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华杰,男,汉族,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出生,中国散文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阿克苏地区作家协会理事,阿拉尔市作家协会理事,一九九五年开始在《阿克苏报》《塔里木报》《阿克苏文艺》《少年文艺》《东北文学》《洛阳晚》《秋实》《文学风》《绿洲》等报纸刊物上发表,小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一百多篇,2021年中宣部重点出版物《决战柯坪》主要创作者。2022年阿克苏地区文联《幸福花开塔里木》主要创作者。
一
2022年1月2日,那个冬日的清晨,阳光还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世界却在我眼前崩塌。
母亲喜欢看书读报,头一天,她忧虑地说眼睛有些模糊,看不太清字了。我赶忙为她重新买了一副老花镜。
天刚破晓,我拿着新买的老花镜和一包老人喜欢吃的食物轻轻来到母亲住的房门口,缓缓推开屋门。屋内静谧得如同时间静止,母亲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我以为她还在酣甜的梦乡中,便准备悄然退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可刹那间,两条信息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母亲听力极佳,稍有动静便能察觉;母亲也从不睡懒觉,往日里此刻,她或许早已在院子里忙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妈”“妈”“妈”,我连叫三声,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响亮,可母亲却如沉睡的雕像,一动不动。我慌了,伸手用力摇了摇她的身子,然而回应我的,只有无尽的沉默。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日月仿佛失去了光辉,双腿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扑在母亲身上,双手颤抖着抚摸她的脸,那脸,已如冬日的冰霜般冰凉。我痴痴地幻想着,把脸贴在她的鼻子上,渴望能捕捉到一丝她的气息,哪怕只有微弱的一缕。可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我感受不到母亲的任何生机。残酷的现实告诉我,我最亲爱的母亲,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再也看不到她那温暖的笑容,再也听不到她亲昵地唤我“娃”。
尽管我心里清楚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我从未想过,她的离去会如此突然,如此毫无征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看书、看电视时常常被感动得流泪,可这一次,泪水已无法宣泄我内心的痛苦,我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妈,妈呀,你醒醒……”等情绪稍稍平复,我颤抖着摸出手机,逐个给舅舅、姐姐、哥哥打电话报丧。
此刻,母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面容坦然,嘴唇微微张着,就像往日熟睡时那般安详。我跪在灵堂的垫子上,陪着母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人生的短促与悲苦,我似乎在这一刻有了更深的体会。每过一个小时左右,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用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仿佛想用手心里的温度,将她冰凉的脸暖热,让她再次醒来。
院子里的路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静静地陪着母亲,一直亮到天亮。圈里的鸡狗鹅偶尔发出几声叫声,它们一定还不知道,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准时给它们喂食,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穿梭在它们中间。只有门口的苹果树,仿佛感知到了这份哀伤,一夜之间树叶全部落光,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满是凄凉。
母亲的心态和身体向来很好,常年吃斋念佛,盘腿打坐,在各个寺庙里虔诚地行走。直到三年前我回陕西老家看望她,她望着窗外,略带失落又平静地说:“我们在陕西虽然有房子,但是没有土地,我万一不在了,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那是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死亡,也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母亲老了,我该为她考虑后事了。于是,我做出了接她回新疆的决定。毕竟,她把整个青春岁月都献给了新疆,而且我们兄弟姐妹都在新疆。
回到新疆还没超过十天,新冠疫情如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我们一家四口和母亲被困在楼房里近两个月。那段时间,母亲虽然享受着儿孙同堂的幸福喜悦,但更多的是被剥夺自由后的压抑。我能从她偶尔的叹息和望向窗外的眼神中,读懂那份无奈。疫情刚过,天气稍暖,她就嚷着要搬到我果园住。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住,享受那份宁静与自在,我只好依从她。
到了果园,母亲和左邻右舍都不熟悉,每天除了喂那只叫“哈达”的狗,就是自己动手做点简单的饭菜,吃完便早早睡觉。她多次跟我说想找点事情做,我便给她买回了小鸡、小鹅。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天天把小鸡小鹅当作宝贝一样精心侍候。
后来,我在沙雅县的工地开工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母亲隔几天就会给我打电话,那熟悉的声音里满是牵挂:“娃,你啥时候回来?”如果我闲,就会陪她聊会儿天,讲讲近况;要是忙,就只能匆匆回一句“等会打给您”。在工地上忙碌了两个月,我终于回到家。一进家门,屋子里、院子外,各种活等着我干。母亲端着保温杯,拿着毛巾,步履蹒跚地跟在我后面,她那瘦弱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她想帮我,却又总是力不从心,而我还得时刻注意别碰到她。
