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教何太晚 辞别复匆忙
——“白竹诗人”陈耀球与“湘中作家”黎锦明的忘年交
赵志超
聆教何太晚 辞别复匆忙——“白竹诗人”陈耀球与“湘中作家”黎锦明的忘年交赵志超在湘潭县晓霞山这块人文荟萃的土地上,流传着“湘中作家”黎锦明与“白竹诗人”陈耀球交往的故事。他们之间的交往,始于相邻的村落,在时光的流转中,不仅编织出真挚的友谊,更见证了文学的力量与时代的变迁。
黎锦明(1906—1999),字君亮,笔名锡明,著名作家,湘潭“黎氏八骏”老六,1905年4月7日出生于湘潭县中路铺镇菱角村长塘黎家。1924年,黎锦明考入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次年转入北京师范大学就读,并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其从事教育和文学创作30余年,为我国文化教育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黎锦明著述丰富,广受赞誉。鲁迅先生曾评价他的作品“蓬勃着楚人的敏感和热情”,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意识;“有时如中国的‘磊山房’主人的瑰奇;有时如波兰的显克微支 的警拔,却又不以失望收场,有声有色,总能使读者欣然终卷”。新中国成立后,黎锦明先后在福建师范学院、湖南永顺中学、湘西民族中学任教。1950年当选为湘潭县人民代表,1953年当选为湖南省文联委员,1955年当选为湖南省政协委员,并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59年,黎锦明曾在湘潭大学任教一个学期。在湘潭大学的教职员一览表上,清楚地记载着黎锦明的相关情况:黎锡明,男,53岁,群众,大学学历,任教生物,教龄6年,到校时间1959年2月,职务教授。当时正是湘潭大学创建之初,校址位于湘潭县杨嘉桥镇,办学条件十分艰苦。黎锦明住在一间简陋的教工宿舍里,单人间,里面一张桌子、一个床铺、一个书架,生活清苦,但很充实。在湘大任教期间,黎锦明喜欢思考问题,经常在屋子里读书、写作。初创时的湘潭大学缺少教材,黎锦明治学勤勉,编书热情高,书稿堆得满屋都是。短短几个月,他编写过三本关于生物学方面的教材,可惜后来都丢失了。1960年后,湘潭大学一度停办,黎锦明回到老家赋闲,但仍不忘提携、指导后学,陈耀球便是其中之一。在此期间,陈耀球曾借回乡省亲机会,多次慕名前往长塘黎宅拜访黎锦明先生。
陈耀球1931年1月9日(1930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生于湘潭县马家堰(今属白石镇)金虎村彭家洲,1947年春随父迁居晓霞山下的石潭坝(今属中路铺镇)菱角村上湾。菱角村位于白竹坳下,山水相依,山清水秀,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村子。上湾与黎锦明的老家长塘近在咫尺,二者相距不过一华里,世代交好,情谊深厚。陈耀球的父亲陈群和与黎锦明年龄相仿,抗战时期当过美国飞虎队的文书,还任过飞虎队仓库保管员,转战昆明、武汉、芷江等地,历经战火硝烟。1946年,陈群和退役后,回到湘潭县石潭坝,并在晓霞山下的白竹坳买田建房,全家从此在这里定居。1949年,他当上了石潭坝人民小学教师,与赋闲在家的黎锦明时有往来。因为同为教师出身,又都有在外闯荡的经历,陈耀球与黎锦明比较投缘,交往密切。闲暇之时,他们一同品茶,畅叙幽情,一起玩骨牌,其乐融融。