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人世上, 唯有
这一个字,会在我心里
越读越小。小到
能在我的每一块骨头里躲藏
任谁也找不着
甚至用针尖,也无法
挑出来。还能在
每一根细微的血管里游动
比春天最高处的风
都要自由, 畅达
但这一个字哟
我久已默默,不能呼喊
只能在清明时节
面对一块石碑,发出滴血之唤
——娘!
母亲的石磨
嘴很小很小
最喜欢吃那些坚硬的食物
生就了——
泥溪村里最好的牙口
磨页不念书
却把老幼皆知的粒粒皆辛苦
反反复复咀嚼
全都化为了
喂养人生的粉末乳浆
磨盘没有脚
一辈子,寸步不挪
所走过的路
却有一千里长一万里长……
父亲的碑
是沉默的。一如父亲
生前的沉默
站在茅草之中, 像对世象
失语,一些话说出来
不如熬烂
不如让其锈迹斑斑
碑上有牙齿,但
不同于父亲的假牙
父亲的牙关,因撕咬太多的
困窘,磨难,孤独与无奈
碎了,掉了
吞进肚子里了
凭着假牙,父亲又怎么能
咬碎蚕豆、黄豆、绿豆、麦丸子
咬烂恶性的喉疾
他唯一的守势
是放弃语言,对这个险象环生的
人间,无话说
于是在生前
他给自己刻了一块碑
借石头发声。雕上
用了七十四年的姓名,外加之墓二字
并加了
一围锯齿状的花边
我固执地认定,那些装饰
是父亲特地
为自己描摹的牙齿
那么多,那么冷,那么尖利
虽然沉默
却永远活着
不只碑上有牙齿
其实那块碑,就是世界上
一颗最大的牙
父亲死了, 仍用亡魂拼命地
举着, 举着, 举着
要为晚辈们
咬碎所有风雨
点烛记
在父亲的坟头
点燃蜡烛。一朵
飘散多年的魂
忽然
回到了自身
比白玉兰懂得思念
比青铜色的墓碑
显得凝重
而那些沉默的野芭茅
都想跪下来
忍不住的泪珠
在闪闪烛光的凝视里
有了颜色,像血
有了重量,像铁
有了沧桑感,像神的批注
蓦地一阵风生
烛光摇曳……仿佛
就要熄灭了
一打挺,却又站了起来
闪亮在天地之间
是不是魂欲归去
又不忍离去?
那么含情脉脉,依依不舍
燃烧着一个亡灵的
万语千言……
在父母墓前
并排着, 两小间
石砌的房子,在土地之下
在世俗生活的
背阴处,多么安分
守己,与世无争
这才是平常人的天堂
遗照上的笑容
意犹未尽,是不是在告与我——
当人间的坐标越来
越居高临下
低下的守望, 就是福祉
点起香火。然后
点燃一张一张纸钱
那么多黑翅膀
纷纷扬扬飞起来了,飞得比
思念更远, 虚空更高
跪下来,跪下来
我听到膝盖骨
砰地一响, 触碰到了大地深处
双亲的庇佑和箴言——
如果无灾无难
那是天恩;如果有坎有坷
也当珍惜……
作者简介 郭辉,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级作家。有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扬子江诗刊》《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等刊物;著有诗集《永远的乡土》《错过一生的好时光》《九味泥土》《万物都有锋芒》等。曾获加拿大第三届国际大雅风文学奖诗歌奖,《海外文摘》双年度文学奖,第五届“十佳当代诗人”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