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石绍河,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家界市作协主席。现供职于张家界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出版有散文集《清泉石上流》《大地语文》。
桐子地
桐子开花砣搭砣,睡到半夜唱山歌;
爹妈问我唱什么,没有媳妇睡不着。
——桑植民歌
油桐树,在我的故乡竹溪叫做桐子树,简称桐子。长桐子树的地方当然叫桐子地。这是一种落叶乔木,也是我国特有的木本油料植物。桐子在竹溪随处可见,它一般生长在缓坡、向阳谷地和溪沟两岸,有时,寨子里人家的房前屋后也会长出一两株高大的桐子树,冠如华盖,绿荫满地。竹溪因而有好多地块以其命名:桐子湾、桐子坡、桐子沟、桐子坪、桐子丘,俯拾皆是,不一而足。
每年农历的二三月间,竹溪的天好几日明明朗朗,清清爽爽,花开浪漫,人们以为真正的春天到了,开始忙忙碌碌的春耕播种育苗。忽然间,一阵阵冷风从竹溪的山尖尖沟谷谷坡边边刮过,细雨跟着风的脚步,翩翩而至,洒落在竹溪的山山岭岭,地里田中,且一连几天没有要走的样子。这时,竹溪就会出现一段低温多雨的天气,气象书上称这样的天气叫“倒春寒”,竹溪人却把这种天气俗称为“冷桐子花”。
凄风冷雨中,人们又穿上已脱下的棉衣夹袄,想方设法为撒在秧田里的谷种保温防烂。抢占春天鳌头的百花悄然零落枯萎了,惟有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桐子花,一朵朵一枝枝一树树,前脚跟着后脚,呼朋引伴,在寒风冻雨的刺激浸淫下,忽啦啦开放了。山上岭下,田边地头,屋前溪畔,满世界都是桐子花。嫣然灿然的桐子花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有的大大方方,有的热热烈烈,有的含情脉脉,有的羞羞答答。嫩红的新叶衬着洁白的花瓣浅红的花芯,六七朵花结成一簇,簇簇挤挤挨挨,推推搡搡,探头探脑,这样的情状,竹溪人呼之为“砣搭砣”。满树桐花花团锦簇,蔚为壮观。过几天,花瓣从枝头随风摇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厚如积雪。走在树下,淋一身花雨,披一袭暗香,踏一地松软。花白芯红的桐子花,常常寓意或懵懂或坚贞或曲折的爱情。竹溪歌谣里说“桐子开花芯儿红,有心恋郎不怕穷。”即可作为注脚。有一部电视连续剧《桐子花开》,就是描写油坊的桐油小工高乾生,与三个女人之间曲曲折折、悲悲喜喜的爱情纠葛。
竹溪人把成片的桐子林叫桐子笼,很形象很诗意。桐子树身躯粗壮,枝横杈连,冠如巨伞。夏日里,树上卵形阔大的桐子叶,层层密密,勾肩搭背,鲜活青翠,“近风带影动,坠雨向身低。”一株桐子树就是一把巨大的绿色大伞,株株相连,如一个绿色的大笼子,把脚下的土地笼罩得严严实实,晴不筛阳光,雨不漏水滴。中午,头顶炎炎夏日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农人,最喜欢躲到桐子树下小憩。树下,土地湿润,空气清新,气温凉爽,坐下来吃几口冷饭,喝一口山泉,骂几句轻俏,打一个小盹,马上就神清气爽,疲劳顿消,力气倍增。难怪外人都说竹溪人“快活是神仙。”我们小时候,也喜欢去钻桐子笼,摇桐子花,爬桐子树,采桐子叶,摘桐子果,这些都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有时牲口糟蹋了庄稼,有时调皮打架逃了学,怕挨父母的打骂,便悄悄跑到桐子笼里,爬上一株高大密实的桐子树,躲在树杈间,拨开厚厚的叶子,从缝隙里屏息侦查敌情,观察动静。竹溪人骂读书不上进成绩不好的孩子,往往就是一句话:“你爬桐子树去了?”桐子笼里也会遇上危险。有一次,我和一个小玩伴爬上一株桐子树,突然听得小玩伴杀猪般尖叫着从树上摔下来,原来他差点被一条蛰伏在桐子树叶间的竹叶青毒蛇咬着了。还有一次,我们正在桐子树下玩耍,突然一头凶狠的野猪从旁边的包谷地窜出来,朝我们这面跑来,我们急中生智,山猴子一般爬上桐子树,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野猪大摇大摆走远了,才悄悄溜下树快快回家。
