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变化真大哟,曾经放映看戏的山坡
成了今天寄表哀思的坟场
变化真小哟,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乡邻
披挂节日的盛装,坐在各自的椅子上
仍在欢喜地观看人间这幕大剧
变化真大哟,他们是过去的主演
演的多是苦情戏,今天的主角换上了他们的子孙
扮演的角色大都让他们新鲜、羡慕
恨不得重新来过
变化还是小哟,今天的主角谢幕后
也会高兴地在他们的后排
落座,看戏
母亲的改变
我们是母亲放出的
一支征讨八方的令箭
不得楼兰不还乡
母亲的改变,从一次病开始
羸弱,统治了她
她,开始问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中秋,哪些人回来?”
倚门望子,拄杖相迎
刻成一种又柔又硬的烙印
离家的路,总被母亲的目光
拖得很长
凝重的脚步,装不好轻松
一直往前走,不敢多回头
走过山那边,才敢松开牙和嘴
放声恸哭
母亲的花轿
接她的花轿
出了邹家院子便塌了
母亲一路扶着,到了夫家装模作样
下了轿
父亲给她的家,除了他(她)俩
其它都是借来的。屋子和父亲的裤子也是
母亲出生在五月,“五”“苦”同音
吃苦的本事与生俱来
母亲生了五男四女
我们兄弟名字当中安有
——文、武、祥、贵、富
女儿的名字有梅兰秋菊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把锤子,此起彼伏把母亲捶打
母亲说,她的名字有个“贱”
注定一生贱命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
有几份自得
有几份羞涩
怀念母亲
——母亲节写给母亲
今天
我看见了我所有的母亲:
一个在纺纱、织布、磨豆腐
面部模糊,动作轻盈
一个在灶屋和猪圈忙碌
一天约等于一生
一个将我背在背上去医院
十几里山路上,裹了的小脚
追着父亲的大脚,走啊走
一个母亲满头霜雪,养育了一大堆儿女
仍固守着老屋与屋后的菜园子
最后的母亲,躺在床上
像一床旧被子被另一床盖着
面色平静,两手空空
今天,我请母亲过母亲节,她们
陌生的一个节日
数了数,一个面带笑容的母亲
还是缺席
一筐土鸡蛋
老乡从老家来
带给我一筐土鸡蛋
我在桌上铺一块布
把鸡蛋取出来一个一个放上去
仔细端详
这是我以前常干的事
那时,母亲隔不了几个月
就会托人送来一筐
当把它们一一摆放好后
我能从鸡蛋的成色
辨认出母亲攒下的时间
我跟母亲说,现在城里也买得到
你留着自己吃吧
她不依,说自家的鸡是土鸡
吃谷子的蛋,蒸芙蓉蛋、水煮蛋
辣椒炒蛋都很香
那时母亲已经年迈,能送我的东西已经不多
每当听见母鸡下蛋后“咯咯”地叫
她就会两眼放光
蹒跚着小脚过去把蛋捡起
擦去蛋上粘着的粪土、血丝或稻壳
小心放进床底下的筐里
隔几天母亲就会把筐端出来
在地上垫一块棉布
一遍一遍地点数
我知道,那是母亲最快活的事
母亲就这样一直攒着送着
我们收着吃着
春夏季的,放久了容易坏
每次总有几个
蛋壳暗淡,有麻点的坏蛋
我从不说穿
再也见不到母亲送来的鸡蛋了
但蒸芙蓉蛋,辣椒炒蛋总是我家餐桌上的保留节目
这一辈子也吃不够。
母亲,我们送您
母亲 ,今日不是我们的永别
而是您与凡间岁月的重逢
我们抬着您,绕您的世界一周
您可以不坐起,可以闭着眼
您的心一向敏感
这里是田野了。还是梯田的样子
我们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
母亲,您选的好日子,中秋刚过, 艳阳正好。田野里已经收割,禾蔸高高竖立,像在缅怀什么
野菊花,草籽花,马鞭草一路相遇
都是您喜欢的模样
田野的风刮了那么多年,一直在刮着
八月的风,爽;
十二月的风,凛冽;
三月的风,一天一个样
六月的风,总贴紧着稻浪
吹了多少年哟,您一直在风中
快到水井了,您的心跳是否加速?
第一次路过水井,您跨出抬您的破花轿,在井边照了照,捧起井水,洗了洗,大口大口的喝。说,好!
从此您每天必见的人是父亲和我们
您每天必去的地方,就是这水井
井边照镜、洗衣、担水,同张婶,云香娘议论村庄上下远近的事
这口井,是您十八岁到八十八岁的碟片,您可慢慢回放
今天,它最后一次照您梳妆
怎能分得清是甘泉,还是泪涌?
老屋,是您最割舍不下的地方
虽然它被三面凸起的小洋房合围
但此刻,它站在村口,敞开大门,候您最后一次回家
您每天点起的炊烟,早已随时光消散 但您和父亲一推一拉的豆腐磨床,还在房间的一角,不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您的孩子,在房前屋后与您捉迷藏
傍晚时分,您拖着长长的声音,唤我等的奶名响彻在村里村外
最后,我们陪您走大路
愿您一路平坦
大路从老屋直通大哥、二哥和小弟的家,但在路过的山坡上,我们不得不把您放下
瞧,心急的父亲手搭凉棚,远远的 巴望着您。父亲已经等您二十年了。
二十年您在人间沧桑,他就这样一直在荒坡上凝望。
今天,我们终于要把您交还给他了 幸好,我们的父亲是个好父亲
幸好,您,我们的母亲一直在念叨着他
作者简介:陈贵根,作家,诗人。湖南祁东人,居桂林。曾携笔从戎,上校军衔。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歌月刊》《草原》《湘江文艺》《广西文学》《四川文学》《草堂》《南方文学》《环球人文地理》等;多次入选《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