“娃,喝口水吧。”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又满是关切。
“不渴。”我头也不抬,随口应道。
“娃,擦擦汗。”她又说道,声音里有一丝小心翼翼。
“不热。”我有点不耐烦了,甚至语气里带着点厌烦,“妈,你要么到床上去躺着,要么找个地方好好坐着,我这么大人了,渴了自己知道喝水,热了自己知道擦汗。”
母亲听了,身子靠在墙上,她那虚弱的身影映在墙上,显得那么无助。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带着失望,又带着眷恋,轻声说:“你长得再大,也永远是我的儿子,这么长时间没见你面了,就想多看你几眼,多陪你一会,万一哪天我躺下去,就再起不来了。”
那一刻,一股强烈的自责和内疚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在母亲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接过她手中的水杯,因为是开水,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抿。母亲用毛巾轻轻擦了一下我额头上的汗,缓缓说道:“别干起活来不要命,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拼命,你那时还小,我走哪,你跟哪,割麦子的时候把你放在地头,怕你被野狗叼走,又怕你爬到水沟里,就用布条子把你绑在背上,累得实在直不起腰了,就把你从背上解下来看你几眼,所有的劳累和委屈就都不见了。”
保温杯里的水真的很烫,可忽然有几滴更烫的东西从我眼窝里滑落下来,融进水中。
俗话讲,穷不过三代,母亲的前两代都是农民,过着清贫的日子,所以她拼了命也想让我们兄弟姐妹们过上好日子。1958年,19岁的母亲考上天水交通学校,毕业后被分到汽车修理厂当工人。可她不喜欢天天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有一天她听别人说,新疆这也好,那也好。1961年,她满怀憧憬地跑到新疆,却没想到,这里的生活更苦。第二年,母亲和父亲结婚,先后生下大姐、大哥、二姐。文化大革命开始后,1969年,他们迫不得已回到陕西汉中洋县贯溪镇华家村,又生下了我和二哥。父亲也因胃病中年早逝,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母亲柔弱的肩上。农村的村干部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随意克扣我们家的粮食。母亲为了不让我们挨饿,常常摸黑到邻村掰一篮子玉米棒,或者刨半袋子红薯。
有一次,母亲在回家的路上,一只呲牙咧嘴的恶狗突然从路边窜出,向她扑来。母亲握紧拳头,咬紧牙齿,在心里怒吼:“来吧,我宁可被你咬死,也不能把我儿女们饿死。”说来也怪,那只狗冲到母亲身边,却突然不叫了,又退了回去。或许,连它也被母亲的勇敢和坚定所震慑。
因为破坏生产,盗窃公物,母亲脖子上挂着牌子,被穿着制服的人押到审判台上,强制送到修水库的工地,干着和男人们一样的重体力活。就在那种艰难的情况下,她还把自己限量的伙食吃一半留一半,晚上带回家给我们分着吃。
1983年,母亲领着我们终于又返回新疆。大姐、大哥、二姐也都参加了工作,有了工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母亲为了让我们丰衣足食,在房屋后面的院子里养羊、养猪。在连队大块地的边边角角开垦出一些豆腐块般的自留地,种上洋芋、西瓜。她用汗水证明了“一份付出就有一份回报”。
按理说母亲前半生受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到晚年该享受天伦之乐,该我们兄弟姐妹们赡养她的时候了,可她却一个人回到陕西农村老家。说是想过清静的日子,其实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增负担。
母亲吃斋念佛多年,广结善缘,尊老爱幼,乐于助人,善待亲邻。但凡与她接触过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我从一位老人的嘴里知道,母亲几年前曾收养过两个残障婴儿。那年秋天,天气刚开始转凉,她像往日一样晨练回来,在村口看见一群人指手划脚地议论着什么。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在厕所的便池里有个婴儿在啼哭,却没有一个人下去捞。母亲没有丝毫犹豫,搬了几块砖垫在便池里,踩在上面蹲了下去,扒开卫生纸,竟真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母亲赶紧将她贴着肚皮暖在怀里抱回了家。在被窝里捂了一天一夜,女婴的皮肤终于由乌青色转成红润色,连哭声也变得嘹亮起来。村里有好心人送来奶粉、米粉、小衣服。几天后却发现小家伙一直哭不停,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小家伙天生心脏上就有个小洞,很难治愈。有人劝母亲:“扔了算了。”母亲却坚定地说:“那怎么行,这毕竟是一条命呀,我养着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就这样,小家伙在母亲的细心喂养下,奇迹般活了四五个月。到了春天,母亲抱着小家伙出门,村里人都说:“秦姨你真能,你太了不起了。”他们可曾想过,在这了不起的背后,母亲这几个月为了给小女孩喂饭洗尿布,操了多少心,少睡了多少觉。
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母亲拉开门,门口居然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的小被子里裹着一个瘦骨如柴的男婴。母亲想:一个也是养,两个同样能养。果然,小男孩不管吃什么东西都原模原样拉出来。尽管如此,母亲在当年哺育过我们的小床上,把这一男一女两个身有残障的弃婴又养活了半年。村子里的人们戏问:“秦姨你当年养六个还没养够吗?”母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整整养了一年的时候,有一天大队村委会、计生办一行六七个人来到母亲的屋前,说母亲不符合领养条件,严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要么找到小孩父母把小孩送回去,要么他们就把小孩带走,否则不给母亲划新地基,盖新房子。(盖房子是母亲几十年来的心愿)母亲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两个小家伙抱走。后来听说,没多久小女孩就夭亡了,小男孩回到他父母身边两三年后也不在了人世。
我问母亲:“为什么没听你说过?”母亲回答:“怕你怪我自己孙子孙女都不带,却给别人养小孩。”我握住母亲的手,认真地说:“怎么会呢,等你孙子和孙女长大后,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奶奶是多么仁慈博爱。”