桐子树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树。每年树上都挂满了核桃般大小青青的桐子果,压得头垂枝弯,不堪重负。秋天到了,桐果变得黄亮带黑挂在枝头,风轻轻一吹或人轻轻一摇,噼里啪啦落下来,满山满坡滚。大人和小孩就在溪沟里地坪上草丛中落叶下仔细寻找,收捡桐果,然后一担担一篓篓运回去,一堆堆沤着。桐果和油茶果不一样,油茶果采摘回来后需要暴晒,裂开后把茶籽择出来。桐果却需要沤,把皱皱的厚厚的果壳沤烂,再用特制的桐籽刀从果壳里把桐籽抠出来。小时候,我不懂事,看见桐籽仁白白胖胖,以为是什么美味,便偷偷拿了几粒,背着大人放在火塘里烧熟了吃,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幸喜只吃下一粒便被大人发现了,结果拉了两天肚子,差点拉得脱了水。
桐籽晒干或烘干,便由男人挑到木榨坊里去榨油。其加工方法和程序与榨油茶一样。桐油黄亮黄亮,清澈透明,虽不能食用,却是一种很重要的工业原料。桐油是干性油,有光泽,具有不透水不透气不传电,抗酸碱防腐蚀耐冷热等特点,被广泛用于制漆、塑料、电器、人造橡胶、人造皮革、生物燃料、油墨等制造业。上世纪上半叶,桐油还作为很重要的战略物资,受到美国英国日本等国家的抢夺和封锁。在沈从文描写湘西的小说散文里,经常写到油号、油商等,这种油号油商,主要就是做桐油生意的。湘西当年的桐油生意很火爆,都是用大木船沿沅水、澧水运出去的。想不到,竹溪人不太当回事的普通桐子树,其果实却有这般大用途,这是竹溪人始料未及的。要原谅这些孤陋寡闻的山里人。桐油榨好后,用木桶或油篓装好,除留少部分自用外,其余的就等着油贩子贩出山外,换得一些钞票。竹溪的桐油质优价廉,颇受客户青睐,除送到需要桐油做原料的地方,说不定还装上大船漂洋过海。当然,竹溪人并不关心这些。
其实,桐油在竹溪人心中自有广泛的用途。那时竹溪还没有电灯,连煤油也很少有人家买得起。夜里照明就靠桐油了。家家都有一个或几个半人多高的木制灯台,灯台的上部穿着横档,横档的一头挖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洞,圆洞上放一铁制的灯盏,灯盏里倒满桐油,再放上灯草芯,蘸上油,划火柴点上,满屋子刹那洒满昏黄的光明。灯光黯下去了,添上桐油或拨拨灯草,又亮如当初。殷实人家新竖了吊脚楼,必在大热天给木柱和木板壁涂上一层厚厚的桐油,新居顿时油亮发光,防蛀防晒防风防雨。新打的木桶水车,新做的桌椅板凳,新添的谷斗风车,都会反复刷上桐油,拿到太阳底下暴晒,让桐油慢慢滲进去,起到防腐保护作用,家具既有桐油与木料特殊的混合清香,又能经久耐用。石灰拌上桐油,使劲的捶打,让桐油和石灰胶合在一起,这种油灰就是自产的很好的粘合剂,修石桥砌石堤可当水泥砂浆用。用这种油灰和苎麻,嵌入木制器皿或木船的缝隙中,是非常好的防腐防滲剂。竹溪人自制的纸伞,劳作用的斗笠,都离不开桐油帮忙。就连日常生活起居,桐油在竹溪人心中也是少不得的。竹溪有一种很有名的小吃叫炒米,是用糯米蒸熟晒干成阴米后,放在烧热的铁锅里,和上拌有桐油的黑黝黝的油砂,用大火炒,阴米在油砂中膨胀爆裂,迅速捞出用竹筛筛掉油砂,竹筛上只剩下焦香松脆的炒米。炒米用油汤或开水拌糖泡着吃,清香爽脆,落口消溶,是竹溪人逢年过节待客的必备小吃。竹溪人把毒蝎蜈蚣捉来,泡入装在土陶罐的桐油中,放上几个月,就成了蜈蚣油,遇上蚊叮虫咬,无名肿毒,用棉花球探进土陶罐蘸点出来涂在患处,不多久就消肿去痛。竹溪人把这种土办法叫以毒攻毒。
尽管桐花美丽了竹溪,桐林留下了情趣,桐油照亮了世界,但桐子树在竹溪却慢慢不待见,有的被砍掉当柴烧,有的任其自生自灭,有的被毁掉栽上其他树种,只遗落稀稀拉拉的几株,孤苦无依的生长在野地里,桐子地越来越变得有名无实。
