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先引
父亲安葬在安昌村东南约三四华里的神南凹。坟茔坐东朝西,面向黄河。墓碑的背后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梯田里种有葱绿的小麦和金灿灿的油菜花。透过父亲墓碑后层层梯田昂首仰望,氤氲的晨雾中玉皇洞隐隐约约映入眼帘,触景生情,引起我对儿时玉皇洞丝丝缕缕的记忆.......。
我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在1967年小麦泛黄的那个夏天,我怀着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一步一回首离别了生我养我的安昌村。掐指算来,到如今已阔别家乡五十余载。流年似水,光阴荏苒,岁月催人老,不经意间,一道道鱼尾纹悄悄地爬上了我的眼角,我由一个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年变成一位满脸皱纹、步履蹒跚的古稀老人。自打我离别家乡到如今,我曾多次回归故里,都因公务在身,来去匆匆,无暇上过玉皇洞,如今的玉皇洞是个什么样子?年过古稀的我今后还有机会再上去一瞻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尊容吗?时不我待!我决定独上玉皇洞一探究竟。
一、玉皇洞的来历
雄浑跌宕的古老黄河涌出晋陕峡谷的禹门口(龙门)后,河面豁然开朗,流速逐渐放缓。从禹门口乘船顺水漂流南下,船行至万荣县荣河镇后土庙汾河入黄河口,河岸渐渐隆起,形成高出河床垂直落差大约有二三百米的旱塬。旱塬土质疏松,可塑性极强,千百年来,大自然的风风雨雨就像一位神奇的雕塑艺术家,在旱塬的边沿上任意雕塑出许许多多奇形怪状、不规则的沟沟壑壑、峁峁梁梁和层层叠叠的梯田,其与滔滔黄河相映成辉,勾勒出一幅雄浑壮美的田园写意画卷。乘船漂流而下婉如穿梭于绚丽多彩的巨幅画廊之中,令人目不暇接。
船行至安昌村,在村子东南方旱塬上,突兀出现一座神奇的山峰,说是山峰有点不太恰当,因其不是石山,倒不如说它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土坵更为确切。大土坵形状酷似一个圆圆的“巨型馒头”,(故乡方言把“馒头”叫“馍馍”)面积足有二三百平米。其圆的程度,犹如洪荒时期造物主用圆规画的一般。我这一生走南闯北,见过许多大小不同的圆形山峰,它们大多是火山遗址,中间都有喷发岩浆后遗留下来的大坑。大的火山比方吉林省长白山中朝边界线的天池,小点的就像分布于我省大同市云州区和阳高县的火山群,尽管它们大小不同,但形状大都如此。至于我们村这个“巨型馒头”是如何形成的?我思虑再三不得奇解。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讲:最早整个玉皇洞周围到处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柏树,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柏树逐渐消失了,最后在这个“巨型馒头”的正中间还留有一棵较大的柏树,形状酷似一把巨大的伞,与周围那些不规则的峁峁梁梁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给人们一种既壮美又神奇的感觉,无不令人啧啧称赞。我的故乡地处黄河岸边,交通极不方便,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黄河上的船,就在“文革”前,我们大队(村)还有一大两小三艘运煤的船。当时黄河水流量大,船只也多,站在村西杨娃地的高崖上俯瞰,汹涌澎湃的河面可以用百舸争流来形容。船行至此,这个“巨型馒头”和柏树便远远映入人们的眼帘,它可以说是安昌村的一个显著的地表形标志物,只要望见这个“巨型馒头”和柏树,便知道安昌村到了!