母亲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她用柔弱的身躯,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地。我们平时对她的关爱太少,特别是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没能在她床前尽孝,日夜陪护她,这将是我们的终生遗憾。
“妈妈,您对儿女的大恩大德,我们当以涌泉相报。我发誓,一定继承您的遗志,像您那样为人处世,做个勤劳善良,诚实守信的好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之人。”
母亲享年83岁,也算是高寿了,而且是无疾而终,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到了极乐世界,没有丝毫疼痛,更没有给子女添任何负担。对于信佛的人来说,这也算是莫大的福报了。此刻我愿用至真至情,向母亲表示沉痛哀悼,祝母亲一路走好。安息吧,我亲爱的妈妈!如果人生还有来世,恳请您还作我们的母亲……
二
安葬完母亲,我第一次走进母亲的房间。屋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不光母亲的身影消失了,连她穿过的衣服、鞋子,吃饭用过的碗筷,都不见了,只是柜子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像框,里面嵌着母亲的遗像。那照片上的母亲,笑容依旧温暖,可我却再也无法触摸到她。
我来回挪动着脚步,生怕惊动了谁,又想提醒谁“我回来了”。仿佛母亲还会像往常一样,从里屋走出来,笑着迎接我。走到放电视机的桌子前,我停了下来,一个保温杯下面平平整整压着一张崭新崭新的百元人民币。我捏着这张钱,思绪万千。首先这张钱肯定是母亲留下来的,可留给谁的?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呢?据我对母亲的了解,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有个做生意的朋友,在我院子里堆放了一些货物,里面有电热水壶,其中一个外包装损坏,掉了出来,母亲的热水壶正好按键失灵,准备换个新的,就拿了一个回去使用。前几天母亲专门问我:“你那个朋友的热水壶多少钱一个?”我回答:“他是我好朋友,不给他钱了,你用就行了。”母亲却认真地说:“那怎么能行,谁做生意都不容易,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我只好回答:“好像一百元钱一个吧。”这钱很可能是母亲让我转交给那个朋友的。
还一种可能,就有点迷信了。母亲知道我们现在都用微信付款,身上几乎不带现金,而给死者烧纸钱之前,需要用一张真钱在黄纸上拓印一下。母亲曾经给我说过:“如果不拓印一下,直接烧,死者收到的只是空白的纸。”母亲去世的那天,我的姐姐和朋友们匆匆赶来时虽然都带了香和黄纸,但是谁都没带现金,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百元人民币,在每一叠黄纸上印了印。我想,这也是母亲留下这张人民币的原因,只是我们当时六神无主,没有及时看到而已罢了。
我还发现了奇怪的事,我给两只狗喂食,半盆子狗粮它们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是不是因为,以前母亲为了不让它们浪费,用手一把一把抓着给它们喂,还给它们说话:“我老了,吃不动了,你们可要听话,多吃点。”如今,没有了母亲的温柔呼唤,它们也没了食欲。
鸡和鹅也很奇怪,昨天我撒在地上的玉米粒,今天还没吃完。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以前,鸡和鹅跑的再远,只要母亲扯着嗓子“咕咕咕咕咕”一叫,它们就扑棱着翅膀跑过来。记得中秋节那天,有人来买鹅,母亲伸手帮他抓了一只,过后,懊悔了很久,对我说:“以后谁想吃,自己去抓,我再也不帮这个忙了。”如果哪只鸡生病了,母亲会把它抱在怀里,一点一点给它喂药,有时还会嘴对嘴给它喂水。
更加奇怪的是,在院子后面的墙角跟,我发现我家的花猫死了,死因不明,死了多久,我判断不出来,也许在我母亲去世之前,也许在我母亲去世之后,反正相隔不会太久。这只猫整天跟在母亲身后,白天,母亲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它就绕着轮椅转圈圈,一会跳到母亲怀里,一会去追觅食的鸡,母亲就训它:“你回来,听到没有,别人吃食,惹你什么事了。”晩上,母亲坐在床上看电视,它就卷缩在床头睡懒觉,母亲就赶它出去:“睡睡睡,你就知道睡,外面那么多老鼠你不去抓,人家一只好猫能管三村呢。”
难道动物真的有天性,它们真的懂得忠诚,能感应到母亲的去逝吗?我宁愿相信,它们是舍不得母亲,所以用自己的方式,追随母亲去了。
三
在整理母亲遗物的那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却驱不散我满心的寒意。我轻轻拿起母亲的手机,就像触摸着她曾经的温度,每一条信息,都像是她温柔的低语,却又似重锤,狠狠地敲打着我的心。
11月31日,母亲这样写道:“儿子,你好,每天你回来,我就想坐在你跟前和你说说话,心里就感到高兴,你不回来心里总是空空的,你一回来就感到有安全感,狗也高兴,你一走我就感到少了什么,很清凉,心里总是不想让你走,不走不行,你有你的家,嘴里说你快走,心里却不想让你走。”看到这些文字,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孤独等待的身影。她日复一日坐在门口,眼神望向远方,期盼着我的归来。我每次回家,她眼中闪烁的光芒,还有那些和我聊天时满足的笑容,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而我离开时,她眼中的失落,我却从未在意,如今想来,满心都是悔恨。
12月5日,母亲的话刺痛了我的灵魂:“天下的儿女都一样,因为他们忙,照管不了老人,这是事实的事情,老人应该想通,因为孩子们小时候,你忙不过来,照顾不够,态度不好,所以好些事情他们都记在心里,看见老人很生气,你活老了,为什么要给他们增加麻烦,看他们的脸色,老天爷,请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他们的,我有我的生活办法,大不了,我就满天飞。”母亲一生都在为我们着想,她体谅我们的忙碌,包容我们的疏忽,把所有的委屈都独自咽下。她总是默默地承担一切,生怕给我们带来哪怕一丝困扰,而我却在忙碌中,忽视了她内心的孤独与无奈。
12月8日,“我身体没有一点力气,床也下不了,儿子说要送我到医院去,我才不去,去年的时候去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花了六千四百元,医生就给了点药片片。”母亲是如此节俭,在病痛面前,她首先想到的是为我们节省开支。她宁愿自己忍受着身体的不适,也不愿让我们为了她花钱。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更坚持呢?为什么没有体会到她的坚强背后,是对我们深深的爱与不舍?
