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爷爷不再浪迹江湖，呆家里种湖田养花猪老实巴交过日子。我出生那日，爷爷卖掉三响地的红薯，匆匆进了城。
“有米没？”这是刚从监狱出来的那个人对我爷爷说的第一句话。
“够你吃三大碗！”爷爷边说边伸出五个指头。
“够意思！去坡子街，那里的三鲜米粉正宗，猪肝片切得薄。”
“去坡子街？”
“不就是十五华里吗？我忍忍……在那鬼地方每日做梦都想那个味！”
“就近解决算了。”
“走咯！”
“唉! 我看你这脚比以前更瘸了，唉！希望你往后能转转运，天天有轿子坐就好了。”
“借你的吉言，我要是转了运，坐轿子就不奢望了，但求流芳千古！”
此后不出八年，千车井乡就多了一个叫竹鸡山的地名。
爷爷去城里接的这一位神秘人物，是他江湖上的好友姓竹名三，竹三爷爷出生在贫寒之家，又有腿疾，终身未娶，擅长中医学中的祝由术。祝由术依据中医学的理论，实行简易的医技，心理学的比重很大。竹三爷爷对此术十分痴迷。
在监狱里他依然在研究这门诡异的学术。坐五年牢是因为治病医死了人，只坐五年牢也是因为他救下了不少人。
一年春天，监狱发牢瘟。死了几个人后，大家开始恐慌。那个年代，监狱里的医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医治。只是要求牢友之间相互隔离，但凡发了病的就集中到一起，吃一点退烧和消炎排毒的药后听天由命。
我竹三爷爷见那些病情严重的人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十分可怜，便主动要求去护理他们。
他敢于去护理，是想研究一下这个病理，并想偷偷施展自己的一技之长。他发现这些病人，都是由高烧转低烧不退，然后，皮肤上长满红痘，红痘全部结痂后，人就快死了。
开始，他采取按摩穴位的办法稳住了一些人的病情。获得监狱医生认可后，他开出了一个草药方子，并请求一套银针，都获得批准。
他把牢友皮肤上结了痂的痘用银针挑破，再把血汁植入自己的胳膊上，先给自己打预防针。
他出手后，监狱不再死人。因没被传染，他这种痘治疗术得到监狱方面的默许后广为施行，一场牢瘟成功控制了。
竹三爷爷出狱第三年春，千车井地区爆发痘瘟，开始死人后，空气里弥漫着恐怖！
我也没有幸免，开始是高烧，我奶奶用铜钱沾清油刮痧后，再用酒和灶心泥踏在我肚脐上，转为低烧不退。
第二天，我皮肤上冒出一块块红痘来，奶奶和母亲开始哭起来，爷爷迫不得已找来竹三爷爷为我治病，希望他能救活我。
竹三爷爷仔细查看了我的病情，犹豫了许久没开口，爷爷手里揣着香烛钱纸准备去求神拜佛，并急催他快点动手救人。
“怎么这晚喊我来，早吃屎去了？还有十二个时辰，这细伢子就要去阎王那里报道了。”竹三爷爷的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发音却很重。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我爷爷却急得暴跳。
“办法倒是有一个，但是……”
“有屁你就放，有话就快讲！”爷爷圆瞪着眼说道。
“现在是灾年，没吃没穿的，细伢子命不值几个钱，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要什么？人命关天啊！”爷爷吼了起来。
“一只叫鸡！你家有吗？”竹三爷爷发声却很小。
一只叫鸡！着实把爷爷难住了。
别说是我们芦花坡没有，就是千车井人民公社也难寻到几十只。
“我让这细孙子为阳世上积点阴德再走，来世就无病无灾了。”竹三爷爷边说，边用银针刺破我身上的痘痂，挤出不少血渍，用小瓶子装上小心翼翼搁怀里。
临走前，竹三爷爷为我爷爷奶奶和父母都在胳膊上种痘后，红着眼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大人！”
第二天一大早，竹三爷爷气喘吁吁地敲开我家门，手提一只叫鸡大喊：“还没死吧！……快！拿刀来。”
父亲快速取来菜刀，竹三爷爷用双脚踩上叫鸡的双翅，一刀下去，将它腹部剖开，鸡撕心裂肺叫，头不停地磕地，双爪乱踹。他掏出鸡的内脏，快速用刀割取扔地上，当鸡还在抽动时，他才给鸡插上银针令其晕死。
随后，爷爷抱起奄奄一息的我，竹三爷爷使力将鸡的胸腔扮开，连毛带血贴在我的肚子上，再用毛绳缠得紧紧的。
“小东西命大！昨晚上，一富裕人家接我去预防痘瘟，完了，我讨要了一只鸡。连夜一脚高来一脚低往这里赶……”
竹三爷爷说完，手往脸上一抹，才发现手上全是鸡血。
约么过了两小时，我醒了。
竹三爷爷解开毛绳，取下鸡，翻开鸡腹腔说：“你们看……这肉都绿了！人是不会死了！”
父亲拧着鸡往外走要扔河里去。爷爷连忙喊住：“别扔，万一别人捡回家去吃了，怕有毒！这可是救命恩人啊，把它的内脏放回，好生埋到十字路傍边那个山头上。”
竹三爷爷给我扎了银针，还到田间地头寻回几味草药给我熬服后，病情渐渐好转。而我家外面的世界却越来越恐怖！痘瘟开始肆意流行。
因我康复，竹三爷爷在千车井的名气大增！
竹三爷爷治病从不开口要钱，只要管饭就行，随叫随到，插几下银针，用几味随手可抓到的野草就能解决大问题。他腿脚不利索，那时染病的人又太多，为赶时间地方上自发用轿子接送他。
每治疗好一个危重病人，竹三爷爷就坐着轿子来到十字路那个山头上，喊上我爷爷去挖坑埋鸡。埋鸡的时候，他总要念叨：“挖心剖肺的杀了这么多鸡，这年月，鸡又金贵，我罪大啊！我死后就埋这里，来为这些鸡守坟，赔罪！”
1979年中秋节，竹三爷爷突然离世。爷爷操办了他的丧事并完成了他的遗愿。地方上念及他防治痘瘟有功，把那个小山头改名竹鸡山。
2000清明节，爷爷最后一次领我给竹三爷爷扫墓。我埋怨爷爷没有传承竹三爷爷的医术。爷爷却说；“他要不是救了你，我才懒得齿他。那样的年月，埋了那么多鸡，加重了多少人家的负担?不就是为了流芳千古么？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哼！竹鸡山啊竹鸡山……他懂医理，本应该比我长寿！”
我无语了。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