不知道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哪朝哪代,哪年哪月?也不知道是当地的先民们集资?还是何方道士云游途经此地?被这块风水宝地所吸引,便四处化缘筹措资金,在这个“巨型馒头”朝向黄河的西边切面凿洞,在洞内雕塑了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塑像,祈盼神灵护佑一方平安。
玉皇大帝的全号很长,读起来很拗口:“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阙云宫九穹御历万道无为大道明殿昊天金阙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率穹高上帝”,居住于太微玉清宫。玉皇大帝在中国民间的影响极大,民间将其视为天上的“皇帝”,万神世界的最高统治者。
道教认为玉皇大帝为众神之王,在道教神阶中地位极高。道经中称其居住在昊天金阙弥罗天宫,妙相庄严,法身无上,统御诸天,综领万圣,主宰宇宙,开化万天,行天之道,布天之德,造化万物,济度群生,权衡三界,统御万灵,无量度人,为天界至尊之神,万天帝王。简而言之,道教认为:玉皇总管三界(天上、地下、空间),十方(四方、四维、上下),四生(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六道(天、人、魔、地狱、畜生、饿鬼)的一切阴阳祸福。
每年的腊月廿五,玉皇大帝要降临下界,亲自巡视察看各方情况。依据众生道俗的善恶良莠来赏善罚恶。这一日民间多设香案摆供品接玉帝。这一活动,也有称之为“斋天”的。
正月初九为玉皇圣诞,俗称“玉皇会”,传言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在这一天都要隆重庆贺。玉皇在其诞辰日的下午回鸾返回天宫,是时道教宫观内均要举行隆重的庆贺科仪。
在封建社会,故乡的先民们为了求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惩恶扬善,天下太平,便请来雕塑匠人在此洞雕塑了行天之道,布天之德,权力无限、无所不能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塑像,(故乡方言把男神灵叫 yaya,把女神灵叫nvenve)作为一种精神寄托,护佑一方平安。
雕塑匠人技艺精湛,巧夺天工,塑像雕塑得活灵活现,大有呼之欲出之感。神像前有不大的神龛,神龛里放有纸作的花朵,是供前来求子的善男信女“拔花”的。神龛前放有一张贡桌,贡桌上摆放有贡品和香炉,香炉里常年香火不断,烟雾缭绕。贡桌前放有功德箱,是供祭拜者上布施的。玉皇洞”建好以后,给这个“巨型馒头”赋予了新的生命,平添了新的活力。“玉皇洞”也由此而得名。
二、玉皇洞的兴衰
自打玉皇洞建好后,便吸引来附近十里八乡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到此膜拜焚香上布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玉皇洞的名气渐次远播,直至晋陕两省的黄河沿岸。
玉皇洞地处安昌村的村东稍偏南些 。过去人们要上玉皇洞,需要徒步约两华里,然后来到一道酷似高鼻梁子的长坡下。高鼻梁子两边是两道深沟,南边是神南沟,北边是玉皇洞沟。每逢天降大雨,沟水携带着大量泥沙滚滚而下,两道沟水殊途同归到一道沟,汹涌澎湃奔赴黄河。通往玉皇洞高鼻梁子上的坡很窄,要往玉皇洞运送物资,一般都是担挑肩扛。大约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安昌大队(村)成立了林业队,林业队为了上下方便,便把原来的窄坡拓宽到勉强能上一架平车的宽度。坡很长,约有两华里多。坡度有陡也有缓。长坡的两边是层层梯田,安昌村的先民们,祖祖辈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梯田里挥汗如雨,辛勤劳作——春播、夏长、秋收、冬藏,梯田里各种庄稼和树木,随着不同季节的变化不时地变更着它的颜色,把玉皇洞装扮得色彩斑斓。置身期间,悦人眼目,养人心身,使人顿感心旷神怡。
长坡直通玉皇洞前的小广场,小广场的面积不大,约有篮球场般大小,是住洞道士和前来焚香上布施善男信女们活动的场所。穿过小广场来到洞口前,洞门上方建有彩绘廊檐,廊檐正中悬挂有“玉皇洞”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牌匾。廊檐前左右两侧建有小巧玲珑的钟楼和鼓楼,各自悬挂有晨钟暮鼓。