12月11日,“我这几天实在是不能动了,不知道自己是感冒后吃了感冒药才又好了。我以为我要离世了,结果这两天好多了。”母亲在面对可能的死亡时,是那么平静,可我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她独自承受着对生命的担忧,而我却在外面的世界里忙碌奔波,没有给她应有的陪伴与关怀。
12月29日,“我儿出去十几天,总感到少了什么,昨天回来,今天就到果园来了,我感到很高兴,也感到温暖,很亲切,这就是母子情。”母亲对我的思念,都在这简单的文字里。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我们几个儿女;而我的视野很大,却常常忽略了她的存在。
从母亲的日记里,我才惊觉,她早已预感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可我们做儿女的,却粗心地以为她永远坚强。我们习惯了她的付出,习惯了她的包容,却忘记了她也需要我们的关心,需要我们的陪伴。这几天,我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忏悔中。如果我能更细心一些,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如果我能坚持送她去医院,哪怕只是打几天营养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我想对所有的朋友说,也许你们和曾经的我一样忙碌,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做,但请记住,最不该错过的,是陪伴年迈的父母。去陪他们说说话吧,倾听他们的唠叨;为他们做一顿饭,让他们品尝家的味道;陪他们睡一晚上觉,给他们温暖与安心;为他们洗个澡,梳梳头,尽一份儿女的孝心。不要以为父母是永远屹立的高山,他们的身体在岁月中逐渐衰弱,生命的时光也在悄然流逝。我们错过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有弥补的机会,可一旦错过了与父母最后的相伴,那将是一生都无法挽回的遗憾。“风欲静而树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份痛苦,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体会。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我再也无法追回那些与母亲相伴的日子。如果时光能够停止,能够倒流,我绝不会在十一月份为了挣那几万块钱,而长时间呆在阿瓦提县不回家;也不会在十二月份为了个人的爱好和荣誉,到各县上去蹲点采访,搞文学创作。如今我才明白,利益和名誉固然重要,但和“家有一老,尤如一宝”相比,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老人在,家才有根;老人去,家便失去了最温暖的角落。
妈妈,我好想再抱你一次,感受你怀抱的温暖;妈妈,我好想再吻你一次,亲吻你那饱经沧桑的脸庞;妈妈,请你原谅我们的疏忽,请你原谅我们的不懂珍惜。妈妈,妈妈……
四
母亲离世的前一天,她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你忙不忙?”我回答:“不忙,明天去看你。”母亲却说:“来不来,没关系,我好着呢。”她总是这样,不想给我添麻烦,哪怕内心是那么渴望我的陪伴。
第二天,我把车停在院门口的空地上,双手提着给母亲买的羊肉、挂面和桔子。还没进大门,哈达和坦克就兴奋地摇头摆尾,疯狂地吠叫着,恨不得挣断链子扑到我身上。它们也和母亲一样,盼着我回家吧。
最外边那间屋子的门缓缓打开,母亲躬着腰,手扶着墙,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听到两只狗叫得这么凶,就知道是你回来了。”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眼中的喜悦,也看到了她身体的虚弱。我哪有心思理狗,三步并做两步去扶母亲,她却推了我一把:“外面冷,快进屋。”
屋内比外面暖和一些,但温度还是偏低。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把电暖气温度调高点?”母亲回答:“温度一高,人就头晕脑胀,电费又那么贵。”我知道,她是为了给我省钱。她一生节俭,到了晚年,依然舍不得多花一分钱。
放下东西,我准备去调高电暖气的温度,母亲拍拍床沿,示意我坐下来:“几天没看到你了,坐过来,陪我说会话。”我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坐过去,抓住她的左手,她顺势把右手搭在我手背上,轻轻抚摸着:“娃,我能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都过得还不错,又能多活这么多年,也知足了,就算哪一天突然闭眼了,也没啥遗憾的了。”母亲的语气有些反常,我猜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便劝慰她:“妈,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至少还能活十几年呢。”
母亲拿出手机,让我系个绳子,说要随时挂在脖子上。我问:“为什么?”母亲才缓缓说道:“前天,我到鸡圈里喂鸡,踩在一个砖块上,摔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旁边连扶手的地方都没有。我就坐在地上求佛主,‘我可以跟你走,绝没怨言,你总得让我再跟我儿我女说几句话…’”我急忙打断她的话:“你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母亲说:“手机放在床上,忘了带,我就用木棍把鸡喝水的桶拨过来,然后扶着桶才站起来。”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扭头用手背擦了擦,对母亲说:“妈,你以后一定一定要随时把手机带在身边。”最后母亲再三嘱咐我:“这事不要告诉你哥和你姐了,省得他们担心。”
外面很冷,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我就坐在母亲床边看手机。余光中,我发现母亲一直在盯着我看:“娃,坐着不舒服就过来躺一会。”母亲把身子往里移了移,腾出半边床,并掀开了被子。我很自然地躺了下去,母亲躺过的地方很温暖,加上我昨晚写东西到深夜,很快就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睛,一看时间,竟睡了近三个小时。母亲见我醒了,说:“娃,看你睡的香,怕把你弄醒,我都没敢翻身。”说完,用手撑着腰,艰难地换了个姿势。那一刻,我心中满是愧疚,母亲为了让我睡好,自己却在狭小的空间里忍受着不适。
时间不早了,我准备给母亲做饭:“妈,你想吃啥?”“你想吃啥,我就吃啥。”母亲乐呵呵地说。她总是这样,把我的喜好放在首位。母亲把各种调料全部用小瓶子装着放在一个纸盒里。我手忙脚乱地把切好的菜和肉往锅里放,她坐在床上耐心地指挥我,哪个瓶子里装的是盐,哪个瓶子里装的是十三香,哪个瓶子里装的是味精……
