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夏我在长沙市一中初中毕业,面临升高中时,特别想有一个好班主任,当时很钦佩有正义感、有组织能力、对学生要求严格的老师。
记得1975年8月下旬去分校劳动,一天晚上放电影,我们两个老师和两个同学留在学校守寝室,在一起闲聊时,我忍不住打听高中分班的事,余泽平老师说,“我要是你们,保证不去打听高中老师的情况。”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说:“那么大了,应该靠自己闯,与老师关系不大。”我反驳说:“在前进的道路中,有一个好向导总是好些。”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已经接受了他的观点,且至今记忆犹新。“确实,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都碰到一个好向导,是不可能的,应该自己闯,闯的过程也就是前进的过程。当然,在闯的过程中会摔跤,会栽跟头,关键在于你是否汲取教训,没有栽过跟头,没有犯过错误的人,一定是懦弱和胆小的人,他的能力一定很差,人也不一定聪明。”
开学后我得知我分在十班,班主任是范湘华老师!她是我们初中时的政治课老师,课上得好,风趣幽默,很干练,听外班同学说她组织能力很强,不空谈,很有个性,……我特别兴奋,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可惜我只待了一个学期就转学了,1976年2月我随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广西桂林。
一、一个学期的相处
范老师并不太符合传统中“好老师”的形象,她没有和蔼可亲的笑容,没有体贴关怀的谆谆教导,反而经常是一副淡淡的表情,眼神中还不时流露出一丝嘲笑,仿佛能看穿你心里的一切,但她处事公正,仅此一点就让我肃然起敬。那个年龄段的孩子特别希望被尊重,可以有争论,有分歧,有不同意见,但彼此是平等的,因此,尽管范老师说话经常带刺,语气中似乎总有几分挖苦,甚至有点“怄”人,但她的态度是真诚的,能切中要害,一针见血,对许多问题的见解都很独特,很有道理,令人不得不服。加上她没有架子,从不居高临下地训学生,而是愿意平等交流,注意倾听,给你辩解的机会,这使我总是想找机会和她聊天,我当时很希望有人“敲打”自己(当然要言之有理),觉得多受点批评有好处,哪怕说话尖刻一点,也能接受。还有,范老师的工作能力很强,有一套非常规的管理手段,压得住台,又非常注意以身作则,不时检讨自己,勇于承担责任,……总之,我非常钦佩她。
一开始我对范老师的管理方式有些不适应,觉得太严格了,像带小学生一样,对此颇不习惯,尽管如此,我还是带着善意去面对她,理解她。如初中时我在老师眼里是“只专不红”的学生,学习抓得很紧,但对听报告之类的政治活动很抵触,经常在下面看书、做作业,老师管也不同听,还振振有词。在范老师的班上,这是不允许的,我不愿和范老师发生冲突,于是决定强迫自己遵守,认为具有“严格的组织纪律性”也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应该利用新环境来培养一下自己的这个品德。至于怎么对付那些讨厌的报告,我想了个办法,认认真真、专心专意地听报告,不管它是否有意思,不准做笔记,全凭脑子把它记下来(讲了几个方面,每个方面又分了几点),回去后写到一个专门的记录本上,以此训炼自己的记忆力。这一“计划”的实施令我对听报告有了兴趣,也有一定的收获,自认为是对“一分为二”的唯物辩证法的一次成功运用。
那个年代干什么都要写决心书,在一次挖防空洞前,我写的决心书是:“劳动期间,我的决心是:好好干!”心里有点嘀咕是不是太简单了,没想到范老师做了肯定性批语:“字不多,只十二个,但看来决心不小,落实在‘干’字上,前面两个‘好’字带着,要得!”我顿时觉得范老师很理解我不愿空谈、想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心理(后来在其他学校的类似场合也同样用过这三个字,得到的都是负面评价);还有一次班上开针对某个落后同学的帮助会,我发言时将该同学比喻为病人,老师是医生,我们同学是护士,大家都是为了治病救人,……范老师当堂总结时对我的发言只评价了一句,说我写的是杂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杂文这个词,此后整个高中阶段我都特别喜欢写杂文。在交上去的文字稿上,她写道:“评得好!诚恳,热心!”