玉皇洞,顾名思义是供奉玉皇大帝的地方,玉皇大帝应是主神灵。但据村子里的老人们口口相传:在玉皇洞,玉皇大帝的名气远远没有王母娘娘的名气大,前来膜拜上布施的大多是奔着王母娘娘而来。其中大多数是那些久婚不育盼子心切的年轻妇女们,其中也有一些中年妇道人家,她们是为儿子、儿媳或女儿前来向王母娘娘求子的。她们虔诚地祭献、焚香、上布施,双手合十磕头跪拜,嘴里念念有词默默地祈求祷告并许愿,走完了这一祈子流程临离别时便在神龛内拿走一朵花,乡民们称之为“拔花”,意味着王母娘娘降子于求者。如王母娘娘在天有灵,祈求者怀孕喜得贵子,就要根据当时求子时向王母娘娘许的愿前来还愿,实现自己的承诺。还愿者根据家庭经济情况的不同,各自有着不同的还愿方式:有的巨贾富商用上好的绸缎给王母娘娘作件大红袍披上,杀猪宰羊摆上贡桌敬献,往功德箱里投放巨款;有的小康之家的买上一个猪头,蒸些大花馍馍,扯上一长匹大红缎子给娘娘披红戴花;家境贫寒的人家往往是蒸上大白花馍敬献、焚香、磕头还愿即可。据村子里的老人们讲:洞上的娘娘很灵,有求必应!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相比较,用现代话来说,似乎更勤政、更敬业,在先民们的心目中娘娘的位置越来越重,久而久之,人们似乎也就把玉皇大帝(yaya)渐渐地淡忘了,只知道洞上的娘娘(nvenve)。
蒲剧,在中国灿若群星的剧种中,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剧种。我的故乡就是这一古老剧种的发祥地。过去,在我们沿黄一带的村庄,每逢春节都有唱“家戏”的习俗。所谓“家戏”是相对于专业剧团而言。“家戏”就是村子里的村民们自编、自导、自排、自演、自娱、自乐的一种演出形式。常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演好一台戏,这对于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实属不易!要说演出的艺术水平,和那些专业的剧团相比,确实存在一定的差距的。为了尽量地把戏演好,每到寒冬腊月农闲时节,村子里便把那些擅长敲拉弹唱的村民们组织到一起,在村子舞台上搭一堆篝火,或者用砖头盘一座炉子取暖排练。舞台高大空旷,四面走风透风,乐队排坐两厢伴奏,演员在中间排练,尽管有火取暖,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为了提高演出质量,这些业余的演职人员职责所在,面对严寒,还是乐在其中。他们的投足动手,一招一式排练的还是那么刻苦认真,准备正月里穿上戏装,正儿八经粉墨登场向观众竞相亮相。一般演出时间有三天三夜六场戏的,也有两天三夜五场戏的。为了避免在演出时间上相互冲突,沿黄临近的各个村子在演出时间的安排上都尽量错开。我们村每年春节的演出时间大都固定在正月初九这几天,村子里的老人们说是给洞上的娘娘(nvenve)唱戏哩。其实,正月初九为玉皇圣诞,也就是玉皇大帝的生日,俗称“玉皇会”。传言在这一天,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都要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玉皇大帝在其诞辰日的下午回鸾返回天宫,是时道教宫观内均要举行隆重的庆贺科仪。那我们村每年定在正月初九唱大戏、闹社火、上马角,其实这些文化娱乐活动都是庆贺玉皇大帝圣诞的演出,和洞上的娘娘并没有什么关系。也可能是我们村的先民们对于这些历史神话故事知识的欠缺;也可能是玉皇大帝不勤政、不敬业,他的恩泽没有普惠到村民,村民们把他从记忆中渐渐地淡忘了,所以把正月初九的演出,错误地说是给洞上的娘娘(nvenve)唱大戏。
我小时候常常仰望着高耸的玉皇洞纳闷,从我们村子到玉皇洞垂直落差足有二百米,上洞的坡道又是那么崎岖、狭窄、陡峭,当年建造玉皇洞的建筑材料是如何运上去的?建好后住洞的道士喝水吃饭问题又是如何解决的?尤其是喝水!?带着这些疑惑,我曾请教过村子里的老人们,他们告诉我:相传建洞的砖瓦是牧羊人赶着羊群一次次驼上去的。有关喝水问题,据说很早以前,在玉皇洞前的小广场上有一个神秘的大石臼,石臼下面藏有宝物,石臼就像神话故事里的聚宝盆,里边的水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据说这个神秘石臼的传奇故事被一位南蛮子所知,这位南蛮子便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漆黑夜晚,悄悄地来到玉皇洞,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石臼下边的宝物盗走。从此以后石臼永远干涸,道士在此难以生存,玉皇洞无人看管,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也无人侍奉了,前来烧香上布施的人日趋减少。
由于玉皇洞无人看管,不知道什么时候,洞顶上的那棵古老柏树也不见了,究竟是死了?还是被人伐了?不得而知。