母亲再三叮嘱我,给她少舀点饭,一块肉都不要,可我考虑到她体弱,需要补充营养,还是给她舀了满满一碗,还专门多舀了些肉。母亲勉强把饭和菜吃完了,肉全剩了下来,倒在我的碗里。她总是舍不得吃,想把最好的都留给我。
吃完饭,母亲劝我:“回去吧,你那个家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你呢。”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又拉了一下我的手:“明天,你还过不过来?”我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关门的时候说了句:“看情况吧。”其实我在心里已经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来。可谁能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同睡一个被窝,最后一次听她唠叨,最后一次感受她的温暖。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但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刻在我的心中。那些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我多么希望,还能再听她叫我一声“娃”,还能再感受一次她的抚摸,还能再为她做一顿饭……
五
母亲离去后的日子,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我在这灰暗的世界里,不断思索着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祭奠她那伟大而又温暖的一生。无数个夜晚,我躺在床上,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各种设想,那些画面如同电影般,在我眼前不断放映。
起初,我满心想着,在母亲入土前的日子里,要不吃不喝,长跪不起,以此来表达我对她的深深愧疚和无尽思念。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我内心的痛苦。然而,现实却如此残酷。母亲去世的当天,生活的琐碎和繁杂就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要匆忙地前往社区、派出所开证明,还要马不停蹄地跑前跑后,购买各种丧葬用品。那一大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一刻的闲暇,更不可能一直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几日,悲伤如同汹涌的潮水,将我的心彻底淹没,我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食欲。面对亲戚朋友的劝说,我充耳不闻,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无法吃下一口饭。就这样,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了两天两夜。直到在殡仪馆替母亲守最后一个夜的时候,姐姐把盒饭递到我面前,我机械地接过,又默默地放回桌子上,心里想着,等明天母亲入土后,我再进食。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宛如天籁般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娃,多少吃点吧,要不明天你哪有力气抬棺。”我猛地抬起头,急切地望向四周,屋里除了我和姐姐,空无一人。我无比确定,那句话绝不是姐姐说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慈祥的面容,听到了她温柔的叮嘱,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母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她对知识的热爱,对文字的执着,却让我深深敬佩。今年秋天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我的房间里,以“一个女人的一生”为题目,用她那略显稚嫩却又无比认真的笔触,记录下了满满一本的故事,整整一百四十六页,每一页都承载着她对生活的感悟,对岁月的回忆。既然前两种祭奠母亲的方式未能如愿,那么,我决定坚持每天为母亲写一段祭文。我想,母亲学会微信后,第一件事就是关注我的朋友圈,想必我写给她的每一篇祭文,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都能看到。每当我拿起笔,那些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就如泉水般涌上心头,我将对她的思念,融入到每一个字里,每一句话中。
母亲的墓地,是姐夫和舅舅精心挑选的地方。当我第一次站在那片沙丘顶上,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这里不大不小,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视野是如此开阔。我想,母亲一生简朴,与世无争,这样的地方,她应该会喜欢。虽然她向来反对铺张浪费,但从寿衣到棺木,我们都为她选了最好的,只为能让她走得安心。哥哥和姐姐原本想为母亲立一个又高又大的墓碑,我知道,母亲一生低调,那样太过惹眼,她一定不会接受。于是,我们选了一块大理石做墓碑,虽比不上那些豪华的墓碑,但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想,这应该是母亲会认可的选择。
送葬那天,正值三九寒冬,天气冷得出奇。我们原以为,母亲退休后离开连队多年,来为她送行的人不会太多。然而,当我们来到殡仪馆,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大为震惊。大厅里站满了人,后面来的人无奈,只好站在院子里。中午吃饭的时候,原本预订的四桌,不得不一增再增,从六桌增加到八桌,才勉强让大家都坐下。一位专程赶来的连队老职工,眼中含着泪水,声音颤抖地说:“老人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再冷再远我都必须送她最后一程,她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们心里。”看着这么多前来送行的人,我深深感受到母亲在大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这也是对她生前人品的一种肯定。我想,母亲如果泉下有知,看到这么多人来送她,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六