我住进小城经年,再也没有抽空回到竹溪的桐子地,体验当年那份快乐。“无为摇落意,慰我休闲心。”也许是年纪日增,离开竹溪日久的缘故,我近来无端的梦见常常走进竹溪的桐子地。这可能就是大家常说的乡愁吧。
原来乡愁这么具象,有时就是一种不起眼的普通植物。
番薯地
太阳落山坡背黄,坡前坡后栽薯忙;
好喝不过番薯酒,好玩不过少年郎。
——桑植民歌
走在城市的街边小巷,不经意间,常发现摆着很多卖烤红薯的小摊。烤熟的红薯外焦里嫩,散发着阵阵特有的诱人的香味,吸引过路的大人小孩驻足观看购买。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小摊上多看上一眼,暗中猜想:这些红薯会不会来自我的家乡竹溪?这样的瞎想,竟勾起我关于红薯的一些不可抹去的记忆。
红薯,在竹溪叫番薯。这是一种舶来物种。据说,明朝万历年间,福建人把番薯从海外引进到中国。经当地人试种,这种耐旱耐瘠的草本植物,适应性很强,产量很高,可以充当粮食,解决了人多地少食物紧张的问题,于是得以在各地迅速推广栽播。番薯什么时候在竹溪开始栽种,没有任何资料可查,竹溪人说不清道不明,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只说爷爷的爷爷就开始种番薯了。据湘籍著名作家彭见明考证,湖南在1746年开始引种番薯。竹溪地处边远,交通闭塞,估计要晚好些年。尽管如此,竹溪人种番薯的历史应该不下二百年。
竹溪山高坡陡,田瘠地薄,不易存肥存水,其他农作物都难好好生长。独有番薯,不挑肥不选地,随意刨开一块土地,顺手插下一把薯苗,遇上忽晴忽雨的天气,不几日,番薯苗遇土生根,茎蔓匍匐,枝繁叶茂。不用多施肥,不用多除草,番薯在竹溪的土地上长得生机蓬勃,子孙满堂,一亩地要产下几千斤番薯。秋收时,家家户户堂屋里堆得像小山一般。沾着黄泥带着地气淌着乳汁的番薯,像一个个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棒槌,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挤做一堆。看着透着几分憨厚,留有些许可爱的番薯,容易满足的竹溪人竟有些陶醉。在他们眼里,这些番薯,就是栏里膘肥肉壮的年猪,坛中涩中藏香的土酒,灶上晶莹剔透的粉条,口里甜香绵软的薯糖。
番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在生长发育过程中,不张扬不轻狂,不攀附不落俗,凭依着自身的本色活着。它紧贴大地,枝枝蔓蔓亲吻着温热厚实的土地,时时透着特有的韧劲,昭示着其旺盛的生命力。“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房前屋后的一个土堆,田边地角的一块空坪,坎上树下的一星隙地,只要让番薯苗在那里安家,她们就会把这些地方视为乐园,就会拼尽力气,吸足养分,默默无闻、竭尽全力养下一窝窝肥肥胖胖的崽女,回报土地和人类。“番薯不怕落土烂,只求枝叶代代传。”其风格和做派一如竹溪人。
番薯地是竹溪人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在过去缺衣少食,饥不裹腹的年代,惟有番薯地里盛产的称之为粗粮杂粮的番薯,以其易种和高产,为竹溪人提供了源源不断地救命的食粮,帮助竹溪人度过了一个个漫漫长冬。在解决自己肚子问题的同时,竹溪人还以其历来博大和善良的心地,尽可能地省下一些番薯,送给处于饥荒之中的他人,往往一篓番薯救回了几条性命。这些,今天听来如同天方夜谭,在几十年前,却是不争的事实。甜脆甘软的番薯,深深嵌入竹溪人的记忆中。