站在玉皇洞朝北望去,与玉皇洞一沟之隔便是“新坡顶”。所谓“新坡顶”的“新坡”,是相对于南边的“老坡”而言。由于老坡的坡度太陡,人们出行上坡多有不便,尤其是载重的骡马大车上坡更是费力艰难。后来村民便在老坡的北面沿野虎岔沟边又修了一道新坡。新坡的坡度较为平缓。上了新坡便是一块几亩大的平地,人们把这块小平地叫作“新坡顶”,这是东来西往走出安昌面向外部世界的必经之路。
过去故乡的先民们要走出安昌村,须顺着村南的神后壕朝东一直行走大约一里多路,便来到“五里长坡”下,上到新坡顶算是上了长坡的一少半。安昌村地处黄河岸边,村西是奔腾咆哮的古老黄河,过去人们把通到我们村的路叫“断头路”,称我们沿黄河的村子叫“单边子村”。由于过去交通不便,南北运输主要是黄河上的船,朝东上塬跑运输多是骡马大车,一般骡马大车上到新坡顶都要喘口气稍事休息。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由于我们村是抗日名将傅作义的故里,日寇对傅作义将军恨之入骨,经常到我们这一带进行扫荡,新坡顶是日寇到我们村的必经之路,新坡顶与玉皇洞隔沟相望。为了预防日本人的烧杀抢掠,村子里便在玉皇洞顶立了一棵“消息树”,故乡村民们称“消息树”为“招子”。村子里派人轮流在玉皇洞望风,只要隔沟看到日本人下到新坡顶,便立即把“招子”放倒,村民们看到“招子”倒后便立即四处躲藏,故乡把这种躲藏叫“跑日本”。
“文革”伊始,临汾和运城还没有分家,统称晋南地区,我便离开故乡到晋南专署所在地临汾工作了。据听说当时有许多善男信女上玉皇洞给娘娘焚香上布施,公社革命委员会的领导认为这是搞封建迷信活动,并派基干民兵持枪在玉皇洞严加看守。
三、三上玉皇洞
我第一次上玉皇洞大约十岁左右。那是在学校放暑假的一个下午,我拿着镰刀和绳子给生产队的牲口去割草,借机上玉皇洞一览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尊容。我顺着高鼻梁子的小坡一路东上,一直上到玉皇洞前的小广场,小广场上长满了蒿草。从坡垴到玉皇洞洞口,被前来求神上布施的善男信女踩出一条小道。一上坡我便迫不及待地在蒿草间仔细寻找传说中道士们喝水的那个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神秘的大石臼。我认真地找遍了小广场的每个旮旮旯旯、边边角角也未曾找到。小广场上传说中的小小的钟鼓楼和洞门前的廊坊也已荡然无存,令我扫兴之极!
到了玉皇洞的洞口,玉皇洞前面的廊坊不知什么时候已坍塌,确切地讲只能说是个半截子窑洞,洞已无门五窗也无匾。玉皇洞的南边是几十米的悬崖峭壁,悬崖峭壁上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到玉皇洞背后的窑洞,据听说玉皇洞前的廊檐和门匾坍塌后,匾牌就放在玉皇洞背后悬崖上的窑洞里。
我进入玉皇洞洞内,洞里边可以说别有洞天:洞内的神龛、献桌、功德箱等一切设施尚存,只是历经岁月沧桑已失去了当初的艳丽。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塑像倚洞壁并排而坐,形体协调,大小比例比真人略大一些,其塑像雕塑工艺可谓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神像的面容祥和而宁静,仿佛俯瞰窥视着世间的一切纷扰与不平,随时济世救民,惩恶扬善。西垂的阳光透过洞门抛洒在塑像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散发的光辉。神像的衣袂仿佛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每一道褶皱都像是被精心雕琢的岁月痕迹。他们双手的姿势就像是给前来祈福者赐福一样的摊开,指尖似乎流淌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能够安抚每一个前来瞻仰祈福者的心灵。祈福和还愿上布施者敬献在神龛里的纸花簇拥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神像,一同构成了一幅神圣而和谐的画面。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神像,无论是其细腻的表情,还是那栩栩如生的姿态,都让我不禁陷入对神灵的遐想之中,仿佛在他们的面前,人们有求必应,世俗的烦恼都能被抛到九霄云外。虽然他们可能没有印度佛教释迦牟尼和古希腊神像那样的历史底蕴,但在黄河岸畔高塬一隅,他们同样散发着属于自己的神圣光芒。