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呜咽处 诗魂照古今
——湘潭移风王氏三女诗人散论
赵志超
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
三百年前,王氏家族自衡阳迁居湘潭云湖之畔,青瓦白墙间书声朗朗。至王之骏这一代,虽家道中落,迁居长沙学宫巷,行医之余仍教女吟诗。当王珮、王玙、王璊三姊妹在文庙的晨钟里展开《诗经》时,她们不曾想到,自己将在晚清诗坛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们更不曾想到,在她们的下一代中,亦产生了近代著名学者、经学家、文学家、教育家、纵横家王闿运。
云湖烟树里的诗脉
王闿运主修的《湘潭移风乡王氏族谱》
查阅《湘潭移风乡王氏族谱》,可知王氏家族于明孝宗明宪宗时从衡阳迁来湘潭,后定居云湖一带,是一个旺族、富户,代有读书人,在湘潭传了六代后,出了一个叫王中斡的,因不善经营家务,而家道没落。他的儿子王之骏只好带领他这一房迁居善化县学宫巷文庙旁(即今长沙市),买屋三椽,以行医为业。这位王之骏,就是王闿运的祖父。王氏族谱是这样记载的:
之骏,字有股,号道斋,一号晓岚,行十一,邑库生,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八月初二日申时生,道光十二年壬辰五月十三日亥时没。葬省城南门外善化一都二甲二里牌林子冲未山丑向兼坤艮有碑。子三,女三。配戴氏,原任广东香山县县丞志达女,生士璠、士麟、士伟。女适郭传纲,次适郭久琳,三适攸县前翰林院庶吉士部考功司夏恒。
王氏族谱上说,王之骏有三子三女,士璠就是王闿运父亲,因家贫辍学,做点小生意,在王闿运6岁时逝世。叔父王士麟,号步洲,以教书为业,王闿运后来就跟着他读书。士伟早夭,仅活12岁。王之骏的三个女儿,族谱上没有提名字,除了说嫁给谁外,没有任何介绍了,这三位就是王闿运的姑母王珮、王玙、王璊。她们被称为“王氏三姊妹”“王氏三位女诗人”。
王氏三姊妹,雅好诗书,皆擅诗词,素饶风雅。因为她们的诗名,《沅湘耆旧集》《湖南女士诗钞》等文献均记录了她们的著述,并介绍了她们的生平。
王氏族谱说,三姊妹分别适郭传纲、郭久琳、夏恒。这就意味着,长、次二女均嫁给了湘潭望族——云湖郭氏。
以郭汪璨为首的云湖郭氏家族,可谓赫赫有名。郭汪璨,字云麓,湘潭县排头乡郭家瓦屋人,清嘉庆十九(1814)年进士。为人诚朴,无俗好,惟癖诗文,言文则辩慧纵横。候选久居乡里,以诗酒与乡人交往,道光三十年(1850) 倡组雨湖诗社。特别值得一提的是, 他们家女性都工诗,相与唱和,诗篇往往传于京国词坛。有女四人,都是看诗文而择婿。郭汪璨姑母郭步蕴,女郭润玉,婿李星沅皆有诗名。
清光绪十四年(1888),王闿运主纂的《湘潭县志》,对王氏三姊妹的生平和家世记载较详:“王璊,字湘梅,父之骏,乾隆中诸生,高雅淡静,弃产乐贫,居省城,以医术自隐。三女皆明慧,璊其季也。湘人谓季为满,假以名之。璊次姊珮,即步蕴姪妇。璊尤工吟咏,父奇爱之,择诸岳麓院生,得攸县夏恒赘于家。恒通博倜傥,与沈道宽、邓显鹤友善。道宽令桃源,辞官闲居,为官吏中文学第一。显鹤好搜访、通声气,交友众盛,闻恒妻才名,见其文翰皆叹誉之,故璊名尤美。时还攸县,过湘潭辄住姊家,与郭氏诸女唱和,数日成一集。而润玉夫湘阴李星沅亦家省城,以郭氏故数往还。已而,恒自庶吉士改官吏部,星沅以编修督学广东,润兄如翰第进士假归。父汪灿方与县中耆彦倡雨湖诗社,内外宾客并绂佩娴雅,从容欢娱。盛事传于京国,词林文士多赋诗夸美焉。来几,璊以疾卒,润玉从广东还,逾年亦卒,如翰病死,汪灿赴官陕西,郭氏文会不复兴矣。”这段文字叙述了排头郭家的家世,也反映了郭氏文风由盛到衰的过程。
