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清明,亲友们都提醒我别忘了去妻的坟前烧点纸。看她们那种神情,仿佛我已忘记了爱妻。其实她们有所不知,再忙,每逢清明、除夕、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我不管离家有多远,身在何处,都是要赶回家去坟前烧纸的。谁都知道这四个日子是一年中为怀念亲人而晨暮的。父母坟前、岳父母坟前、妻的坟前,还有四姐夫的坟前,都是一样的程序,供桌上摆上供品,坟头上压上纸,把燃着的香插在坟前,在燃着麦草的火堆前跪下,一边祈祷一边把纸放在火上点着。纸火和香仿佛就是联通阴阳的导线,也如阴间开启的荧屏,在香雾缭绕中,哀思就飘向那边的亲人。
不知从何时起,一代代人都是在这几个日子里,延续着这种祭奠的方式。“每逢佳节倍思亲,清明中元欲断魂;寒衣节后除夕夜,焚纸摆贡泪沾襟”。这种充满悲伤的祭奠,寄托着往昔的回忆和未来的祈祷,在心里烙上回想的印记。我猛然觉得,亲友们不是提醒我去烧纸,而是在点燃我的回忆。人可能都怕被亲人遗忘,在这一点上,是不分男女和先后的。
不知不觉在妻的坟前已烧了十几年纸。正如苏轼所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十年是人生中一段不短的时光,尤其对中年时代而言最为宝贵,一生的汲取积累和耕耘付出都会在这段时光里集大成而出成果。中年丧妻之所以不幸,就是要独自承担起家庭责任,为抚养孩子成长、孝敬老人垂暮,把自己的创造力、精力侵蚀并消磨殆尽。
妻的不幸病故,就把拉扯两个儿子的重任落在我的肩头,我觉得我的天昏暗了。记得有几次启明星还耀眼时,我就在露水地里开始给玉米施肥,赶着天亮儿子醒了要给他做早点,送他去上学,然后要给玉米浇水。每每走出庄稼地,两条裤腿上打落的露水顺着裤子往下淌。也记得那段时间天天晚上狠心将才四岁的儿子一个人锁在屋里,我去联系保单,挣钱还债补贴家用。育儿耕田跑保险,读书写作夜无眠。艰难的生活中,把我的黑发熬成白发。逆境里过日子是很需要烤成的,尤其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爹妈都当的那种辛酸可想而知。若妻还在,我何以堪?若妻尚在,她定分担。
和妻恋爱时,我因太执迷于工作而不晓世事辞去了镇办工厂的厂长,准备回家去种地。辞职前我告诉她我要辞职,她没有阻止我。我辞职后,她父亲便不同意我俩的婚姻,从中设障刁难,我也险些与她分手。她告诉她父亲,我辞职的原因是作为一个厂长,连几分钱的零件都无权力购买,宁可叫机器停下工人闲转,镇长都不放权。就说是农民工都在家吃饭,但最终百十号工人是要开工资的。生产不出产品,拿啥卖钱?拿啥发工资?她也劝我,你太犟了,你咋能不听领导的?我要听他的你们都去喝风吧。因为领导经常教导我说,用百分之七十的时间搞社交,用百分之三十的时间当厂长,你是好厂长;用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当厂长,用百分之三十的时间搞社交,你不是好厂长。在乡镇企业刚刚起步的时候,经济管理和政治管理本来就是两码事。试想,一个厂长不把主要时间放在工作上,那这个厂子能有效益吗?他们那些云里雾里的话让我咋听?不辞职厂子又咋管?但毕竟我辞职了,她没和我分手,我感到她能理解我。理解可以说是爱情的基础吧!