范老师经常在班上讲一些道理——劝我们生活上要艰苦朴素,不要陶醉在碌碌无为的生活中,这是有针对性的,当时不仅仅是一些同学讲究吃穿打扮,男女同学之间打情骂俏成风,而且社会上“拍婆子”等风气也蔓延到学校,我对此十分看不惯,但也无奈,只能严格要求自己——在日记中给自己提出“拒腐蚀,永不沾”的口号。对这些事许多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不愿多管,但范老师却态度鲜明,措施严厉,在某些同学眼里范老师可能是个讨厌的、不好对付的人,我却很佩服她的勇气,心里暗暗为她叫好!对她那令人惊讶的“掌握情况”的能力也十分叹服——一些只在学生中小范围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她竟然都知道。
开学后不久,有一天范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笑着问我:“班上同学都熟吗?”我说还凑合,她又问:“都叫的都叫得出名字吗?”我说还有几个不太清楚,她很认真地说:“我给你提个意见,你欢不欢迎?”我愣了一下,一个老师用这种口气对学生说话,我还从没碰到过,我点点头。她说:我们班像你这样的干部子弟有10个,大部分是工人子弟,还有少数市民和郊区菜农的孩子,你平时身边玩得来的几个同学都是干部子弟,你觉得和他们谈得来,感情融洽,我并不反对你们的友谊,但是你是否应该注意一下,和其他同学、特别是和工人农民的子弟交交朋友呢?是否应该有意识地观察他们、了解他们,向他们学习呢?你不太愿意做一些零零碎碎、平凡细小的事情,而你去看看他们在这些方面怎么样?我劝你去和他们交交朋友,开始可能不太习惯,久了一定会有所收获,你看呢?我诚恳地回答说:“我试试吧!”我觉得范老师的话是这么新鲜,还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种指点,我被她的一片诚意感动,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她的批评。
范老师很少热情洋溢地表扬人,即使是对班干部、学习好的同学,也不偏袒。“她适可而止地给我分配任务,并且每次都以商量的口吻,如果我婉言谢绝,她立刻收回,从不强迫”,但“实际上她给我的任务,我基本上都最好地去完成,”因为“我已经爱上了这个班,这个范老师,并愿意尽力而为。”那时候的我仿佛有很强的倾诉欲,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好老师,很想把自己的各种想法向她诉说(当时自我评价自己的特长是“健谈”),渴望找机会“和范老师做一次长时间的谈心,我相信我们之间能够开门见山,坦白直爽,但她似乎对此并不急”,于是我通过写“毛主席著作心得笔记”向范老师敞开心扉,吐露心声,……这可能是一个中学生对老师最友好的表示了。
我们这个高中班有很多学习很好的男同学,各科成绩都很优秀,多才多艺,令我们这些平时成绩好的女生倍感压力,一方面对人家佩服的五体投地,一方面也产生了自卑情绪,上课不敢发言,平时习题答案和人家一有出入,就觉得肯定是自己错了,我们几个女同学常常在一起发泄急躁不安、甚至有时是泄气的情绪,……我们这些“活思想”自然瞒不过范老师的眼睛,她给我们分析道:“你们几个一贯学习比较好,可以说基本上一帆风顺,当惯了上游,听惯了表扬,所谓严格要求自己也就是不骄傲,不自满,长期以来只注意在成绩面前谦虚,而不曾体验过多少困难,所以一碰到逆境,一旦当不了上游,甚至与上游相距较远时,就容易急躁,急躁之后又泄气,这是经不起考验的表现,要顽强些,在顺境中不自满,在逆境中不气馁,在困难面前要坚韧。”范老师分析得这么正确,批评得这么坦率,尽管我们当时有些难为情,但谁不心悦诚服呢?她接着补充说:“不要盲目地崇拜别人,要发挥出自己的特长,应该看到自己也有一双手,为什么一定要比别人矮一截呢?”范老师就是这样逼着你不断地分析自己,解剖自己,了解自己,对此我做了自我反省,“过分地瞧不起自己,失去了自信,消极情绪太多,初中时在成绩面前洋洋得意,高中时困难面前又灰心丧气,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都是错误的。”应该看到那些同学的知识“也是通过学习得来的”,现在“需要的是顽强的自信心(但又不是骄傲自大)、勇敢的意志力和虚心的态度。”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聊天,范老师对一个与我很要好的同学说,“以后她们再叫你书记,你莫答应,”那位同学表示没办法,大家都喊习惯了,我问范老师是不是很讨厌别人叫外号?范老师说那倒不是,只是讨厌叫官名(那位同学确实是团支书,但我们叫她书记似乎是把它当外号叫的),我辩解说:“那倒不一定,……”话还没说完,就听范老师说:“我晓得你是爱称啰!”她仍然在笑,口气显然有些挖苦,我心里骤然感到不是滋味,并不是反感范老师,而是懊恼自己,我是否情感太外露了?那时候我最钦佩的是牛虻那样克制自己、深藏不露的人,因此觉得范老师灵敏的“反馈”仿佛就像一种及时的提醒。
“我爱范老师的那种正义感,那种组织能力,那种敏锐的目光和深入的了解情况,也爱她说话的风趣,生活的朴素,甚至她那咬着嘴唇、眯着眼睛的表情,我也喜欢,也爱。她是那样厌恶讲究吃穿的人,厌恶那些生活上不严肃的人,”并且敢于、也善于抓这些不正之风,“我已经感到有许多无形的红线把我们紧紧相连。范老师喜欢我,然而我更喜欢范老师。” “我发现自己是那么容易被范老师说服,那么偏向范老师的看法,自己的观点又那么容易被范老师的口才而动摇。虽然这不算一件坏事,但毕竟不那么好,没有自己的主见,轻易动摇自己的决心和观点,难道很好吗?尽管有些事情范老师确实是对的,我应该改变看法,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的观点再顽固一点,或再顽固一下,这是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我崇拜范老师吧。”