王闿运对这三位未曾谋面的姑母甚为推崇,礼赞有加。刘安定在《王闿运的姑母都是大诗人》一文中指出,三位姑母去世时,王闿运还未出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长辈中只有叔父王士麟和他相处最久,这位叔父也是他的老师,曾为王璊诗集作过序。可想而知,这些诗作,自然成了王闿运从小的启蒙读物,姑母也自然成了他膜拜的偶像。
王闿运在给两江总督李星沅的妹妹李星池《澹香阁诗钞》作的序中,曾提到嫁给郭家的王珮、王玙两位姑母,并高度评价了湘潭郭氏女诗人群。他说:“道光中,湘楚闺咏,莫盛子潭,潭女能诗,郭氏尤著。余姑妹适郭,郭之姻亚,皆习诗礼相酬和,一门之中,人人有集。”在湖湘文化的浸润下,王氏三位才女以诗词划出了独特的生命轨迹。
位于烟山古湖塘的移风王氏祠堂遗址。二百多年前,王之骏和他的三个女儿——“王氏三姊妹”曾在此生活过。(赵志超摄)
王珮:寒门才女的生命悲歌
大姐王珮,字嗣徽,王闿运大姑母。嫁湘潭郭仙芝之妻。三妹王璊有《与大姊嗣徽同居》诗云:“十年云海雁分翔,饰辣花开两地香。难得月明千里共,依然春色一庭芳。挂烟晓出东西屋,灯火宵分上下床。输与天伦多乐事,上堂朝夕拜姑嫜。”
王珮善诗,但因家境贫寒,赢弱多病,故久废吟哦,很少写诗,作品并不多见。在王璊的诗集上,存有王珮诗一首,即《题印月楼诗词剩》,水平可见一斑。兹录如下:
鸣呼造物何不仁,福慧不及女子身。
不必聪明果绝世,读书便当终贱贫。
人生初识之无字,米盐凌杂乱胸次。
安命早忘三岁劳,灰心已废千秋事。
季妹嗜古由性成,穷年矻矻如书生。
平日语言不出阃,中夜但闻咿晤声。
嫁得上头夫婿好,谈诗讲艺畅怀抱。
一自贪看上苑花,频教远望王孙草。
长安一骑传泥金,病起愁颜欢不禁。
科第岂满丈夫志,笄珈差慰儿女心。
湘水同舟返乡里,留别之言犹在耳。
岂料临岐泪不收,即是千秋永诀矣。
寒灯破屋风萧萧,香魂来去何须招。
颇似少年共闺闼,又如近岁同暮朝。
梦境迷离真幻绝,合眼聚首开眼别。
早知身世同泡影,何苦披吟费心血。
牡丹富贵不成春,花开花谢怆我神。
才命相妨遽若此,呜呼造物何不仁。
王珮嫁入湘潭郭仙芝家时,竹篱茅舍里的油灯常常亮到三更。这位体弱多病的才女,在诗的开头即写下令人心碎的诗句:“鸣呼造物何不仁,福慧不及女子身”。诗中“长安一骑传泥金”的典故,既是对夫婿金榜题名的期许,更是对自身命运的悲叹。当她写到“才命相妨遽若此”,笔下已不仅是个人的哀怨,而是对整个封建时代女性才华被压抑的控诉。这首古风长达28句,娓娓道来,如湘江夜雨中的孤舟,载着才女的泪水与抗争,在文学史的长河中激起层层涟漪。
在“科第岂满丈夫志,笄珈差慰儿女心”的咏叹里,王珮道尽对功名的复杂态度。当郭仙芝踏上赴京应试的客船,她在湘水之畔写下“湘水同舟返乡里,留别之言犹在耳”,未料与丈夫竟成永诀。“寒灯破屋风萧萧”的意象群,将个人命运与时代悲剧交织:病弱之躯在礼教樊笼中挣扎,如“牡丹富贵不成春”的隐喻,既是自喻更是对才女遭际的集体控诉。其“梦境迷离真幻绝”的超现实描写,恰似李清照“寻寻觅觅”的意象,展现出清代女性诗人的现代性思维萌芽。
王玙:望族闺秀的诗意栖居
