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清明多雨,几乎年年如此。纷纷细雨里,我给姥姥上坟,她的音容笑貌蓦然又浮现在眼前。
姥姥已离世三十多年了,但她却永远活在我心中。姥姥终生操劳,身体一向很好,却被突如其来的心梗夺去了生命。
姥姥去世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假如我在,她总该会给她最疼爱的外孙说点什么,或许会把那块“烈属光荣”的门牌交给我?或许会吩咐我前往邯郸?
姥姥十九岁那年嫁给了姥爷。那年代,绝对算得上剩女了。姥姥家殷实,她却目不识丁,但却希望嫁给有出息的文化人。挑来挑去,也没遇上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姥爷之前娶过亲,只是那位姥姥过门不到一年便病亡了。那时,姥爷刚刚从大名师范毕业。
知儿莫过父。老姥爷发现苗头不对,姥爷总是早出晚归,心神不宁。老姥爷像那个年代许多人一样,希望儿子能多读书,留取功名,光宗耀祖。老姥爷担心姥爷不学好,便想再给他说门亲,拴住他的心。
老姥爷哪知道,姥爷那时已悄然加入了党组织,成了革命分子。
媒人担心姥姥不同意,专门强调了前一位姥姥的早逝。姥姥是大家闺秀,有些脾气,如果她不同意,爹娘也拿她没办法。不想,姥姥却爽快地答应了,听说姥爷有文化,正是她心仪已久的那类人,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忽略。
于是,一个溢满油菜花香的春天,姥姥嫁给了姥爷。
然而,姥姥的千般娇媚,万般温柔,也没能让姥爷开心,他不顾新婚燕尔,依然早出晚归,神神秘秘。姥姥问过姥爷,在外边忙什么?姥爷却种种搪塞,敷衍过去。
终于出事了。姥爷被捕,被关进了大牢。老姥爷托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钱,才将他保释出来。担心他重蹈覆辙,老姥爷派人专门盯梢姥爷,只能在家,不准外出。
姥爷几次试图逃脱,继续革命,都未能得逞,便郁郁寡欢,唉声叹气。
姥姥心疼姥爷,百般讨好也无济于事。姥姥不知怎样才能让他开心,也急得偷偷抹泪。
来年的春天,姥姥终于没能抵挡住姥爷的唆使,给老姥爷说想回趟娘家。闺女回娘家,天经地义,老姥爷没理由不允,让家人买了很多礼物。老姥爷要面子,不能让亲家看笑话。但只有一个条件,不准姥爷随行。
闺女回娘家哪有女婿不陪伴的?是女婿讨厌,还是婆家人不待见?老姥爷听姥姥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不过另加了两名身强体壮的家丁如影随形。老姥爷说了,他想逃跑就劝。劝不了就拽。拽不住就打。伤了胳膊伤了腿,没啥,只要人能留下。
行至半道,姥姥谎称内急,要去油菜花地里解决。家丁为难,没想到这个意外。见家丁犹豫,姥姥连忙拽了一把姥爷,朝花田深处去了。
家丁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便喊姥爷。出来的只有姥姥,姥爷早顺地沟溜之大吉了。
姥爷参加了八路军,从此奔赴到抗日的最前线,南征北战,浴血奋战,再没回过老家。
姥姥也没想到,只觉得姥爷干完他想干的事就会回来,谁知一去不复还了。姥姥并不后悔,她知道姥爷干的是大事,不能拦着他。
那以后,每当油菜花开的季节,姥姥都会站在田埂上朝远处眺望,希望能看到她希望见到的人。可惜,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后来,她身边便多了个女孩,那是他们的女儿。她给她取名叫春香。春天的春,油菜花香的香。
多年之后,姥姥老了,她身边的人又换成了个小男孩。那是她的外孙,名字是她起的,叫国平。姥姥说,你姥爷是为民族解放,国家和平而牺牲的。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也会给你起这个名字。
姥爷赶走了日寇,又马不停蹄地投身到了解放战争,直到1947年,家人才得知他牺牲的消息。
那天县上来了位干部,告知了姥爷牺牲的消息,并将一块“烈属光荣”门牌挂在门楣的右侧。姥姥突然冲过来,一把摘下门牌,揣在怀里说,他没死!他说过会回来的。
县上的干部扭过头去,默默地抹泪。
姥姥是名烈属,却终不肯挂上那块门牌,直到她去世。
我问过姥姥,当年姥爷是怎样说服你,将他放跑的?姥姥神色坚毅地说,日本人烧杀抢掠,国破家亡。你姥爷舍家为国,干的是大事,我哪能拦着他。
姥爷是在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前夕,牺牲在邯郸的。那时华北大部都已解放,只有一个叫永年的县城还盘踞着一股顽匪。他们凭借坚固的工事,负隅顽抗,拒不投降。如果留下这股顽匪,大军离开之后将后患无穷。于是,上级下了死命令,必须拿下!
战斗异常惨烈,一拨又一拨战士倒下了。姥爷带领他的连队冒着枪林弹雨冲锋,不断有战士在身边倒下。姥爷杀红了眼,甩掉棉袄,首当其冲,爬上城墙与敌肉搏,不幸,中弹牺牲。
姥姥将那块门牌藏在衣柜里,有几次我看到姥姥怀揣着它,在悄悄地抹泪。
姥姥说,真希望哪一天能到邯郸,告慰你姥爷的在天之灵。
我想,有的是机会。可惜,上天再没给我带上姥姥去邯郸的机会。
我将那块“烈属光荣”的门牌放在姥姥身边,随她入葬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异地就业,但专门吩咐过弟弟,让他在姥姥坟墓的四周种上油菜花。每当春天来临,油菜花便一片金黄,浓郁芳香。
去年清明节,我专程回老家,给姥姥上坟,寄托我的哀思。摘一束油菜花,默默地放在姥姥的墓前,正待抹泪离去,突然发现金黄的油菜花上有一只金黄色的,被当地人称之为“金婆婆”的甲壳虫。
细雨微朦,春风又起,金婆婆附在油菜花上,随风而舞。

作者:张国平,濮阳市作协副主席;发表小小说作品千余篇;在《莽原》《作品》《当代小说》《啄木鸟》《中国铁路文艺》《金融文坛》《牡丹》《佛山文艺》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