番薯越放越甜。有人选留着藤蔓而光亮干净的番薯,挂在火塘的火头上薰得半干,取下来生嚼,又香又甜。但更多的番薯需要窖藏过冬,于是,竹溪人的槽门旁山墙边大树下,都会有一个几米深的番薯窖,供储藏番薯用,这是当时竹溪人的粮仓。窖口支着用茅草或粽叶编织的草棚,遮挡雨水落入窖内。番薯窖冬暖夏凉,番薯藏在里面不易腐烂。需要的时候,用竹篓把小孩放下去,装满一篓番薯先提起来,再放下竹篓把小孩从窖里提上来。有时给窖里放下一架独脚梯,大人自己沿着梯子用篓子把番薯从窖里背上来。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番薯窖是竹溪的一大风景。竹溪便有了两句与番薯和番薯窖有关的民谚。一是说某些从竹溪走出去的人忘了本,在竹溪人面前显摆,乡亲们看不惯,就会不屑地斥道:你番薯屎都还没屙完!被斥骂的人很没面子。一是说有人遇事看不开想不通认死理,竹溪人就会形容这是番薯洞里打大锣——响(想)不开。你看,竹溪人在语言上多么富于创造力。
番薯本是杂粮和饲料,在特殊时期却充当了主粮。番薯的最主要做法是煮番薯蒸番薯烧番薯,竹溪流行一句话:煮的蒸的赶不上烧的。烧番薯实际上就是今天在城里小摊上特卖大卖的烤红薯。想不到,竹溪人好多年前吃厌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城里人抢着吃的食品。这世界真看不懂!说实在的,天天以番薯为主食,常常会出现腹胀、烧心、打嗝、反胃等情况,但为了饱肚子又不得不吃下去。竹溪的家庭主妇,为让家人吃得爽口一些,便在番薯的加工上动起了脑筋,变出了花样。把番薯剁碎再拌上一些黄豆或大米,倒在石磨里磨成浆,用新鲜的桐子叶或芭蕉叶包成三角形,放在灶上的铁锅中蒸熟,就成了香喷喷的番薯粑粑。把番薯蒸熟,然后剥皮捣乱成泥,再拌上一些糯米粉糅合成饼,放上食用油煎黄,就成了好看好吃的番薯饼。把番薯洗净切成厚薄均匀的片,放在竹席上晒干,吃的时候或蒸或煮或油炸。番薯还可以经过一些特殊的工艺,加工成脆硬酥松的番薯糖和绵软筋道的番薯粉。竹溪的男人,还会把番薯煮成白酒,虽带有苦涩味和番薯味,不及米酒香醇包谷烧劲足,也可满足口腹之需。稀松普通的番薯,在竹溪人手里,竟像变戏法一般,变出这么多可口的食品,真是不可思议。
小时候,看过一部叫《七品芝麻官》的戏剧,故事情节已记不太清楚了,倒是牢牢记住了里面的一句台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天,这句话常常为各级官员引用,可见影响深远。因了这句台词,番薯这种普通植物便被赋予了永恒的文化象征意义。湖南平江有一座三献寺,就是为了纪念一个叫谢仲源的广东人而建。乾隆年间,谢仲源到平江任知县,时值平江全境普遭大旱,春种作物大多颗粒无收。谢知县便从广东老家引进番薯,动员当地老百姓广为栽种。十月间,山里番薯成熟,农民掘开泥垄,地下果实累累。这种果实肉质细嫩,甜润爽口,浆汁丰腴。平江人依靠番薯度过了一个大灾之年。凡是为人民做过好事的官员,人民当然不会忘记,平江人便以建寺立庙的方式来纪念这位引进番薯的谢知县。谢知县因引种番薯而青史留名。这也许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座寺庙。
番薯营养丰富。《本草纲目》里说番薯“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番薯含有十多种微量元素,被营养学家称为营养最均衡的保健食品之一,特别是其含有丰富的赖氨酸,能促进人体新陈代谢,有助于人体的生长发育。最近还看到微信上说番薯排十大抗癌食品之首。过去竹溪人只为填饱肚子而种的番薯,想不到还有这么大的作用,他们吃到了世界上最保健的绿色食品却不知。经营养学家的鼓吹和现代媒体的传播,番薯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大大方方走上了城市人的餐桌。烤番薯、红薯饼、红薯粉、鲜炒红薯泥、红薯粥、红薯焖饭等,是城市食客百吃不厌的好东西。
一个在外打拼多年的竹溪小伙,从中发现了商机,辞工回乡,发动乡亲们成立了一个农村专业合作社,把闲置的土地流转过来种番薯。他负责保底收购,运进城里销售。不几年,竹溪就种起一千多亩番薯,紫番薯、红番薯、白番薯应有尽有,供不应求。不少竹溪人家靠种番薯富裕起来。
竹溪的番薯地里又热闹起来。番薯地里,不仅会长出城里人喜爱的保健食品,而且还会长出好多新鲜的故事。
花生地
高山高岭种花生,花生叶子青又青;
花生好吃味又香,哪有姑娘不爱郎。
——桑植民歌