尽管如此,在告诉她我即将转学时,年少的我还是要装一把“酷”——没有表情,眼睛看着远处的操场,范老师说:“你要走了,给我的工作提几条意见,好吗?”我说提不出来,她打趣地说:“你还讲客气呀!”我认真地说:“不是讲客气,是心里话,你给我思想上的帮助太大了。过去很少有人这样启发我,引导我,批评我。我本来想高中你当我两年的班主任,我一定会有不少进步。可惜,才一个学期我又要走了,……”我叹了口气说:“新学校再碰到一位好老师的可能性太小了。”她对此不以为然,说不要悲观,青年人靠自己闯路
我临走之前,范老师找我长谈了一次:“我和范老师谈了很久,觉得对自己很有帮助,总之和她在一起是令人愉快的。她的语调和缓,但意见却很锋利,通过这次谈话,使我在很多事情上又有了提高。我也不知该从何记起,就讲讲自己通过这次谈话而想到的几个方面吧。一、如何理解‘正直’这个词的含义?二、我不善于团结各式各样的人,关键是自己有‘骄’字(这个‘骄’字范老师分析得很深、很对)。三、不善于做平凡细小的事,难道做这些浪费时间吗?四、不接近一般工人、贫下中农子弟,尽管我口头上是厌恶干部子弟的,但身边转的人却大大小小都是干部子弟。五、如何正确看待表扬?过去我虽不计较荣誉,但态度过极。好了,暂时就写这么几点,但每一点后面都要画一个大疑问号,因为每点都还没想透、想深。”几十年后看到范老师当年的这些“教育”,依然倾佩,有些“敲打”几十年后才渐渐明白,可见范老师的观察力之敏锐。
临别长沙之前,我依依不舍,舍不得同学,舍不得朋友,也舍不得范老师。“范老师的教育使我目光宽广,站高了,看远了,我从心里感激她,准备迎接新的生活吧,我为新生活、新战斗而陶醉。”
1976年2月我到桂林后收到一位长沙同学的来信,信的结尾说范老师“让你多多关心教育革命”,对于当时确实在关注教育界的我来说,这句话直击心灵,“虽然字句不多,可是一下子就使我感到了巨大的温暖,在我心目中光辉的形象又开始浮现在眼前。是啊,我一点不否认,我多么喜欢她,多么钦佩她。她往往能用短短几句话给你莫大的鼓舞,无穷的力量,深刻的启示。她曾经引导我走向开阔的世界,使我站得高、看得远,使我认清了自己,懂得要为劳苦大众而奋斗。她曾经使我认识个人与集体、政治与业务的关系,她找我谈的每一句话都像滴滴清泉被我那干枯的心吸收了,并且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老师,这是多么高贵而亲切的尊称,是的,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老师的缩影,看到了高尚的轮廓,看到了公正的足迹,你是一个普通的党员,可是我要说,你是党的优秀女儿,是人民忠实的战士,是一个伟大的园丁。品德、思想、作风、能力,所有这一切在你的身上都闪烁着光芒,你永远烙印在我心中,永远值得我深思和学习。”这些赞语今天看来可能有些夸张,但16岁就是一个感受夸张的年龄,体现了那个年纪的学生对偶像发自肺腑的敬爱。
二、三年多的通信
离开长沙到桂林后,我仍然与范老师保持着通信,直至1979年上大学后。这些年的通信(尤其是高中毕业前后)并非一般的礼节问候,而是有比较深入的思想交流,从某种意义上说,比在她班上的半年时间当面交流的更多、更细致,对我的影响、帮助也更大。
其中有对我的鼓励,范老师的表扬总是很诚恳,完全出于真心,没有一点水分。
你又进步了,我很高兴!而你不以自己组织上的入团而满足,更是值得高兴的。我们这里又开始了到韶山的象征性长跑。去年冬季的长跑,你是我们年级锻炼较自觉的同学之一,今年我们回顾着那时长跑的日子,余老师也念起了马岭,啊,转走了,她跑得多好,很有毅力,有意识地锻炼自己。我想你一定还在坚持。
去年的今天,你正忙于办理离长沙去桂林的手续,而今离别已是一年了。在这一年里,虽然我没有机会与你相处在一起,但是从你的来信中,深感你进步快。
针对我信中表露的对课堂教学的反感,她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实际上是引导我不要过于偏激:
关于对学习的看法,学习应当提倡学得主动,这方面你做得对,学习也应当不满足于一知半解,而是弄懂为止。至于课堂,兴趣始终不高,认为没意思,这就得分析课堂的教学内容问题。的确,教育改革中很多东西要去改革它,如适应农村的有线广播、拖拉机等教学,这个内容是适用农村的,但目前还不大可能在实践中去学,它涉及到教学改革与社会关系的问题。真正要搞好教育革命,要有党的领导,由老师、学生去改,也还得要社会支持才能展开好,才能既开好门,又办好学,我认为要达到这一步是要有个过程的。
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关于个人前途问题上的交流。当时社会上各种流传满天飞,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高中生似乎已经不再只有下乡插队一条路,而是面临着多种选择:当兵、上大学、直接进工厂、插队等等,而我还一度计划去北大荒当知青(后因广西也是边疆而没有获批),……当时的我,第一次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着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很长一段时间都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尤其是在上大学和去北大荒之间,反反复复权衡,我周围的人都觉得这有什么可选择的?当然要去考大学呀!但我却偏偏犹豫得很厉害,……我把这些苦闷向范老师倾泻,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几大页,那时候范老师是我周围唯一赞同我去北大荒的人,也几乎是唯一理解我犹豫彷徨的人!