少年时的陈耀球常随父亲到长塘作客,目睹父亲与黎锦明先生侃侃而谈,心生敬慕。黎锦明先生渊博的学识与儒雅的风范,犹如一阵春风吹拂着陈耀球的心田,悄然播下文学的种子,也播下了他对名人的景仰。黎锦明在黎家八兄弟中排行老六,乡里老少都叫他“六老爷”,在乡间流传着不少轶闻趣事。他为人处事的方式比较独特,无论天晴还是下雨,出门总会头戴斗笠,那斗笠仿佛成了他的标志;说起六老爷,人们便戏谑地说他“出太阳,戴斗笠”,都因他戴斗笠而认识他。在乡村小道上,人们远远瞧见那斗笠,便知晓是六老爷来了。这一质朴率性的装扮,为他在乡亲们心中的形象增添了一抹有趣的色彩,亦为乡亲们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陈耀球自小在马家堰陈家祠堂读私塾,他勤奋好学,志存高远,立志长大后成为有用之材,报效国家。1949年9月,他毅然投身军旅,通过考试,入编人民解放军十二兵团干部学校,开启了自己的戎马生涯。1950年,他被选拔到海军译训队,北上辽宁,进入大连第一海军学校(今大连海军舰艇学院),学习俄语。他刻苦学习,努力钻研,历经磨砺,于1952 年 7 月毕业,成为新中国培养的海军第一代军事翻译人才。之后,他先后到解放军海军联合学校、南京海军指挥学院任军事翻译和俄语教员等工作,并担任驻我军苏联专家的高级翻译。1960 年,陈耀球从部队回乡探亲,满怀崇敬与期待,前往长塘黎家拜访心中仰慕已久的黎锦明先生。眼前的黎先生,个子高大,人很清瘦,深陷的两眼炯炯有神。他对人和善,说话温文尔雅。在家中,黎锦明不仅写小说,还能画画,有时也与乡亲打牌、对奕;他的英文也不错,还翻译过一些外国文学作品......这些均让陈耀球愈加心生敬意。此时的陈耀球,也非昔日的懵懂少年,他一身戎装,长相英武,风度翩翩,带着丰富的学识与对文学的满腔热忱,与年长自己 26 岁的黎锦明展开了深入的交流。在交谈中,陈耀球得知,从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黎锦明创作和出版了短篇小说10部,中篇小说6部。并在上海参加了“左翼作家联盟”,与鲁迅、郭沫若、叶圣陶、丁玲、田汉、沈从文都有较多的联系和接触,并受到影响。以后,黎锦明辗转于湖南、广西、贵州等省,先后在湖南新宁乡村实验师范、广西桂林师范、贵州独山扶轮中学、广西宜山柳庆师范(今柳州师范)、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等校任教。1945年起,黎锦明先后在湘潭石浦中学、湘潭化民中学、湖南大学任教。听了六老爷这些传奇经历,陈耀球感叹不已,对黎锦明这位长辈更加仰慕。黎锦明见陈耀球如此好学,心中甚是欢喜,他不顾年龄的差距,欣然接纳这位年轻人,并以自己深厚的文学造诣和丰富的人生经验,耐心地向陈耀球传授文学知识,分享自己的创作心得。两人仿佛置身于文学的海洋,迎风搏浪,跨越年龄的鸿沟,找到了心灵的共鸣。这一年,陈耀球心潮澎湃,灵感如泉涌,先后创作了三首诗(其中两诗一词)词赠予黎锦明,以表达自己的敬仰与感激之情。五律《寄黎锦明先生》中,陈耀球以晚辈的谦逊,尊称黎锦明为学者,言辞间满是对未能早日聆听教诲的遗憾,也表达了作者对此次交流的珍视。诗曰:
道听乡人语,阶趋学者堂。
聆教何太晚,辞别复匆忙。
潭邑山空远,宁城水自长。
史评犹震耳,如赴古战场。