小时候,竹溪不通电,更谈不上电影电视。漫漫长夜,我们无所事事,睡不着觉,就躺在床上缠着大人或哥哥姐姐讲故事、猜谜语。我至今记得有一个谜语是:“麻房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谜底就是花生。竹溪有一种流传很久很广的习俗:女儿出嫁时,父母都会在陪嫁的箱柜里,悄悄放上一些枣子和花生,寓意早生贵子,爱情完美,生活幸福。闹洞房时,新郎新娘也会拿出花生糖果,散发给前来嬉闹祝福的乡邻朋友,让大家分享喜悦,共襄吉祥。小小的平常的花生,被竹溪人编成谜语,启迪智力,就有了生活趣味;寄托祝福,暗藏情意,就有了文化含量。
花生虽是一种油料作物,但因竹溪遍地油茶,又喜好种植油菜,食用油主要是茶油和菜油,竹溪人说花生油缺油性,不耐饿,没有把花生榨油食用的习惯。竹溪人种植花生,一部分拿到集市上出售,换回几个油盐钱;一部分晒干后,会用粗布口袋扎好或土坛封好,放在谷仓的角落里,留着过年时,作为招待拜年亲戚朋友的小吃。
竹溪有很多上虚下实、疏松透气的沙壤土,最适宜种植花生。大集体时代,队里会专门留出一些成块的沙壤土,用来种花生。“清明前后,种瓜种豆。”这时,队里就会安排保管员,把即将要播的花生种放在春天的太阳下晒,俗称晒种。晒过的花生种发芽快病菌少活力强。晒种是农民在生产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好办法。月光下,我的母亲和一群妇女,围坐在一起,用竹筛盛着白天晒好的花生种,一边拉家常,一边剥果壳。带着太阳余温的种子,摇起来,花生仁在壳里上下左右晃动,哗哗作响,像一首别致的乐曲。我们便挨着大人坐着,有时也帮着剥一小会儿,其心思是想悄悄弄几粒花生米过过瘾。大人知道我们这点小心眼,不时挑选出几粒破碎的、残缺的、不饱满的花生仁,轻轻递到我们手里,让我们去品尝。嚼着嚼着,我们歪着头,在大人的旁边睡着了。梦里都在剥花生和种花生。
花生种子入了土,最怕鸟雀和田鼠偷吃。对付田鼠,当时人们好像还没有想出好办法。驱赶鸟雀,主要靠在地里多插几个稻草人。稻草人立在地里显眼迎风处,用布条和薄膜做成的长发长袖,在风中来回摆动,嗖嗖飘扬,随着风力的变化,时急时缓时高时低,真像一个人在那里不停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吓得鸟雀站在树梢观望,不敢靠近落地。现在有一种比喻,说我们的制度像稻草人。我认为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那时的稻草人驱赶鸟雀还是挺管用的。
竹溪有谚:好苗无好果。花生苗当初如果长势旺盛,青枝绿叶,惹人喜爱,却过多过早耗精费神,反而不能经风见雨,孕育子孙。如果苗矮节密,根粗土深,瘤多花繁,往往果实饱满,回报丰厚,给人带来意外惊喜。当年新开的生地,闲置日久的荒地,不知种什么作物好,正犯愁间,有经验的竹溪老农会提醒说:种花生吧。果然,花生种下去,蔸蔸花开千朵百朵,果实成团成球,扯起来沉甸甸手感饱满。原来花生最喜欢生地荒地,被人称做先锋植物。生荒地种花生不仅高产,而且通过花生根瘤固氮,增加了地里的氮素养分,如果再把花生的根茎叶还田还地,那就是再好不过的有机肥,可以改良土壤,增加养分。我所供职的国土部门,曾在竹溪新开了几十亩沙壤地,当年开恳当年种上花生,承包人剔除种植成本,净赚了三万多元钱。
花生性格独特,简朴随意,行事低调,深藏不露。它不喜欢招摇,不愿意露脸,不追求热闹。花生生命力极顽强,遇到久旱不雨的天气,它的叶片就如含羞草自动闭合,养精蓄锐,减少水分散失;假如土地贫瘠,它的根瘤就是自己的肥料工厂,不会影响它生儿育女,开花结果。花生是地上开花,地下结果,这一点显得与众不同,独辟蹊径。它的花娇小嫩黄,含蓄晶亮,疏密得当,像一只只活泼的黄色蝴蝶,像一颗颗璀璨的金色宝石,像一把把轻薄的黄绢小扇。万绿丛中点缀着金黄色的星星点点,透着别样的风情。花生“蔓上开花,花吐成丝,而不能成荚。其荚乃别生根茎间。”“此独花自花而荚自荚,花在不生荚,荚不带花。”花生之奇,在于它打破了“凡草木之实,皆成于花”的陈规,在琳琅满目的植物王国中独树一帜,令人刮目相看。