对我去北大荒的愿望,范老师给予了极大的鼓励:
你一个即将毕业的同学,对于新生活、新战斗的向往,对于未来的展望心情,我是理解的,对于去北大荒的决心,我是从心底里敬佩的。在我当年是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的。
我很钦佩你,为你的这种甘当泥腿子,胸中有大志的思想所感动。现在我更加尊敬那些有大学不上,有伍不入,有工不做,而心甘情愿地去艰苦农村干革命的人,那种人的思想才是最高尚的,最纯洁的,最受人尊敬的。我自己的思想水平不及这些受人尊敬的人们,我应当老老实实地向他们学习,在这种时刻收到你的信,听到这有志者的语言,由衷地高兴。祝愿你的理想实现,胜利永远属于有志者,属于有志气、有抱负的一代革命青年。
这一行动本身就是对旧的传统观念做彻底决裂,期间不可能没有斗争,特别是思想斗争。我们认为这样的人高贵,我们之所以钦佩,正是在这里,他不是一般的人能轻而易举做到的,而是要进行思想上的一场决裂、战斗。我诚恳的希望你在这一场战斗中成为英勇顽强的共产主义战士(的确,这样的同志必须具备共产主义的觉悟,我们应当这么称呼)。但我也不否定你一定就能这样,说不定也可能中途淘汰,这也是不足奇怪的,目前我不能不做这两种可能的分析。
当我的情绪波动、决心动摇时,她冷静而不失尖锐地指出: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的变化,理想也可能在起变化。事实已经正在证明这一问题。我认为,一个远大理想的实现,固然关键在于自己的主观努力,因为这一理想的实现而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思想准备,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你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应该说有过准备,但是就这一准备而言,不能不说外界对你也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如家庭的支持、同学的勉励、有志者的思想共鸣,这些更加坚定了你去北大荒的信念,但是随着招兵招生等到来或其他情况,家庭社会是否会一如既往的坚决支持呢?志同道合的战友是否仍旧坚定不移呢?自己是否坚决抵制外界影响而始终不渝地努力呢?这些都得由你做出最后的选择。
范老师的这些信刺痛了我的自尊心,令我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小资情调太重,起码是不铁心。给范老师回信时,“写到几个地方我都是非常羞愧的。我认识到自己渺小,并且知道把这些残渣暴露在一个纯洁高尚的人面前是更显得可耻的。但我又怎么能够向她——在我心目中是高大形象的老师面前掩盖自己的私心呢?我咬着嘴唇,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只希望她谈谈看法,至于方式,讥讽、挖苦、尖刻都可以,我相信她,敬佩她。” “在这时,我真正感到了范老师是真正可敬的人。很想去一下长沙,和范老师好好聊一聊。”
1977年2月25日“收到了范老师的回信,出乎意料地高兴。范老师真是一个好同志,好老师,我真正由衷的佩服她,巴不得见见面才好,虽然接触很短,但印象非常之深。我们虽然离别了,但越来越谈得来。使我深深感到吃惊和钦佩的是,范老师还想不当教师当农民。”
我与你商讨这一问题,对于我自己尚无实际意义,倘若有,能否下决心不当教师当农民?就连这个想法我还不敢与你商讨,这样,我就考虑到我的看法可能仅停留在大道理上,如果这样的道理对你而言能得到支持的话,那么对我自己则是谴责、教育和批评。为此我越觉得你在进步。
一个人理想的实现是与自己的毅力、意志分不开的,也与社会、家庭等各方面情况有紧密联系的,而这一理想的实现,如果能充分争取、运用重要的条件(如自己方面有利的条件)去克服不利因素,那么成功的希望则大,反之,失败或幻想则来得快。然而,前者要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是牺牲,后者则轻而易举,事情往往又是后者居多。究竟你的结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呢?这就取决于你目前的思想基础,加上高中最后一学期的努力了。目前而言,我个人认为后者占了优势,你信中分析的种种情况不是如此吗?你的立足点已经转移到了立志学习主席,为祖国人民奋斗一生,而去上大学、博得丰富的知识,这叫我如何说呢?难道说这样的志向不好吗?瞎说,那么去北大荒不好吗?也好,那是落实主席的指示,那么去工厂当工人,去商店当服务员,去边防线上站岗放哨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当然现在不这么提,应该讲都是为人民服务,都好。问题在于去农村,尤其是北大荒更艰苦。我们一起学习过“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我从心底里敬佩这样的好同志,这样的好同志好就好在去困难的地方,好就好在“越是要去”,特别是这个“越”字。我认为去北大荒本身就是革命,既然是革命,不免就有斗争、有不利因素,如果说什么条件都具备,只等我们去,而不是充满信心地去创造条件,那么这对于一个正在前进中的革命者而言,这一举动不是在进攻,而是在退却。