二姐王玙,字若兰,王闿运二姑母。湘潭郭竹溪之妻,即郭汪璨的弟媳。三妹王璊有《寄怀四姊若兰》诗云:“一行征雁度湘南,愁到将书信手探。风雨潇潇人独卧,桃花春水梦昭潭。”又有《过湘潭访四姊若兰》诗云:“廿载房帷共,于今各有家。当时诸姊妹,长日累娘爷。取次经离别,相逢莫怨嗟。今宵寒月上,疑照旧窗纱。”
两江总督李星沅题签并作序的《湘潭郭氏闺秀集》
史载:“若兰一门风雅,分畛翔华。而若兰清绪缕缕,如香篆袅风,微妙徐引。”是对王玙的高度评价。在《湘潭郭氏闺秀集》中,频有王玙与湘潭周氏女诗人群、长沙徐氏女诗人群、湘潭知名女诗人戴姗等交游赠答诗。
王玙能诗,功底颇深,今存诗七首,皆清泠可诵。与大姐不同,王玙嫁入湘潭郭氏望族后,在雕梁画栋间继续着诗酒生涯,展现出“清绪缕缕,如香篆袅风”的风韵。
《月夜闻笛》:“杨柳楼头月,秋来分外清。谁家吹玉笛?离思满江城。”首句将古典意象与个人体验完美融合;尾句的空间想象,与李白“此夜曲中闻折柳”形成了跨时空的对话。
《秋夜》:“小楼人静卷帘钩,玉宇无尘满目秋。明月一轮清似水,花梢凉露暑初收。”以“玉宇无尘”的清空之境,展现出诗人的理学修养,与朱熹“问渠那得清如许”的旨趣遥相呼应。
《夜坐》:“深秋明月倍生辉,独坐花阴露湿衣。绕砌虫声人静后,满庭凉影上荆扉。” 以“虫声人静后”的意境,将寒夜的独坐升华为审美体验。
《访菊》:“西风飒飒暗香浮,三径黄花忆旧游。记得去年曾采撷,淡烟凉月半篱秋。”以“西风飒飒”的意境,将秋日的寂寥化作诗意的栖居;又以“三径黄花”之隐逸情怀,将秋愁消解殆尽。
《同外子看雪口占,索萼楼弟和》:“玉屑霏霏帘未卷,翻疑明月映窗纱。茶分竹火敲冰煮,酒尽铜瓶踏雪赊。兽炭消寒慵刺凤,蛮笺学咏愧涂鸦。才非柳絮传奇句,一问东坡银海花。”颌联中的“茶分竹火敲冰煮”,既展现了贵族生活的雅致,又透露出才女的灵心慧性。尾联中的“才非柳絮”,化用谢道韫典故,既自谦才情,又暗含对女性诗词吟咏的自信。
王璊:闺阁里的苍劲与温婉
三妹王璊(?—1829),字湘梅,王闿运三姑母。在王氏三姊妹中,以三妹王璊诗词成就最大。《沅湘耆旧集》收录王璊的诗27首。《湖南女士诗钞》称:“湘梅性识朗达,涉猎书记,诗标格质朴,理解湛澈,语缘情韵,意与感俱,《咏古》诸作,具见风裁,惜华采早谢,未睹其所至耳。”
王璊的丈夫夏恒(1790—1839),字一卿,攸县人,道光九年进士,选庶吉士,改吏部考工司主事。亦工诗文,有《一卿遗稿》传世。夏恒家境贫穷,王璊不以为意,与夫君唱和,怡然自乐。夏恒在京时,寄给她的诗中有“得见梅花便忆卿”之句,王璊则和曰:“尽有梅花慰离别,怪君何事远怀人”。夏恒又寄“何人为属长沙柳,莫送春痕上翠楼”之句,王璊亦和曰:“莫费心思属杨柳,春光见惯亦无愁”。王璊曾作《暮春词.寄一卿有怨》, 有“东君不许花开久”之句,其夫夏恒愀然不乐。
夏恒中进士后,请假回乡,王璊忽取之前所寄诗词焚烧殆尽。几个月后,王璊溘然长逝。夏恒悲伤不已,将王璊剩余的遗稿整理付梓,计有《印月楼诗剩》一卷,《词剩》—卷,沈道宽、王麟、罗汝怀为其作序,夏恒亲自题跋,毛国翰则为王璊撰写传记及墓志铭,郭汪璨之妹郭友兰、郭佩兰,王璊之姊王珊、王玙题词。此书刻于清道光十年(1830),清光绪二十四年(1882) 其子夏锡爵又补刻。现藏国家图书馆。
在王璊的书斋里,墨香与药香常年交织,这位跨越乾嘉道咸四朝的奇女子,将四十载风雨人生都研成了墨汁,在诗笺上洇出斑斑心迹。她的笔下既有班昭续史的孤灯,也有洞庭夜航的渔火;既有教儿读书的严训,亦有候君不归的清泪,恰似一幅水墨长卷,在封建闺阁的素绢上皴染出罕见的苍劲与温婉。
移风王氏祠堂遗址近景(赵志超摄)
王璊诗词举例如下:
《曹大家》:“循循礼法宗,续史居东观。伏女亦传经,儒门妇人冠。”当王璊写下开头两句时,案头正摊开《后汉书》。她特意拈出班昭“东观续史”的典故,让千年后的墨香与汉代的烛光在笔尖相会。同为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班昭能在史馆青灯黄卷中完成《汉书》,自己却只能在绣楼里教继子读书,这种跨越时空的对照里,藏着才女对命运的不甘。
《上官昭容》:“红纱一尺宽,不障女儿目。可怜日五色,谁予相臣读?”对女性才学的思考,在该诗中化作冷峻的诘问:“可怜日五色,谁予相臣读?”红纱障目本是典故,诗人却翻出新意——不是红纱遮了才女的眼,而是朝堂容不下女子的才。就像上官婉儿曾代帝批答奏章,最终却死于政争。这使王璊看透了封建时代女性智慧的悲剧性。
《王昭君》:“自别深宫后,时时望故关。临风独长忆,苏武得生还。”历史的悲怆,酿成了月光下的叹息,王璊道破了封建史书里的性别密码。当昭君在塞外望断南飞雁时,她或许不知道,百年后苏武持节归汉的故事,会成为女性命运的残酷对照——同样出使异域,男子能青史留名,女子却只能成为和亲的符号。
《望焦山》:“舟停落照边,云外数峰连。古寺凌层汉,雄关镇大川。林深双鸟入,径仄一人悬。向晚钟声落,归心正渺然。”嘉庆二十年(1815)的秋夜,王璊乘船经过江苏镇江焦山,写下此诗。诗中既是写景,也是自况。身为继室的她,不正如那在陡径上独行的旅人?但她笔锋一转,“向晚钟声落,归心正渺然”,浩荡江声里的钟声,又何尝不是她对远方丈夫的呼唤?
《夜过衡山》:“一声长笛出层城,渔火星星照水明。八九芙蓉看莫辨,白云何处采黄精?”与焦山的雄浑不同,衡山充满了隐逸的意趣:“白云何处采黄精?”舟过衡山,诗人望着暮色中的群峰,忽然想起传说中采黄精的仙人。这种对道家仙境的向往,恰是对现实困窘的诗意逃逸——当丈夫远行、家务繁重时,唯有山水能暂慰愁怀。
《秋月》:“一审花影乍凉天,霜冷香浓月正圆。料得旅人当此夕,满怀秋思不成眠。”最动人的是《秋月》中的双向思念,以至夜不成眠。诗人没有停留在自怜,而是推己及人,想象丈夫在他乡望月的情景。这种“对面落笔”的手法,让闺怨诗有了超越性别的共情力量。
《话别》:“风雨夜不休,灯影今夕圆。执手话家累,未言已潸然。丈夫志四方,岂为儿女牵。惟念习儒素,宅少负郭田。前室有遗孤,勤学功在专。勉供继晷膏,敢任子弟愆。我为君家妇,母命先拳拳。未及事舅姑,含悲依所天。幸有竹林荫,庭闱相周旋。持门虽寡力,艰难勉仔肩。娇儿非我生,我生不啻焉。君去但须去,勿使心悬悬。鄠湖水悠悠,文浦月娟娟。片鳞倘可达,惠以琼瑶篇。”在这个雨夜,王璊与丈夫执手相看,依依惜别。没有缠绵悱恻的情话,只有“前室有遗孤,勤学功在专”的郑重承诺。作为继母,她深知“持门勉仔肩”的分量,那句“娇儿非我生,我生不啻焉”,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见担当。
《勖迪儿》;“汝非我所生,我实汝之母。汝父走四方,属予相导诱。汝当童稚年,姿秉亦非丑。学海浚源泉,心田去稂莠。
家塾有经师,诗书相授受。精心索其义,疑难必分剖。光阴去如电,方辰忽已百。日求一日功,功积自然厚。日与群儿嬉,嬉罢亦何有。男儿志远大,立身贵勿苟。世业递流传,析薪要荷负。汝父他日归,毋使母引咎。”在这首教子诗里,我们看到了女塾师的另一面:“学海浚源泉,心田去稂莠。”她握着继子的手教他握笔,就像父亲当年教自己读书。“男儿志远大,立身贵勿苟”的叮嘱,既是对迪儿的期望,何尝不是对自己未能施展的抱负的寄托?