花生的嫩茎嫩叶是很好的牲畜饲料。我有一天放学后与同学疯玩,忘记了母亲要我到山上打猪草的嘱咐。想起时天都快黑了,我着急,便悄悄跑到队里的花生地里,趁四下无人,东一下西一下,割了好几把花生嫩茎叶,掺上其它猪草,匆匆撒在猪栏里,让猪生吃了一顿晚餐。母亲天黑好久收工回来,问我猪喂食没有,我说喂了。母亲没再问。第二天,我还没起床,母亲发现猪栏里残存有生花生叶,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骂了一顿。骂过后,母亲对这事也就没声张了。
队里扯花生,我们就像过节一般。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用一把小锄在刚扯过的花生地里反复刨,不时刨出几粒遗落在土里的花生果,喜欢得不得了。大人有时故意遗落一些花生在土里,我们每次都有不小的收获。有时,等不及了,边检边吃,泥土都没有揩净;有时将捡到的花生在溪沟里洗净,慢慢咂摸品尝,感觉很幸福。队里决算时,都会分给各家各户一些花生,大人会把花生收拾好,留待过年时享用。有馋嘴的孩子,趁大人不在家,东翻西找,终于把大人藏着的花生找着了,却不动声色,今天偷偷抓一把,明天悄悄抠一把,等大人发现,已所剩无几。最后挨大人一顿臭骂了事。
农历正月初一,竹溪有晚辈给长辈拜年的习俗。拜年就是到长辈家里说几句恭喜祝福的话。这天,吃过早饭,孩子们都会穿戴一新,踏着一地鞭炮碎屑,到自己近亲长辈家里去拜年。这些长辈家里早就备好了花生瓜子糖果之类,候着这些晚辈去登门。进门高叫一声“恭喜发财!”或“恭贺新禧!”,长辈们笑嘻嘻应着,手捧花生瓜子迎出来,往拜年的晚辈衣口袋里装。装好后,又往另外一家去拜年。拜上几家,两边的新衣口袋鼓鼓囊囊,像胖胖的企鹅走动。
竹溪的年轻人都远天远地出外去打工挣钱,田地好多都抛荒了。但那些留守的老人,还会在菜圃里每年留下一厢两厢地种花生。不是为了销售卖钱,而是为等孩子们回来过年过节,边吃花生边享受天伦之乐。我年过八旬生活在竹溪的父亲,每年什么都不种,却要整土备肥种上几厢花生,收获后带进城里,让我们一家人慢慢享用。我们有时劝他不要种了,他要么不听,我行我素;要么很生气,骂我们不孝顺。我们只好由他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劳动成果。
花生别名长生果。言下之意,常食花生对人体益处多多。李时珍就说“花生悦脾和胃,润肺化痰,滋养补气,清咽止痒。”花生米生吃炒食水煮油炸煎服醋泡,都是老少咸宜的保健食品。农历的腊月初八,是传统的腊八节,许多地方有吃腊八粥的习俗。这种粥实际上就是把红米、糯米、红枣、花生、核桃仁、杏仁等一锅煮成的粥。腊八粥里,花生是必备的配料。著名作家汪曾祺是个美食家,他在《家常酒菜》里说家常酒菜,一要有点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按照这三条标准,汪老把油炸花生米列为家常酒菜。可见他对这道人人会做的下酒菜是很钟爱的。
著名作家许地山的代表作《落花生》,选入了小学课本,文中借落花生向我们传递的“不羡靓果枝头,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尽力作为有用的人,也很充实自信”的人生信念,影响了中国几代人。他的女儿许燕吉,其自传以《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为题,讲述自己八十年坎坷曲折的人生。落花生在她心里深深扎根,她一生都坚守着落花生的至高品格,豁达乐观,真诚善良,始终葆有赤子之心。许燕吉用她的人生经历提醒我们:如果把历史比作一棵花树,我们不光要看到那些漂亮的花,还要看到泥土下面那些不怎么中看的根。这不怎么中看的根就是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大众。
世上万事万物都有诸多依恋、诸多情谊,只要懂得,就要珍重。花生也是如此。
葵花地
什么开花朝太阳?什么开花重上重?