宁城,指南京,是陈耀球当年工作的地方。大革命时期,黎锦明因三哥黎锦耀在《中华矿学杂志》当主编,亦曾到南京短暂勾留。黎锦明去过南京,知道当地许多历史人文。他跟潘汉年关系密切。1926年,由潘汉年提议筹划的《A11》周刊正式创立。这是一份偏向于文化的综合性杂志,一面世,就以不少精彩栏目受到读者青睐。期间,潘汉年用犀利言辞撰写许多具有明显革命倾向的散文,得到大众好评。可惜的是,因为资金及环境问题,《A11》只发行5期,便不得不宣布停刊。同年,潘汉年创办综合性杂志《幻洲》,坚持以犀利文风抨击旧制度,探讨革命理论,而获得鲁迅等人留意和关注。此间,黎锦明为之投稿,以实际行动支持潘汉年办刊。然而,《幻洲》同样未能避免夭折的命运,在发布将近20期后,因遭到国民党当局查禁而被迫停刊。黎、陈两人一见面,自然谈起昔日往事,颇有感慨。诗中的每一句,都倾注了陈耀球对黎锦明学识与经历的深深崇敬,仿佛在诉说着一场跨越山水与时光的精神邂逅。
另一首五律《谒黎锦明先生》,则回顾了陈耀球从戎的经历,感慨自己在国文与外语学习上的不足,如今回到家乡,有幸得闻黎锦明先生的风范,心中满是渴望,热切期盼再次受到先生的启蒙教育。诗曰:
少小赴疆戎,征途西复东。
国文多疏急,外语欠专工。
今返家乡憩,始闻夫子风。
他时如有会,愿得再启蒙。
词《菩萨蛮·赠黎锦明先生》更是别出心裁,为黎锦明“晴雨一斗篷”被乡邻误解和嘲笑的境遇仗义执言,词曰:
先生每被乡人笑,先生阮籍安同道。晴雨一斗篷,先生缘固穷。 百花开艺苑,春笋争长短。白竹野人居,人期五车书。
黎锦明先生乃一介书生,大智若愚,乡间留下不少轶闻趣话。不管天晴下雨,他总是头戴一斗笠,因此常被乡邻笑话。陈耀球在词中为他鸣不平,说“晴雨一斗篷”,不是因为不谙世事物理,而是因为书生“固穷”,落魄至此。在这首词中,陈耀球将黎锦明比作魏晋时期诗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以“固穷”二字诠释其坚守与执着,这份理解与钦佩之情,犹如涓涓细流,润泽着他们之间的情谊,也彰显出陈耀球对黎锦明文学品格的深刻洞察。二人自此结为忘年之交。陈耀球当时将“二诗一词”均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各占一页纸笺。但不知何故,后来没有收入陈耀球的诗集《白竹诗稿》。1962年,陈耀球从工作10年的南京海军指挥学院调到青岛潜水艇学校(今解放军海军青岛潜艇学院)工作。经过多年的学习与历练,陈耀球在学识与阅历上都有了质的飞跃。1963年,陈耀球在从戎14年之后,服从国家调配,从海军俄语翻译官转业支商,到郴州地区商业局任办公室主任,成为了一名地方干部。此后,陈耀球因工作调动,辗转于青岛、郴州、湘潭等地,但无论身在何方,他心中始终牵挂着家乡的长者黎锦明先生。每次回乡,他都不顾旅途劳顿,满怀虔诚,第一时间前往长塘拜访。即使在1968 年到1971 年那段艰难的岁月里,陈耀球身陷囹圄,命运的波澜几乎将他吞噬,但他仍在眷恋着家乡,思念着黎锦明先生,心中从未泯灭对文学的信念。1971 年出狱之后,陈耀球重拾生活的信心,每次回乡时,依然会满怀崇敬之情,前去拜访黎锦明先生,希望再从他那里学到有益的知识。他的创作与翻译也迎来了第二个春天。1980 年,陈耀球再次迎来人生的重要转折。这年8月,他调入湘潭大学历史系,担任写作课教学、俄罗斯文学硕士研究生俄语阅读、翻译等工作。全家由此回到湘潭定居。而黎锦明曾在湘潭大学建校初期任教,两人相隔21年先后在湘大工作,这奇妙的缘分,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他们再次紧密相连。
80 年代后,随着时代的变迁,黎锦明由乡下迁居湘潭市迎宾路椿树园。陈耀球听闻后,便满心关切地前往拜访。陈耀球的日记与书信中,曾详细记录老八、美籍华裔作家黎锦扬由大洋彼岸回乡探亲时的种种情景,也真实地反映了黎锦明居住环境的变迁。从长塘的旧居到湘潭的小屋,黎锦明虽历经坎坷,但文学之光始终在他心间闪耀。1983年,黎锦明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黎锦明小说选》。1987年,香港南方书屋出版了《黎锦明中篇小说集》,列入“南斗文丛”。同年,陈耀球在湘大获得副译审职称,成为了一名卓有成就的诗人和俄国文学翻译家。他先后在《岳麓诗词》《湖南诗词》《白石诗刊》《华夏吟友》《华夏诗词荟萃》《中华诗词名篇欣赏》《中国当代哲理诗词大观》等书刊发表不少旧体诗词,并相继出版了个人独立译著《苏联三女诗人选集》(列入湖南人民出版社“诗苑译林”丛书)和《自杀的女诗人:回忆茨维塔耶娃》(列入漓江出版社“犀牛丛书”)等。