《白上滩》:“飒如骤雨声,轰若惊雷响。气涌奔涛下,力弱孤舟上。乱篙插石罅,榜人争木强。颇怪水神恶,不许径前往。又疑石能言,彼此互抢攘。一缆引千钧,昂然进篙桨。舟回波面平,魂魄尚摇荡。”诗人用“飒如骤雨声,轰若惊雷响”的笔触,记录了逆水行舟的惊险。当“一缆引千钧”的刹那,读者看到的不仅是船夫的挣扎,更是封建时代女性与命运搏斗的剪影。
《虞美人·残冬即事》:“朔风吹散丝丝雨,冷气朝如许。深闺犹自怯衣单,遥忆天涯羁旅不胜寒。 频年月店山桥路,辛苦凭谁诉?庭梅又见一枝开,记得去年今日客归来。”“深闺犹自怯衣单”,那个畏寒的女子,当她在残冬的清晨披上寒衣,想到的是丈夫“月店山桥路”的艰辛。这种将个人冷暖与他人困苦相联的情怀,让闺怨词有了济世的温度。
《蝶恋花.残冬即事》:“雨雪漫漫风又紧。小阁生寒,残梦偏惊醒。傍砌竹迷窗外影,冻云密布天涯近。 人说鹊声消息准。鹊也无凭,难觅行人信。倚着地炉知夜永,晓妆慵更添脂粉。”词中“鹊也无凭,难觅行人信”一句最是传神。古代女子盼归常赖鹊兆,王璊却识破了这个美丽的谎言。她坐在地炉旁数着更漏,任晓妆残褪,只将心事熬成了词中的霜痕。
《采桑子·夏景》:“连朝细雨吹槐阁,枕簟生凉,午梦初长,抛却齐纨暑亦忘。 罗衫最喜轻风透,茉莉微香,冰藕才尝,笔润茶清诗思狂。”当夏风轻轻拂过罗衫,茉莉香里品着冰藕,这位被家务缠身的才女终于找回了诗心。这种在琐碎中捕捉诗意的能力,恰是王璊超越普通闺秀的惊人之处。
王璊曾在《书<红鹤山庄诗稿>后》中写道:“识字岂真忧患始,作诗难冀姓名留。”这两句诗道尽了古代才女的辛酸:她们用学识对抗命运,却因学识陷入更深的困境。但最后“应愿将丝绣蒋侯”的期许泄露了心底的微光——即便无人喝彩,也要为自己的才学绣出一尊心像。
王闿运第六代孙王新湘站在移风王氏祠堂的遗址上不胜感慨。(赵志超摄)
湘女诗魂今何在
王闿运,是晚清民国时期的诗界盟主,湖湘诗派领袖。民国时期,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诗曰:“陶堂老去弥之死,晚主诗盟一世雄。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咏启宗风。”并称其诗“近百年内,几无与抗争”。对于王闿运的诗学成就,无论当时及至如今学界,无疑是公认和肯定的。但是,对于王闿运的家世却很少有人关注,以至她的三位有才女之称的姑母均鲜为人知。
王珮、王玙的诗歌如同湘江的两支支流,在不同的河道里奔涌。王珮的《题印月楼诗词剩》与王玙的《月夜闻笛》,分别代表了寒门才女的生命呐喊与望族闺秀的诗意栖居,如双姝并蒂,映照潭州。当我们在《沅湘耆旧集》中重读这些诗篇时,仿佛能看见王珮在病榻前蘸着泪水写诗,王玙在月夜里与姊妹唱和。她们的诗歌不仅是湖湘诗派的重要篇章,更是晚清社会转型期的文化镜像。王珮的抗争与王玙的雅致,共同构成了中国女性文学的双重维度。
王璊的诗词创作,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有诗有词,各体皆工,留传于世的作品亦不少见。通读王璊的诗词,仿佛跟着她走完了一生:从绣楼里的咏史抒怀,到江船上的家国远眺;从厅堂中的相夫教子,到书斋里的自我对话。她的笔像一把刻刀,在封建时代的坚壁上刻下了才女的精神年轮——既有班昭的才,又有蔡文姬的悲,更有普通女性的坚韧。当我们在泛黄的诗稿中,读到她那些带着体温的句子时,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才女的悲欢,更是整个时代女性的精神涅槃。
岁月悠悠,三百年云湖水依旧流淌,而这三位湘潭才女的诗魂,早已化作星河中的璀璨星辰,永远照亮着湘中大地的文学天空。当数字时代的月光洒在云湖之上,我们依然能从“读书便当终贱贫”(王珮诗)的呐喊与“茶分竹火敲冰煮”(王玙诗)的雅致以及“笔润茶清诗思狂”(王璊诗)的明快中,听见湘水呜咽的千年回响,看见诗魂不灭的永恒光芒。
写于2025年3月16日—17日
修改于3月21日
2024年9月1日,作者(左一)在烟山古湖塘走访移风王氏族人。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