葵花开花朝太阳,芭茅开花重上重。
——桑植民歌
那年九月,我和几位同伴去新疆旅行。坐在旅游大巴上,我目不转睛的隔着玻璃观看窗外变幻着的景致。突然,路两边一片望不见边际的耀眼金黄,哗啦啦扑入我的眼帘。葵花地!我心里惊呼起来。我贪婪地左右观望,有些目不暇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这么辉煌这样辽阔的葵花地。看见我少见多怪惊呆痴迷的样子,同伴中有人告诉我,新疆盛产葵花,这样的葵花地到处都是。小导游俏皮的看着我问:你猜一猜,维吾尔族姑娘的辫子,为什么又多又长、乌黑油亮?见我支支吾吾,不明就里,她说出了答案:那是因为姑娘们爱嗑葵花子。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大片流光溢彩的葵花地。这景象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我办公电脑的桌面,背景是一张蓝天白云下一片金黄葵花的照片,打开电脑就能欣赏就能对话。
家乡竹溪也是种有葵花的。大多是零零星星、稀稀拉拉,不成片不成块的,在众多农作物中,只能算小点缀。竹溪的葵花地和新疆的葵花地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巫见大巫,太小家子气了,不敢叫做葵花地。
竹溪的葵花地虽然小则小矣,却让人不能轻易忘怀。竹溪人没有把葵花做成大产业的条件和野心,种下的葵花,只待收获后,留作长夜消闲逢年过节待人待客的零食。因此,竹溪的家家户户都在见缝插针地种有几株几十株葵花。葵花耐旱耐涝,不挑地易种植好招呼。夏天里,在竹溪地面上游走,就会看见,田埂上地头边茅屋前菜圃中,或孤零零站立着一株挺拔的葵花,或甜蜜蜜依偎着一丛娉婷的葵花,或齐刷刷阵列着一队标致的葵花。有的和玉米比肩相伴,有的与蔬菜和平共处,有的同瓜果沐雨啜露。不争水不争肥,不邀功不争宠,默默生长默默长大默默开花默默结实,最后让人一刀把头砍下。竹溪有少数人家,也喜欢留出一块空地,种上成百上千株葵花,在我们心里那已是很大很大一片葵花地了。我们对这样的人家羡慕得不行,好像那片葵花地是自己家里的一样,心里老惦记着,隔三差五鬼使神差般要去葵花地里看一回。我们或静静的站在葵花地边,看主人为葵花苗培土除草,或轻轻走进葵花地里,帮主人为葵花苗浇水施肥。葵花苗像一个个妙龄少女,一天天日见高挑丰腴。葵花苗有一人多高的时候,头上便开出硕大的花盘,远远望去,遍地太阳,金黄耀眼,光明辉煌。一株株托举着硕大花盘的葵花,如纪律严明的战士,每天随着太阳的缓缓升起,都保持立正姿势,齐崭崭把头慢慢抬起来,整齐划一地把一张张灿烂的笑脸迎向太阳。太阳慢慢向西,葵花也在悄悄调整自己的身姿,摆头始终追赶太阳,太阳下山了,葵花才会把头低下来休息,第二天又会随着太阳的升降抬头转头低头,周而复始,从不觉得枯燥单调厌烦无聊。蜜蜂是花的近亲和使者,它在葵花间穿梭忙碌,采蜜授粉,追赶时光。葵花那金色的花瓣,耀眼的花盘,饱满的籽实,显得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给夏秋时节镀上了暖色,增添了喜气,带来了欢欣,竹溪的山水也因葵花靓丽明媚了许多。
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参加大队的各种批斗会,且有时作为学生代表在会上发言。有一次,我在发言时,表示我们要衷心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正感到话尽词穷,也许是观察葵花太久的缘故,我忽然灵机一动,在台上朗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小学生就是一朵朵围绕在毛主席身边的金葵花,永远朝向红太阳,永远沐浴红太阳,永远追随红太阳。多么幼稚的政治语言!说完,竟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会后还有人夸奖我,说这个比喻打得好。没想到我拿葵花说事,还出了一回风头。后来我在书上看到有人把少年儿童比作祖国花朵,比作向日葵。这并不是我的首创,只是我当初没看到,歪打正着而已。我曾为自己的这点小小聪明高兴了一阵。