我是父母的老生子,虽说姊妹九人,可就我一个男娃。因父母年迈、姐妹们出嫁,我又在镇上上班,结婚后,繁重的家务劳动也就压在了妻的肩上。她敢选择我,就说明她做好了挑起劳作持家的准备。姐妹出嫁后,我们便成了一个大家庭。父母是中心,我的家也就变成中心了。宛如驿站或旅店,常常是他来你往,来了免不了要吃一顿饭。做饭是最不好的差事,母亲嫌辣,我嫌咸,父亲嫌甜,父母、娃娃又不能太硬,外甥们又嫌嫩。众口不一,可谁又能离得了一日三餐。更不好把握的是吃饭的人总是不固定。时不时总会有人在饭做好后才来,饭做少了不够吃,做多了又剩下,一顿饭有时是要做两次的。但妻从没一句怨言,这让我既有面子又高兴,也疼爱她不容易。尤其是年头节下一大家子团聚,七碟子八碗,好几桌子,那残汤剩饭的打扫战场,才叫辛苦。但她没有一次耍过脾气。有时外甥们喝醉了,不免要争个高低,年轻人火气大,为输赢闹点事,摔碟子打碗,她都默默承受。现在想想,哪家的主妇像她这样贤淑呢?
那时,我教学的活儿也不那么好干,因为是民办教师,比公办教师矮一头。早起晚睡,拿钱少,付出多,有时候还遭遇不公正、不公平的待遇,像星期天不让民办教师休息,发福利没有民办教师的份。每月只有几十元的误工补助。想想,早没人记工分了,补助就是工资。靠这点可怜的钱,一家人吃饭都是问题。那就得在地里多下功夫,可我又没时间,田里田外就都靠她了。可她从没抱怨过。
母亲病多,看病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的家就像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时不时会遇到顶头风。但风再大,船还是要往前开的。父亲说,你妈的病都几十年了,能活到今天,多亏你们儿女儿媳都孝顺。当然,也有惹父母生气的时候。我是伴着苦难长大的。文革时,我三岁,大街上的大字报没有我不认识的,但父亲当时被误判为反革命,被荷枪实弹的民兵看管起来。我常常提着瓦罐去送饭,父亲总是在瓦罐里留下几口给我吃。我知道父亲吃不饱,但为了让父亲看我吃饭时他才露出的浅浅的笑,我就端起瓦罐来。人要孝顺当先,给母亲看病是要花钱的,有给母亲看病的钱,就没有给她买衣服的钱,妻子常常穿的没别人那么光鲜。每当我愧疚不能给她买时髦的衣服时,她总是笑着安慰我,爹妈的身体要紧,我现在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时候穿。再说上地干活,穿整齐、穿利落、穿囫囵就行了。妻子的漂亮是村里出名的,好在穿啥都好看,照样的如花似玉,叫人羡慕。
妻住院时,每当她看到同病房病友的哥哥给病友送饭时,她就背过我悄悄的抹起眼泪。我知道妻也想起她的哥哥来。她有两个哥哥,但没有一个在她住院期间到过医院,哪怕是她三次做手术的时候。她暗自流泪不是愁自己的病难治愈,而是见不到哥哥伤心。我知道,她的病不管咋治疗,上天给她的时间都不会太多。病对她来说是一种煎熬,手足之情的冷漠对她也是一种煎熬。我的姐妹们来看她陪她的时候越多,她这种煎熬就越浓烈。为了减少她的伤心,我只能叮嘱来看她的亲朋好友,谁都不允许提与哥哥有关的话题,可我无法改变这种手足情淡的世态炎凉,更无法替她承担那种煎熬。
怀念妻子,耳鬓厮磨二十年,短暂如瞬间。她的倩影、她的笑脸,那种温馨、那种缠绵都挥之不去,致使我在这十年中无心问津别的女人,孜然一身教养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习惯于清苦孤独,不绝于奋进追求。人当无物欲时,精神就会强大起来。
年过半百的人,回忆是绵长的,也是清晰的。有温暖有伤感,有愧疚有后悔。不管岁月里留下的是美丽的结局,还是心酸的告别,甚至是撕心裂肺的诀别,都将满满当当的永续在你的脑海里。当有一天我们放下时,也随之放下了生命和责任。但在没有放下之前,珍惜父母给我们的生命,用闪光的碎片点燃行程,激励前行!在没有放下之前,我就得尽全力去完成妻的嘱托,唯如此才是对妻的最好的怀念。
作者简介:王景普,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副高级曲艺创作艺术师。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曲艺等文艺作品百余篇;收集、整理民间故事、民间宝卷和各种民俗文化史料80余篇。创作各类剧本、编导文艺节目200多个。获得各种创作奖项三十多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