。”说明蔡与循与当世名流时有唱和,可以想见蔡之文采。蔡虽诗文高雅,功底甚深,但不轻易作,也不留草稿。
蔡与循七十寿诞时,王闿运撰联一副,以示祝贺:“与孝达齐名异喧寂;向仙山三世祝乔松。”上联暗藏机锋,以张之洞宦海沉浮的“喧”,与蔡与循避世隐居的“寂”形成鲜明对照,充分表露了王闿运晚年的隐逸心迹。下联则如丹青留白,以道家意象编织出对家族绵延的美好祈愿,松风鹤影间流淌着传统文人“功成身退”的个人理想。
光绪十四年(1988),蔡梦缇另一个弟弟蔡桐生去世,王闿运亦撰挽联云:
文葆送亲来,旋看授室成名,卅年情敬欢无间;
连枝惊雪折,正有孤男弱女,高堂慈顾痛如何?
上联以“文葆送亲来”的温馨回忆起笔,在“卅年情敬欢无间”的温情叙述中,陡然转入下联“连枝惊雪折”的生命重创。“孤男弱女”的无助与“高堂慈顾”的悲怆,构成强烈的情感张力,将作者哀思转化为对蔡氏家族命运的深切悲悯。
民国初年的王闿运
综上所述,王闿运与蔡梦缇这段跨越半个世纪的姻缘,有过红袖添香的雅趣,也有过琴瑟失调的龃龉;有过动荡中的生死守望,也有过柴米间的磕绊摩擦。当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中写下“凡人每日当思己过,此卿之所尤短者。吾每寝食,未尝不思之、惜之、爱之、恨之”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晚清名士的情感世界,更是一段在时代风雨中摇曳的人间烟火。而今,侯塘的炊烟早已散尽,但这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依然在历史的长河里泛起层层涟漪。
写于2024年8日25—26日
修改于11月29日
再改于2025年3月17—19日
参考文献:
王闿运著:《湘绮楼诗文集》(马积高主编),岳麓书社1996年9月
萧艾著:《王闿运评传》,岳麓书社1997年12月
周名扬搜集整理:《王壬秋的故事》,湘潭县云湖桥镇文联2012年5月编印
黎泽济著:《文史消闲录》第三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年5月
刘建平著:《秀山集》,湘潭大学出版社2022年9月
刘安定:《湘潭风物志丨风流云散蔡与循》,湘潭在线2021年3月29日
作者简介: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