至于准备上学,我想不管今后你干什么,都得有知识。是否可以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呢?当然能集中精兵力则更好。一个战略指挥员在复杂的敌情面前,不能仅一种准备,应该是灵活机动的,这种打法行不通,硬拼会有什么效果呢?你如果有去北大荒的坚强信念,也想上大学,去北大荒与升学就都得做准备,都得着眼于目前的努力,万一客观的原因导致去不成,则罢,万一有条件去,而你尚无充分的思想准备呢?我想你去北大荒也得发奋学习,掌握丰富的知识,不论有什么打算,都得发奋。但去不成北大荒,升学还要做什么准备呢?我看没有去北大荒那么难下决心。总而言之,我主观认为应该做好思想准备,坚持自己曾下过的决心。不放松现实的努力,无论干什么都要德智体三方面全面发展,有了去艰苦地方的决心,有机会去则去,不能去并不妨碍你上学。
当时在我周围没有这样的声音,只有范老师!
1977年春我给范老师连发三封信(一封对去北大荒的决心似乎已定、一封再次犹豫)后,她5月10号给我回了一封长信,先是对于“没有及时回信”表示抱歉,解释了一下最近忙于各种事务,随后话锋一转:
更重要的是,我很不能理解你究竟为什么思想斗争平稳的那么快,总感到平稳得快,很可能反复得也快。不久又收到你的3月20号的来信,表明你思想斗争又开始反复了。
估计你会在近几个月做出明确的回答,反正我也已向你讲明,树立好去的决心,做好两种准备,甚至多种准备。同时立足于现在的努力,不管干什么,都得从德智体三方面努力。
基于这些考虑,她的信写了一半没再写下去了,之后收到了我4月17号的信,告之去北大荒的申请已经被拒绝。
你的情绪完全稳定了,客观现实使你着手于第二种方案。我心里庆幸,这一现实给了你做第二种方案的更多精力。我想着你是怎样的准备考大学,有了我所了解的你的思想基础,目前来看,你对升学还是感兴趣,也较明确它的意义。但是看来对第二种方案的实现,是否做了最坏的估计(最大的努力是无疑的)?
我感觉到她信中流露出对我的失望,甚至鄙视,对我的摇摆不定,我的从众选择,她那略带挖苦和嘲笑的语气令我非常痛苦,这可是我素来尊敬的范老师啊!“但仔细琢磨,难道不对吗?” “范老师不正是完全了解我、并击中了我的要害吗?所以我才感到难受啊!”……我当时是怎么回信的,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1977年8月我高中毕业,下乡前回了一趟长沙。那天我们一大群人去烈士公园,我找机会单独和范老师在一起走了一段,期间她问我决心在广西插队了?我做了肯定的回答。
“想到实践中学习?”
“嗯,我觉得自己的社会知识太少了,想去学一学。”
她笑了笑:“社会知识是学不完的。”
“那倒是,不过我想有意识地去学,会学的快一点,想去做社会调查。”
她似乎并不太在意:“社会调查主要是掌握真实材料,我们国家被‘四人帮’搞的报纸上的东西也不一定真实了。”
“就是,我觉得对自己的国家十分不了解,要确立正确的政治观点,只有首先做调查。”
“但是一定要有志同道合的战友,单枪匹马是一定会失败的。”
“发愁就在这里,我十分想结交这样一批战友,但是很遗憾,就是身边几个要好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共鸣也不强烈。嗯,先自己闯吧,可能中途会有的。”
“旧习惯势力是非常顽固的,现在知识青年当中这种风气几乎没有,你要这样做,必定遭到很大的阻力,就是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战友,这种阻力也是会很大的,何况你一个人。”
此外,范老师还语重心长地告诫:“青年人往往火力冲,雄心大,但也很容易被人利用,而且易于栽跟头,栽了往往爬不起来。”
那天聊得不多,范老师的态度有些含糊,“说话有点泼冷水的味道,使我意外,”为此心情有些沉闷。
1977年8月我下乡后,给她写过一封信,11月9号她回了一信:
很早就收到了你来自新的战斗岗位农村的来信,本应及时向你祝贺,祝贺你圆满地完成了高中阶段的学习任务,遵照主席的教导,到农村去,走与工农结合的金光大道。深信在农村的日子里,你干得不错,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随波逐流,当前你的思想状态怎么样呢?有什么新的见解吗?
