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渐长时,开始陆续收拾换季东西。这些年东奔西跑,带着跑的必备品之一就是湖南的电烤脚炉,用小被子盖住膝盖以下取暖的那种。
漫长寒冷的冬夜里,很依赖这种电烤脚炉。点亮一盏台灯,一家人围炉向火,晕晕乎乎地刷着手机慢慢跌进梦里,有小时候的感觉。
擦拭电烤炉的时候,翻过面来,突然发现底部有几个字,“012—011接发热丝”,是妈妈的字迹,她修过这个烤脚炉!
这个单人款是老家带过来的。那年给妈换了个双人的,这个单人款被我托运到贵阳,给孩子做作业时暖脚。
那一年,妈妈还在,孩子也在身边读高中。那一年,很累,可是人都在身边。
人生就是如此吧?一段旅程结束,从此走向另一段旅程。
沧海桑田就此别过,永远无法回头。
清明节期间回老家扫墓,雨密集地下着,铺天盖地。车沿着湘江一路开过去,江水涛涛,树木葱葱,满眼的新绿在密密的雨点里簌簌乱响,天地静谧,却又暗藏生机。过去和未来,在时光里无缝对接。
妈妈离开,已经三年了。
女人什么时候会真正长大呢?也许,就是原生家庭消散的那一刻吧?迅速地精神独立,迅速地适应身后无人的孤独。
墓室石板缝隙新封了玻璃胶,封得严严实实的。半个月前,梦见了爸妈,梦见爬楼回家——还是高中时住的楼梯房六楼。霍然看到断垣残壁中爸妈一筹莫展地站立着,说是,“下大雨,把房子冲垮了”。
醒来一直心有戚戚,怕墓室漏水。打电话给老家的朋友,拜托帮忙照应。
封得这么严实。妈,没事了吧?
妈妈是个无神论者,什么也不忌讳。过世前的冬天,母女俩个盖着小被子烤火聊天,说起轮回鬼神,妈说不信,我习惯性地口无遮拦,说:“我们来个约定好不好?”
“假如真的有灵魂,你要是去了那边,就晚上回来找我。假如看得到,你就叫醒我,假如看不到,我放个杯子在床头,你打破杯子,我就知道你来了。”
妈笑着说“鬼扯”,我坚持要她答应。
“好好好,答应。”
湖南的习俗,人离世后的头七,晚上会回家,“收脚印”。就是回来生前常走的地方,舍不得亲人故旧的意思。
早些年爸过世的第一晚,保姆早上起来的时候,说听到脚步声,还听到客厅有倒水的声音,“一只脚重一只脚轻,肯定是爷爷,吓得我要死!”,当天就收拾东西坚决地辞工了。
我躺在妈的床上,床头放着个杯子,闭眼假寐着。希望有保姆当年的经历。
整夜睡不着,耳朵警醒地听着一切动静,偷偷睁开眼睛无数次,有小小的期待。——也许真有灵魂呢?
头七一晚晚地过去了,杯子完好无损。
记得孩子还小的时候,和一群妈妈在家属院里聚堆遛娃,有一个妈妈与众不同。孩子摔跤也好,哭闹也好,都淡然得很,无所谓的样子。看到别的妈妈百般哄孩子,她还看不下去,劝人家,“不要理他,让他闹。”——因为,“对他太好了,他不会愿意去幼儿园的。”
小时候,我就不愿意去幼儿园。那时候的幼儿园管理松散,很多次逃跑出来,坐在家门口,等爸妈下班。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要倒班,她会半夜站在楼下,等着我下夜班回家,帮我把单车扛上二楼楼梯间,拿链条锁锁在窗子栏杆上。屡屡和她吵,自己可以扛,不肯,要等着。
后来带孩子,调岗位,一步步经历着女人的中年危机,她始终站在身后。
你烦躁,她承受你发泄的压力;你害怕,她提供物质的安全垫;你沮丧,她引导你往好处想。
她永远在那里。无论你奔跑还是跌倒,都在。
是的,她还在。沿着湘江一路过去,在绿林深处,在山丘那边。
脑子里永远有个画面,是浏阳乡下的山间夜晚。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山顶,白亮、清冷。延绵不断的山的黑影笼罩着大地和田野,我们在蜿蜒的山路走着,我和妈妈。
那是读电校时的假期,我去她上班的地方玩。妈退休后被请去浏阳一家水泥厂设计安装控制电路,带了好几个年轻徒弟,被称为“樊工”。那年我十八岁,她五十一岁。
她带我去看乡下人家“请神”。就是神婆充当阴阳两界的使者,在特定的时间将过世亲人的魂魄附体在自己身上带来阳间,和亲人相见。妈说,“听说蛮灵验的,声音会和屋里老人声音一模一样。”
“这个难道是真的?不怕穿帮吗?假如问老了(过世)的人,家里存折密码你还记得不?那神婆也答得上来?”我胡诌着捣乱。
“花钱请神的人,心里都愿意信的。”妈笑着说:“隔山调水地把人带来,只想晓得他(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屋里人,需不需要什么,哪里会这样去为难神婆。”
——原来问的人心里也是清楚的。
隔着千山万水,我也只想知道:老爸老妈,你们好吗?我也愿意相信,你们就在那里,在某一个地方,平淡度日,你不再抽烟,不需再忍受病痛的折磨。
有一天,当我翻过山丘,我们终会阖家团圆。
孟湘,湖南湘潭人,大唐湘潭发电公司退休员工,原工会秘书,爱好旅游,看书,写作,文艺女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