我从上小学接受的就是唯物史观的教育,把我教育成一个典型的无神论者,但此时此刻,身处此境,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静静地跪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神像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出了玉皇洞回头仰望洞顶,我对玉皇洞千百年来一直保留着“巨型馒头”的形状不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上到洞顶一探究竟。上到洞顶我俯身仔细观察洞顶的地表,只见地表上生长着一种不知名的、从未见过的、奇怪的多年生长草本植物。植物大约有两三寸高,灰褐色的叶子有一厘米长呈扁锥状,用手轻轻触摸稍微有点扎手,其既抗旱又耐寒,生命力极强。这些植物就像鱼鳞般分布在玉皇洞的洞顶,与粹小的枯枝烂叶和灰色的地表浑然一体,仿佛给这个“巨型馒头”盖上了一层被褥,保护着玉皇洞顶的水土流失。
第二次上玉皇洞大概是在时隔六、七年后,也就在我离别故乡前的一个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春天。我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怀着愉悦的心情上到玉皇洞。玉皇洞已坍塌了一多半,浅浅的窑洞一片狼藉,地面上是暴雨过后漫有一层厚厚的胶泥,干涸后的胶泥已成卷状,踩在上面噼里啪啦作响。彩绘依然还是那么绚丽,只是被顺着窑洞顶部流下来的雨水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塑像以及绚丽的彩绘上留下了一道道黄色的泥水痕迹。窑洞塑像的上方横七竖八挂满了蜘蛛网。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来时愉悦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和惋惜。
这次上玉皇洞,是我阔别故乡时隔五十余后第三次上玉皇洞。五十多年,我由一个朝气蓬勃的青丝少年变成一位步履蹒跚的古稀老人。给老父亲祭扫完陵墓回家途经上玉皇洞的路口时,仰望着高耸的玉皇洞,我对自己能否登上玉皇洞持有怀疑态度。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便打发孩子们先回去,怀着儿时对玉皇洞的记忆、以及离别故乡后对其未知的变化和幻想,决心独上玉皇洞一探究竟。
原先通往玉皇洞的道路,是修在高鼻梁子上的一道狭窄的长坡,该坡直通玉皇洞前的小广场。上世纪末,村里搞平田整地,用推土机把高鼻梁子夷为平地,然后在这块平地上栽满了郁郁葱葱的白皮松。
我只身穿过白皮松林来到坡下。坡是用推土机推的,比原来宽了许多。坡度虽说没有以前那么陡峭,但弯道却比原先多了许多。我顺着这条曲里拐弯的长坡吃力地往上爬,一开始还觉得精神抖擞,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感觉到体力不支,力不从心,气喘吁吁,心如敲鼓,腿在颤抖,汗流如雨。尤其是快上到玉皇洞小广场的那一段坡,我深感精疲力竭,走走停停,歇歇走走,迈前腿,拖后脚,一寸一寸地往上挪,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登上了玉皇洞的小广场。
这是我时隔五十余年第三次登上玉皇洞,历经五十多年的风雨侵蚀,整个玉皇洞面目全非,原来的窑洞彻底塌陷,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雕塑神像以及彩绘彻底荡然无存。洞前篮球场般大的小广场比原来小了许多,而且杂草丛生 。在小广场最西边,盖了一座所谓的“娘娘(nvenve)庙”,听说是村子里的一些善男信女们募捐集资所建。可能受资金的限制,庙宇规模不大,建筑面积估计有百十平米。从款式和外观来看,不像是飞檐翘壁的土木仿古建筑,也没有一点古庙宇的气息和建筑风格,而是一座现浇顶的平房,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处民宅。我来到所谓的“娘娘庙”前,可能是受地理条件的限制,庙前是一扇凹凸不平的斜土坡,看来已有很长时间没人到此造访膜拜了!庙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我轻轻地推了推门,门推开一条窄窄的细缝,我斜歪着头往里边观望,里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耳畔响起一阵清脆欢快的笑语声。闻声望去,只见四五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洞顶上欢呼雀跃。我闻声来到洞顶向孩子们问道:你们是安昌村的还是师家村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是安昌村的。