我随后去信汇报了一些自己的感受,她可能觉得比较一般化,加之也确实忙,没有回复。
1977年12月因为家里一些事,我随母亲去长沙,又专门拜会了范老师两次。第一次去,“在范老师家聊得很有兴致,以至于差点误了她上课,我们谈到上大学、下放、走后门,无所不谈,真是还想谈下去。”临走时我将自己所作的农村调查的初稿给她留下了(当时作这个调查并没有告诉她,因为8月在长沙见面时我曾说起过,她态度有些冷淡,我就再没提)。第二次去她家时,谈到这个农村调查,范老师“似乎有些动感情,说她看后很受教育,并一再问为什么如此穷,根本原因是什么?也质疑是干部问题,她说主要是要寻找根本原因,再确定我们革命青年应该帮他们做点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比上大学更有意义些。范老师的话每句虽平凡,但对我总有启示,而且从她那里我看到了自己调查的价值,真想和范老师再见一次,谈一次。”
我回桂林后,1978年2月收到她的一封回信,依然显示出一丝的激动(她很少这样):
啊!我很高兴你这次的到来,为什么?我真正的理解了你内心深处的崇高理想,非同一般。你的调查材料很好,可惜时间紧,我来不及征求你的意见,抄了一份。看看那些材料,都使人为追求个人得失的思想去掉一半,我没有你那崇高的思想,我很敬佩,下次有机会相见,一定深谈一次。肯定我能学到很多在这里学不到的东西,盼!
随着首批高考成绩的公布,我昔日的一些同学陆续接到通知,这在当时都是大新闻,谁考上了,考到什么学校,都往往会引发热烈的街谈巷议,范老师在信中一方面告知一些同学录取的情况,一方面也对我是否考、何时考大学表示了关切,她在1978年3月2号的信中问:“你除了必要的劳动、学政治之外,学文化是如何抓的?请能告诉!” 4月3号的信中又问:“你对自己是如何考虑的呢?有对文科的爱好,是否下过决心参加人才的选拔呢?年轻时学习起来是要效率高点,希望在务农的同时,慎重考虑!”那时候我在农村边劳动边自学,对于是否上大学还不明确,与范老师的通信似乎没那么频繁了,但她的影响无疑还在,7月14号那天,“一大早起来,梦还记忆犹新,在梦中范老师是那样严厉地管教我,说今后一定要非常严格地要求。我醒来后,范老师的音容笑貌,在我脑中久久不能消去。”
9月10号收到了范老师一封信,“真出乎意外,范老师主要讲了一下她自己这一学期的教学任务,这和过去每次都主要谈我的情况显然不一样。”我觉得她似乎在回避什么,“对于这一点,我并不埋怨,像我这种怪人,确实不好让人表什么态,”“范老师曾经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师,我永远忘不了她那独特的性格以及对我的真诚的帮助。”“我并不埋怨她,只是深深地苦恼,就像凡是有抱负的青年都苦恼一样。”其实她这封信特意提到了明年我是否高考的问题,只是我当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对其他的意见反应迟钝,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在催促我高考:“你仍在专心的劳动,并自学文科,你下乡决心大,锻炼也大。”“你的长远打算怎样?明年是否参加高考?有什么关于将来的打算,请来信谈谈,很想知道。”9月15号我给范老师回了一封信,但已不愿再对范老师诉说,不愿将自己的优柔寡断再向她展现,不愿在她面前重复自己的举棋不定,怕她又嘲笑我的动摇、反复,因而写的平平淡淡,“我现在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想表露自己的苦衷了,只是装得一副十分开朗的样子。”她见我依旧对社会的快速变化无动于衷,可能有些着急,又给我寄来地理、历史书各一本,并附一封信,“范老师的口气已越来越明显地倾向于我去高考,不难想象她焦急的心情比我更甚”,“读书趁年轻,是的,再等几年,自己年龄大了,学起来恐怕吃力些,”这些道理周围的人也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一直不以为然,但出自范老师的口,就不太一样了,“现在看来,似乎有一定道理,向社会学习,将来还长。” 11月11号她又写了一信,问书收到没有,是否地址有变?“难道你破例不回信?!也不会,或是病了呢?”同时说:“我多么希望你谈谈近两年来你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尤其是就升大学问题谈谈你的见解!”“希望你珍惜宝贵的青春!”