在陈耀球的女儿陈以敏发给笔者的图片中,有两张是黎锦明先生赠给陈耀球的著作签名手迹。陈以敏还特意表明:“这是六老爷赠书签名。”1984年9月,黎锦明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黎锦明小说选》赠给陈耀球,并题款道:“耀球同志指正/黎锦明、符立志敬赠/1984.9.27”签字清晰、工整,内容规范。90年代后,黎锦明一家迁至长沙,定居省军区大院宿舍,生活环境得到改善。黎锦明特意将长沙的住址告知陈耀球,足见他们之间情谊的深厚。1991年,陈耀球从湘潭大学历史系副译审岗位上离休。之后,他曾去长沙拜访黎锦明先生。每次去,都受到黎锦明先生及夫人符立志女士的热情接待。1994年7月14日,陈耀球专程前往长沙拜谒黎锦明先生,年近九十高龄的黎老先生十分高兴地接待了他,并亲切与他谈起了家乡的往事。他将香港南方书屋出版的《《黎锦明中篇小说集》签名赠给陈耀球,题款曰:“赠/陈耀球同志/黎锦明留言/14,7,94年)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笔力不佳,手也有点颤抖,这次他的字并不是那么工整。黎锦明赠给陈耀球的两本著作——《黎锦明小说选》《黎锦明中篇小说集》,是他们友谊的见证。那签有名字的书页,仿佛在诉说着他们交往的故事,一笔一划都承载着他们对文学的热爱与对彼此的尊重,见证了他们在文学之路的相互扶持与鼓励。在与黎锦明的交往过程中,陈耀球深受这位前辈的影响。黎锦明的文学见解与创作经验,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陈耀球在文学之路上前行的方向。陈耀球的诗词创作风格逐渐成熟,文学素养日益深厚,从早期对黎锦明的敬仰,到后来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这一转变离不开黎锦明潜移默化的影响。黎锦明在困境中坚守文学理想的精神,更深深地激励着陈耀球砥砺前行。无论是在艰苦的岁月里,还是面对生活的挫折,陈耀球始终坚守着对文学的热爱,笔耕不辍,文思泉涌,坚守着那片文学的净土。1999 年4月,黎锦明在长沙溘然长逝,享年 95 岁。他的离去,如同文坛之星陨落,让陈耀球悲痛万分。十三年后,2012 年3月,陈耀球在湘潭与世长辞,享年 81 岁。“湘中作家”与“白竹诗人”先后离去,使他们的交往划上了一个句号。但他们之间的故事,却镌刻在湘中文化长河之中。这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情谊,不仅是两个人的传奇,更是湘中文化传承的生动写照。它如同一座桥梁,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让后人得以窥见那个时代文人之间真挚而深厚的情感纽带,在岁月的流转中,散发着无比的温馨与感动,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学青年在创作道路上奋勇前行。
写于2024年11月21日
修改于12月16日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