母亲活着的时候,不仅信佛,还曾出过家,她一直保持着早晚诵经的习惯,一本繁体字的经书,她能从头背到尾,还能静静地盘腿打坐,沉浸在自己的信仰世界里。母亲常说:“信佛不定要出家,不一定要削发,也不一定要念经,只要心里装着佛,多行善积德,原谅欺负过你的人,帮助有困难的人,放下思想包袱,不与人争高下,就是最好的修行。”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母亲在陕西生活的时候,专门在楼顶上设了一间佛堂。那间佛堂,宛如尘世中的一片净土,时常香烟萦绕,像极了一座宁静的小庙。三面墙上,挂满了各种佛像,正墙中间,摆着一张围裹着黄色丝绸的方桌。桌上,一尊三尺高的白色观音像静静地端坐着,四周,香炉、木鱼、经书等有序地摆放着,每一件物品,都被母亲擦拭得一尘不染,从中可鉴母亲对佛祖的虔诚之心。后来接母亲来新疆时,无法将全部佛堂用品带上,只带了满满一包经书。为了弥补她,我在她卧室隔壁腾出一间空房,按照她的要求,又置办了一个简易佛堂。此后,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虔诚地烧香念佛,她的身影,在那袅袅香烟中,显得如此安详。
母亲念佛,不仅仅是在嘴巴上念,在心中念,更是用实际行动,将佛的慈悲与善良,念给每个身边的人听。有一次,我陪她坐公交车,售票员和乘客为了两元车票,吵得不可开交。乘客坚称投钱了,售票员却非说没投,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就在这时,母亲默默地掏出两元钱,塞进投币箱,然后,她用那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对着两个争吵的人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体谅,多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多一份理解就少一份怨恨。”瞬间,车上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母亲的话所打动,投来敬佩的目光。
还有一次,母亲从镇上骑电瓶车回家,路上和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相撞,母亲连人带车翻倒在路边的水沟里。男孩当时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母亲坐在水沟里,不顾自己的疼痛,反而安慰男孩:“娃娃,别哭了,过来扶我起来,我不讹诈你。”男孩和路人赶忙把母亲扶到路边坐下。有好事的热心人劝她:“快报警”“快给小孩父母打电话”。母亲却赶忙阻止:“不用了,老天保佑我人没事就好,只是车坏了,我修理一下就行了,让娃娃走吧。”围观看热闹的人没想到这场“冲突”竟如此简单就化解了,在一片“老太太真好说话”和“小男孩真庆幸”的议论声中,人群渐渐散去。后来听说,修电瓶车的师傅也被母亲的善良所感动,没有收她的修理费。
我的院子里堆放着许多纸箱和塑料瓶,有一次来了一个收废品的老人,母亲主动帮他一起整理,打成包,装进袋子。在清点数量时,老人趁母亲不注意,多装了几十个矿泉水瓶,母亲其实心里明白,却假装没看到。事后,她只是淡淡地告诉我:“他那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收废品,生活一定过得很困难,又何必跟那样的人较真呢。”那一刻,我深深被母亲的善良和宽容所打动,她的心中,总是装着别人的不易。
我平日里扫院子,只是扫自己家院门里面的一部分,门外的柏油路属于公共区域,我从来都懒得去扫。但是母亲不一样,她会从里到外,把整个区域全部扫一遍,还会用铁锹铲些石子,把路中间别人挖自来水管弄成的坑填一填。她还总是嘱咐我:“有时间,你弄点沙子水泥把路中间那个坑修补一下。”我当时还有些不情愿,嘟囔着:“又不是我们挖的,应该是谁挖断的谁修。”母亲却语重心长地说:“路虽然是大家的,但是修桥补路,积下的福德却是你自个子孙后代的。”母亲的话,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我狭隘的内心,让我懂得了付出与担当。
几年前,母亲曾在电话里给我道过一次歉,那一幕,我至今仍记忆犹新。那年,我和很多搞工程机械的人一样,遇到了干活结不了帐的情况,再加上在果园盖房子,资金变得异常紧张。有一天,工人居然跑到果园找我要工资,帮我看守果园的哥哥将这事打电话告诉了母亲。第二天,母亲就心急如焚地打电话给我:“娃,别欠人家钱,借钱时忍一忍,还钱时恨一恨。实在不行,我攒上几个月的退休工资给你打过去。”我忙说:“不用不用,你不用为这事操心了。”两个月后,母亲又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娃,对不起,你别怪我。我答应给你打钱,现在打不成了,因为我把钱捐到寺庙里去了。他们过的太苦了,庙旧得不成样子,墙上的裂缝手指都能伸进去,你也知道我哪都不去,就到庙里跟僧人一起念念经,心情和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在功德薄上写着你名字。”我怎么可能责怪母亲呢?她的善良和对信仰的执着,让我只有敬佩。
近年来,从母亲身上,我学到和悟到了许多难能可贵的东西。她历尽沧桑仍笑对人生的乐观态度,她勤劳节俭吃素养生的生活习惯,她一早一晚必诵经必运动的自律精神,她视死如归、坦然面对死亡的豁达心态,以及她对世间万物皆仁慈的博爱情怀,都如同璀璨的星光,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成为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我将永远铭记,并努力传承下去。母亲虽然离开了我,但她的精神,她的爱,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永不磨灭。
七
母亲离开后的日子,像被一层朦胧的薄纱笼罩,看似平静,却藏着我无尽的思念与哀伤。今天,是母亲离世的第12天,我又一次在梦中与她相逢。前几日也有过梦境,但都不及这次这般清晰,仿佛她从未真正离去,一切悲伤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梦里,母亲依旧坐在树下,专注地给鸡剁食。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温暖的轮廓。她看见我,眼中瞬间绽放出喜悦的光芒,转头向旁边的老人介绍:“这是我家老五,在儿子里面排老三。”听到这话,我的心猛地一颤,惊喜与激动交织。原来,母亲还活着,她从未离开我们,那些痛苦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梦魇。那一刻,我暗暗发誓,要以这场梦为警钟,再也不让她独自生活,一定要把她接到城里,时刻陪伴在我身边。我急切地跪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背起她回家。可无论我怎样用力,却怎么也背不动。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焦急地呼喊:“妈,我接你回家,妈,我接你回家……”