我在离家七十多里的地方上中学,每两周回家取一回粮食和零用钱。周五下晚自习后,我和同乡同学悄悄相约结伴连夜往家里赶。有一次,走到后半夜,我们又困又饿,拖着灌铅般的双腿,眼睛半闭半睁,跌跌撞撞往前走。当走到一户人家的菜圃旁,我们用微弱的手电筒四下里乱照,忽然发现菜圃靠路边的篱笆里,站着一排即将成熟的葵花。我们顿时来了精神,看看四周寂静无人,便留一人观察,三四个人蹑手蹑脚跳进菜圃,选择几株葵花大的花盘掐下,然后一路狂奔,确信后面无人追赶,便分给大家一人一柄葵花盘,一边走路,一边剥下葵花籽送进嘴里生嗑。尚未完全成熟的葵花籽生嗑起来,就是那么一点带有丝丝腥味清香味的汁浆。嗑着新鲜的葵花籽,我们困意消弭,有了精神,天刚亮就到家了。大人还没起床,听得我们叫门,还不相信这么早我们就从学校回来了。返校的时候,我们路过那户人家的菜圃时,还特意装着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下篱笆旁那一排葵花,见剩下的葵花花盘已被主人提前收割了,只有一人多高的葵花杆,直直的戳在篱笆边,有些愤怒地样子,这也许是我们心里有点愧疚的感觉。我们猜想,一位大妈或大嫂,第二天一早,走到菜圃里摘菜,发现有几株上好的葵花花盘夜里被人偷走了,一定气得跺脚大骂。骂够了,转身回家取来雪亮锋快的柴刀,提前狠狠地把剩下的葵花盘从颈上砍下来,就像砍着偷葵花人的头一般解恨。
竹溪人种葵花都是闹着玩的。“虽非青帝座前客,磊落从容一笑翁。”葵花籽产量不高,却在竹溪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者重要角色,尤其是男女婚娶中更离不开它。过去竹溪人生活不宽裕,婚娶时很简单,两床被子一张床,三斤瓜子四斤糖,就可操办一场婚事。你看,就是再简单,三斤瓜子是少不得的。小时候,我们看到村里大龄男女婚嫁,就会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拍着小手唱:新郎官,新嫁娘,葵花板栗多又多,你不给我把,我到箱柜里摸。童谣里都把葵花籽唱进去了。
葵花是一种普通的植物,由于它向往光明,无私奉献,带来希望,人们就觉得它不普通,就特别喜爱它。因此,俄罗斯、秘鲁、玻利维亚等国家就把葵花定为国花。还有传说一位美丽的水泽仙女,一次遇见了狩猎的太阳神阿波罗,一下子就爱上了他,可阿波罗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走了。仙女从此再也没有遇上他。痴迷的仙女每天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看着阿波罗驾着日车从天空划过。天长日久,仙女痴情不改,面容憔悴。众神怜悯她,把她变成一朵金色的葵花,永远向着太阳,向阿波罗诉说着永远不变的恋情和爱慕。葵花就代表着一种沉默的爱。
葵花大名向日葵,经常入画入诗入文。最著名的要数梵高的油画《向日葵》,画中那几枝火焰般的向日葵,就是几位带有原始冲动和生命激情的女人。宋朝政治家司马光借葵花而言志:“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表明自己在政治上不像柳絮一样投机取巧,随声附和,而要像葵花一样向阳怒放,忠心不二。我的文友、著名作家廖静仁早期也有一篇《故乡啊,我是你永远的向日葵》的美文,堪称书写乡情的上品。我曾写过一篇《女人是朵向日葵》的文章,我说:“向日葵是平常人的花。她没有玫瑰的艳丽,没有牡丹的高贵,没有茉莉的清香,没有莲花的圣洁,但她闪烁着火焰,燃烧着激情,保持着沉静,追求者光明。她代表着大多数的女人。”
我的这种感受,直接来源于竹溪的葵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