那时候我正处于做完调查后下一步该干什么的迷惘,也经常听到已经考上大学的好友对校园里人才济济的感叹,述说大学里浓厚的学习风气、同学们关于时事的热烈争论,以及姐姐津津乐道地介绍复习高考的经验,还有父母的催促,而范老师的信似乎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终于决定参加1979年的高考。
当我将此告诉范老师后,她回信明确表示支持:
两次来信均已收到,知悉近况。预祝你在走向新生活的征途上信心百倍的去争取胜利。你有学习能力,有毅力,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有个人的独特认识能力,深信你能正确地对待这一切,我支持你的见解和做法。记得吧,当你立志务农锻炼时,我也是支持,甚至佩服过你,今天你准备创造条件继续深造时,我又在支持你,将来当你深造知识时,我还会羡慕你,这不矛盾吗?不,你在信中谈得很好,希你勇往直前,努力攀登科学的顶峰。
来信收到,稍知近况。你复习抓得紧,并能正确对待考取与考不取,希望你把考大学和学习的过程,作为学习科学知识的极好机会。能有机会进一步深造,学到更多的知识岂不更好?对于你——对农民、对农村有较多的详细了解和较深的感情的你,我深信在掌握更多的知识之后,是能更好地为改变他们的现状而服务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知识就是力量,预祝你成功。
1979年夏我考上了西北政法学院,临上大学前,翻看了一下长沙一中高一时期的日记,“回忆着那令人喜爱的十班,那由自信突然迭到自卑的马岭,那一段在思想上荡漾着的激情,那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容,尤其是那可敬可爱、令人回味、令人深思、叫人感激的范老师,范老师是我的朋友,我的榜样,我的恩师!” “往事浮现在眼前,引起很多感慨和回忆,心情很不平静。首先是范老师在思想上给我的帮助,她的信是那样尖锐犀利,同时又是那样热情真挚,只有真正懂得怎么爱护学生的老师,只有真正关心我、了解我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更主要的是范老师本身是一个不俗气的人,在我前进的道路上,范老师无疑是一个对于我有过极大帮助的人,在她那不厌其烦的分析、批评、鼓励之下,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事的动摇、妥协,并经过许许多多次反复,最后终于逐渐坚定起来。我现在回忆起来,去北大荒这个打算的确是天真的,而且并不理想,不应该有这种打算,幸亏没能成功。但由这事引起的一系列思想上的波折是十分有意义的,它引起我思考许多问题,并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巨大的弱点——不坚定,它为后来两年的弃考以及下乡的一系列锻炼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应该说,如果没有去北大荒这一念头产生,或者即便产生了,但没有范老师那样的热情关心、严肃批评的信,我是不会有今天这样坚定的性格的——虽然用高标准要求还是不够坚定,应该记住范老师,永远不要忘记。”
一直到大二,我和范老师都保持着通信,并通过范老师和余老师也有了信件来往,他们对我学法律都很支持,范老师在信中说:“我相信,像你这个人也许学法律比学中文更为适宜,学法律的、搞法律的,它需要正直的人去从事,你有这一基本条件,祝你成功!”“我们这个国家多么需要一批正直的法官啊!”并一再叮咛我“读书趁年轻”,要抓紧青年时代好好读书。余老师在信中也说:“学法律,这确是一个很好的专业,也很适合你的特征。”“记得你在一中时,是一个很好学、很倔强,而又很有性格、很有见解的学生,尽管当时仍处在‘四人帮’的路线统治学校的阶段,但你却与其他某些青年不同,不随世俗潮流而动,并且能在恰当的时候与老师进行交流,这都是很好的,给老师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离开一中后,听范老师说过多次,你全然没有那些干部子女一般都有的‘优越感’,决心用自己的行动来充实自己的生活,走自己应该走的道路。”“你的来信谈及学法律比较枯燥,我想可能真是这样。其实凡年龄大一点,就会知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总是只能从事某一种工作,甚至其范围很狭窄的工作,因而也就显得单调枯燥。一个车工,日复一日在同一地点车同一种零件,一个电话员整天按这里按那里的线路,一个教师,长期教那点东西,能不枯燥?但是,学习不是猎奇。你是学法律的,我们国家从无法到有法,从有法不依到有法必依,这不能不是一个未来的法律工作者经常应该想到的。书到用时方恨少,要学,要学进去。这次公审‘四人帮’,主流是好的,方向是应该肯定的,但传到我们耳朵里的,我们的审判工作的‘笑话’还是很多的,漏洞很多,到了律师真能为被告辩护时,我们有的法官、审判员恐怕只能哑口无言了。改变这种情况,需要你们学习。预祝你的学习进步。还是那句话,分数高低(当然不能太低)是次要的,真正学进没有是主要的。”这些老师的欣赏和鼓励无疑给我很大的正能量:“今天最让我兴奋的是收到了余老师、范老师的信。余老师热情洋溢,并且和过去一样,他的话很合我的口味,关于法律的那一段,颇是牵动我的心情,我打算星期天好好回一封信。余老师、范老师这些对我关怀备至的老师,我从心底里喜欢他们,感激他们,此时,他们的音容笑貌又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是这样亲切!我相信他们将永远留在我脑子里。信中不论余老师、范老师对我都有很好的评语,我知道他们完全是一片真心诚意,因此在自我感到当之有愧的同时,只有在心里下决心努力上进,对得起他们。”