然而,残酷的现实总是在最美好的时刻将我唤醒。从梦中醒来,我只觉虚汗早已浸湿了被子,泪水也打湿了枕头。我拖着沉重的身躯走进卫生间,望着镜子里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悲伤如决堤的洪水,再次将我淹没。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女儿华一伊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小手拽着我的衣服,轻声问道:“爸爸,你怎么了?”我哽咽着回答:“爸爸想爸爸的妈妈了,爸爸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女儿懂事地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她那稚嫩的话语,却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冰冷的悲伤中,给了我一丝慰藉。
这几天,每当我走进果园的院子,仿佛都能看见母亲的身影。她有时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电视,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有时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有时站在鸡圈里,温柔地和鸡们说着话;有时则盘着腿坐在佛像前,虔诚地诵经。可当我的目光触及母亲住过的房门上那把冰冷的锁,轮椅上厚厚的灰尘,以及路上散落的树叶和枯枝时,我才如梦初醒,母亲真的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此时,“残门锈锁久不开,灰砖小径覆干苔。无名枯草侵满院,一股辛酸入喉来。忽忆当年高堂在,也曾灶头烧锅台。恍觉如今只形影,故乡无人诉情怀”这首诗的意境,我才有了深刻的体会。曾经读它时,只是纸上的文字,如今却成了我生活的真实写照,满心的伤感,无人可诉。
我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渐渐走出了丧母的阴影,可以坦然地面对生活,面对亲朋好友。和身边人交流时,我也开始试着微笑,甚至在写到祭母的文字时,还鼓励自己要勇敢地接受现实,坚强地活下去。可今晚,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记录本,那些被我刻意压抑的思念,如潮水般再次涌来。
我把母亲的遗像供奉在她的佛堂里,让她能与佛永远相伴。她吃饭睡觉的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还按原样摆放着,我总觉得她只是去了哥哥姐姐家小住几日,或者回陕西老家取点东西,很快就会回来。那天,我竟鬼使神差地找出了母亲的手机号码,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许久,多想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再听听她的唠叨,哪怕只是几句责备。
我坚信,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也一定牵挂着我。不然,我的耳朵怎么会时常发烫,无缘无故地喷嚏不断,额头中间又怎么会莫名长出一颗小痣。一想到我与母亲已经阴阳两隔,此生再难相见,只能通过这些遗物来缅怀她,一股悲伤和辛酸便从心底深处涌起,让我无法呼吸。
八
忙碌了一天,快下班时,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翻看朋友圈,这才惊觉,今天是母亲节。我急忙走到母亲的遗像前,双膝缓缓跪下,一边点燃手中的香,一边轻声说道:“妈,今天是您的节日,我想和您说说话。”今天,是您离开我们的第一百二十八天,其实我每天都会在心里和您倾诉,我知道您一定能听见,因为这世上只有您,会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那次回老家,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如果给墙角的空地上种几株葡萄,夏天的时候顺着杆子爬到屋顶上,又好看,还可以乘凉,还有葡萄吃。”没想到第二年,您就把葡萄苗栽上了。还有一次,我说:“妈,您闲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们家里的家史写出来,让我了解了解以前的事情。”您竟然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写了近两百页的回忆录,还开心地对我说:“儿子,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很多话,我说给别人听,得到的要么是打击,要么是敷衍,只有您那句“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充满了真情实意,让我倍感温暖。
妈,我想告诉您,我开始信佛了。以前您烧香拜佛,晚年还常住在寺庙里,说实话,作为您的儿子,我虽没有反对,但也不支持,还天真地认为您的做法是迷信,是在逃避现实,觉得您不该把时间浪费在磕头拜佛上。我还自恃有文化、爱面子,总觉得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下跪,所以您在的时候,我从未给任何人下跪过,哪怕到了少林寺大雄宝殿面对三世佛像,我也没有屈膝。可自从失去了您,我仿佛变了一个人。现在,我每天都会虔诚地为观音菩萨和您分别上三柱香,磕三个头。读到与佛有关的文章,我必定认真读完;看到与佛有关的字画、雕像雕塑,我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现在想来,我和佛祖或许真的有缘,也开始相信您说的我一岁“抓周”时一手抓饼干、一手抓佛珠的事是真的。我更坚信,您把积蓄捐到寺庙里,却在功德簿上写我的名字,一定是希望佛祖能保佑我。
有两件事,以前觉得可笑,现在回想起来,却只剩心酸,忍不住潸然泪下。前年,果园里的苹果产量比往年高了许多,我又惊又喜,却不知原因。您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儿呀,你知道吗,从春天苹果开花到秋天摘果子,我每天为它们念一遍《大悲咒》,能量那么强大,苹果肯定比以前结的多。”去年,我在新和工地竣工验收那天,出门前,您劝我:“忙了那么久,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你去给观音菩萨上柱香,让他保佑保佑你。”我当时只是在菩萨面前站了一会,既没有上香,也没有下跪。晚上回来,我还没开口,您就急切地问我:“儿子,验收合格了吗?”我点了点头,您笑着说:“我就知道验收一定能合格,因为今天我在菩萨面前跪了一整天。”