三、结语
四十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
退休之后似乎才有时间和精力翻出这些当年的“资料”,阅读,回忆,思考。
有几点感想。
其一,当年作为一个中学生,我急于从范老师那里获得指点和教益,不论是谈话还是通信,都围绕着自己展开,对范老师的关心很不够,其实她在信中解释没有及时回信时,也透露过学校工作的繁忙、儿子生病、父亲病重直至去世等等信息,1977年后教育届狠抓教育质量,对教师的要求日益严格,她作为长沙一中这样重点中学的教师,且已人到中年,也是很有压力的,她在信中谈到过自己“学业上还不扎实,本科阶段又没有深入学习”,“要适应新形势,战胜新困难”,“不管在哪里工作,都要有本领,我也在发奋学习”,……对这些我回信中是怎么写的,已经不记得了,估计很可能没有什么理解和安慰的话,即使有可能也是只言片语,当时只顾诉说自己的苦闷和烦恼,回想起来,真的很自责,很惭愧。
其二,15-19岁是很重要的人生阶段,在此阶段遇见不同凡响的范老师,无疑是令我终生难忘的,她给我的批评、分析、鼓励、教育都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她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文化学习上的,而是在思想的成熟、意志的磨练、做人的正直、人生的选择等等方面,在那个年龄,那个阶段,她无疑帮我上了一个重要的台阶。
其三,范老师当年的一些做法、看法今天看来未必都“对”,我们之间的缘分在于彼此的“同步”。在下乡、考大学等一系列问题上,那时的我与周围环境是格格不入的,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她是我能够敞开心扉的一道门,在那里我聆听到她的教诲,我们是莫逆之交。而她毕竟比我成熟得多,比我更敏锐地意识到了时代的巨大变化,如果我再一根筋地固执下去,很可能走错人生的一大步,因此她后来在力促我转弯,在我人生的重要关口,她帮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其四,青春期往往是狂热的,不论在思想上还是感情上,都爱走极端,对自己喜欢的人往往崇拜有加,进而对其一切都易于接受、欣赏、赞同(如现在的歌迷影迷),由此产生的感受可能也是夸张的,尽管我并没有怎么向范老师表达过什么——我们俩都属于不太表露感情的人,外表都有点冷,但我那时的内心感受是热烈的,澎湃的。少年时代对友谊的执着,对志同道合的向往,对朋友间交心的迷恋,可能在很大程度上都“倾泄”在范老师身上了。
其五,在写这篇回忆文章时,我发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范老师。尽管她平等待我,但也不太可能对一个中学生说太多心里话,她的一些观点无疑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格格不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并不十分清楚,及至今天,许多东西似乎也只能猜测。当年的我那么苦闷,她难道就没有苦闷吗?在我把她当作宣泄对象的同时,我是否也成为她内心深处某种情绪的宣泄渠道呢?……我肯定是一个很另类的学生,她无疑也是一个很另类的老师,我们这一对另类师生的相遇、相识、相交、相知,不带任何利益色彩,纯粹是心灵的交流,这是人际关系中最难得、最美好的一种了。
其六,对我来说,范老师给予我的很多,但对她来说,我其实只是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一名中学老师究竟能影响多少学生啊,这一点或许他(她)们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到。毕竟小学生还比较懵懂,大学生又相对定型了,只有中学生正处在青春期,犹如小树的迅猛发育,期间遇到什么样的园丁,真是太重要了。
2004年11月我因开会回到长沙,多年和范老师已经没有联系,我去一中旧地重游时,意外地在大门口遇见了范老师!她看上去变化不大,没想到一贯衣着朴素的她竟然穿了一身牛仔,不过感觉很好,很配她,显得干练,但又并非“时髦”。我们在一家小餐馆随便吃了一顿饭,期间聊了聊,不再有往日的交心、倾诉,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一切都变得平平淡淡。告别她后,我不禁有些感慨,想起范老师当年曾在信中提醒我“能否考虑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组织能力与活动能力”,认为我的“志向的实现”需要这方面的才能,也许她内心曾对我抱有很高期望,而今天看来不过是又一个平凡人生,……我后来逐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这样已经非常好。
有些友谊可能只属于人生的某个特定阶段,固定在那个时间、那个空间,永远封存在我们的记忆深处,……这其实是最好的状态。
范老师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但在我的印象里,她始终在那里,在长沙一中,在忙碌着她的工作,操心着她的学生,从未离开过,……
一个人,能这样活在他人的心中,是否也是一种永生?
马岭,1960年生,1977年高中毕业于桂林第八中学,同年到桂林郊区插队;1979年考上大学,1983年毕业;之后长期在学校任教,至2020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