妈,还有一些小事,我也想讲给您听。今年,我没有养那么多小鸡。有四只老母鸡抱窝,我把其中三只关到笼子里让它们“清醒”,只留下去年您给它喂拉肚子药的那只黑母鸡孵了十六只小鸡,最后活了十四只,它们长得可快了,都快和大鸡差不多了。我还把去年种菜的地方栽了一排樱桃树,在门口重新开了一片菜地。我照着您说的,种菜前先在地里撒了底肥,还铺上了薄膜,这样既能保持水分,又能提升地温,还能封闭杂草。您要是看到今年菜苗的长势,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我把您放在二楼靠东面的那间小屋里,我想让您能随时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院子,这样我在干活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您,仿佛您从未离开。您在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依靠,遇到事情就想“我妈会帮我弄的”。现在,无论大小事情,都得我自己动手。有时候,干着干着,我就会产生错觉,好像身后站着一个人,一手拿着毛巾,一手端着水杯。一扭头,仿佛就能看到您慈祥的笑脸,听到您温柔的声音:“儿子,累了,就歇会,坐下来陪妈聊聊天,说说话。”每次我都多么希望,打开屋门,就能看见您的身影;失落无助的时候,能听到您鼓励的话语。您走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您的辛苦,体会到了您的不容易。曾经,我不懂珍惜,甚至反感您在我耳边的唠叨,如今,那些唠叨却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再也无法重现。给您再做一顿饭、再洗一次脚,都成了我遥不可及的奢望。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后悔得太迟。我终于读懂了您,可您却已经离开了我。
九
时光匆匆,转眼母亲去世已经三周年了。这三年里,除了在梦里与她相见,我再也无法抚摸她的手,亲吻她的脸,更不能躺在她的怀里感受那温暖的怀抱。
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个特别严厉的人,我和哥哥姐姐们都很怕她。但凡有一个人犯了错,我们必定都会受到牵连,跪成一排,同挨打同受罚。她会挨个用棒子敲打我们的手心,跪得膝盖发麻也不让起来。年龄稍大一些,大家开始厌烦她,躲避她,大哥和二姐甚至还会和她针锋相对,见面就吵。那时我还小,虽不敢顶嘴,但心里也满是不满。后来,两个姐姐出嫁,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大哥参军去了部队,二哥上中学,在团部住校,就剩我一个人在她身边,我也是能躲就躲,常常放学后都不愿进家门。那时,有年长的人语重心长地劝我:“孩子,你母亲一个人把你们姐弟几个拉扯大,不容易,你应该对她好一点。”可我却把这些话当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当年母亲的严厉管教,我们也不会有今天安居乐业的生活。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一个单身女性,满脑子都是拖儿带女、养家糊口的重担,哪有时间去对孩子进行赏识教育、耐心说服呢?常言道“棍头底下出孝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母亲的一生,平凡而伟大。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我们树立了榜样。她的勤劳,让我至今难忘。在陕西农村时,她白天给村里放牛,晚上到磨坊为村民磨面;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她更加忙碌,不仅承包了几十亩连队的棉田,还养着两头老母猪和十几只羊,在房子旁边开出一亩多自留地,种满了蔬菜和瓜果。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忙碌,一直到深夜才休息,那忙碌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母亲的生活极为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对家里的东西也格外爱惜,总是修修补补,能凑合就凑合。家里做饭的铁锅,一只耳朵断掉了,锅底也裂了缝,她每次做饭时就用泥巴粘一下,也舍不得买口新锅。她从来都舍不得为自己买一件新衣服,穿的都是旧衣服,缝缝补补又一年。
母亲还是个坚韧不拔的人,从不畏惧困难。她曾为了我们全家在文革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得到平反,两次孤身前往北京信访办上访。那一路的艰辛,我无法想象,但她从未放弃,终于得到了中央的回复,否则我和哥哥姐姐们可能至今还在农村当农民。她的勇敢和坚持,让我无比敬佩。
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对人生充满了同情和关怀。她在陕西独居时,先后收养过两个残疾幼童,一个有先天心脏病被父母遗弃,一个瘫痪无法站立被父母遗弃。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下,两个孩子生活了几年,直到被当地民政部门接走。她还曾把一位在寺庙里认识的年迈男居士接到村里,照顾了一年多,每天都把饭送到他面前。她的善良,温暖了无数人的心。
母亲也是个争强好胜、爱憎分明的人,她从不服输,不甘落后。她既不忘人家一分钱的好,也记得坏人做的每一件恶。在她去世的前两年,也就是2019年,她还记得2000年河南巩义一个远房亲戚给她借过八百元钱,几经周折,打听到对方地址,终于把钱寄了过去。她的这份执着和感恩,让我深受触动。
母亲还颇具经商头脑。我和哥哥在团部上学时,为了解决我们的吃住问题,她在团部中心地段租了一间门面房,卖早餐。虽然没挣多少钱,但在当时团部总共不过十几家做生意的个体户,她的勇气和智慧,让我佩服不已。
2018年,我把母亲接到身边后,曾给自己定下一个要求,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母亲吵架。然而,有一次我终究还是没忍住。一个朋友买了十几只鸡没地方养,暂时寄放在我的院子里,让我帮忙喂养一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就会过来抓几只。母亲不愿意了,抱怨我不会持家过日子,把自家的东西让别人拿走。我解释了几遍,她都听不进去,最后她一句“要抓就全部抓走”,让我一时冲动,恨恨地怼了她一句:“你信不信我马上到鸡窝里用棒子把鸡全部敲死。”母亲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事后,我非常后悔,却没有立刻向她道歉。直到第二天,母亲生气得不吃不喝,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觉得自己太混蛋了。
安息吧,母亲,您的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您的教诲将永远指引着我前行。我会带着您的期望,好好生活,成为您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