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本村人不认识本村人。不过也难怪,我毕竟离别家乡五十多年,彼此怎么可能认识呢?!恍惚间,我脑海中浮现出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绝句诗《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这首诗似乎也是对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真实写照,我与孩子们相见不相识也在情理之中。接着我又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孩子们又争先恐后给我说出她们父母的名字,我遗憾地摇了摇头,一个也不认识。最后我又问:哪你们的爷爷叫什么名字?一说到她们的爷爷我就认识了。其中有一个说她爷爷是张建勇,还是我的本家。
四、俯瞰安昌村
日将中午,孩子们都走了,玉皇洞上就剩下孤零零的我。我独坐在玉皇洞顶,环顾四周的沟沟壑壑、峁峁梁梁,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油然而生。心中有一种难喻的豁达与宁静。这是一种心灵的洗礼,也是一次与自我对话的良好机会。
举目朝西俯瞰,由南到北,师家、安昌、南赵沿黄河的三个村子一字排列,尽收眼底。我家就住在安昌村,我生于斯、长于斯,安昌村这块沃土承载着我许许多多儿时的梦想和故事,既有喜怒哀乐,也有酸甜苦辣。
安昌村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根据村子南边一院落出土的商代和西周时期的青铜器文物推断,安昌村距今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两千多年来,安昌的先民们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辛勤耕作,繁衍生息。
安昌村是黄河沿岸的一颗明珠,它座落在黄河东岸峨嵋岭台沿之下,背靠高塬,面向黄河,光芒四射,熠熠生辉。
安昌村是一块风水宝地,可能是受母亲河的偏袒和眷顾,上世纪的五十年代黄河东泛,滔天巨浪崩毁了安昌村上游邱家、南樊、杨董、百北底诸村子的一大半,北赵虽说村子没有受到损毁,但耕地也崩毁了不少,唯独安昌村安然无恙。你如果站在上游的宝鼎村朝南望去,以安昌村为中心的南赵、安昌、师家村就像一座半岛凸出到黄河的河道之中;从下游的薛公往上看,这三个村子也处于半岛状态,给以安昌为中心的这三个村子在崖上留下大片平坦的沃土良田。
出了安昌村顺着神后壕朝东走不到一华里便是一道五里长坡,顺着这道长坡上到坡顶便是北胡村。站在北胡村村西坡垴朝西俯瞰,这一道长坡就像是一根长长的线线。这根长线一直通到安昌村神后壕和野虎岔沟沿上两条道路的交汇处。从交汇处路分两道一南一北都可以到达安昌村,这两条道形成一个上小下大的葫芦状。据说早年有一位风水先生站在北胡村坡垴上俯瞰安昌村,惊讶地直呼:好风水啊!——金线吊葫芦,此村是块风水宝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竟会人才辈出!安昌这块神奇的风水宝地,在现代孕育爱国名将傅作义(副国级),崔兵、张高武(两个省军级)高级干部。他们在战争年代用鲜血和智慧,书写出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傅作义将军家就坐落在这个宝葫芦的底部,这似乎印证了这位风水先生的吉言。
从玉皇洞透过村子远望,“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滚滚黄沙映日辉,滔滔巨浪卷风云。黄河母亲,就像一条巨龙,汹涌澎湃,雄浑跌宕,承载着民族希望,肩负着国家兴亡,浩浩荡荡,奔向大海。夕阳西下,夕阳映红了西边的天际,也映红了古老的黄河,河水波光粼粼,就像一条熠熠生辉的金带从村西绕过。几只水鸟在天空翩翩起舞,给人一种初唐四杰王勃笔下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江南美感。
村西是傅作义故居和傳作义将军纪念馆,馆里展出了大量的书法和绘画作品,详细介绍了傅作义将军伟大传奇的一生,其中还有许多中央领导给他的褒奖提词,以及和他的合影照片,这些陈设更加增添和丰富了纪念馆的内涵,使整个馆舍显得更加庄严和肃穆。傅作义纪念馆坐北朝南,馆前松柏环绕,草木翠绿,鲜花点缀在其中,犹如星光闪烁,璀璨悦目。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身临其境,使心旷神怡,如处仙境。
村子北边是国家高速公路荷宝线正在建设中的黄河大桥。这座桥的建成,将使千百年来黄河东西两岸的天堑变通途。将使山西运城至陕西铜川、宝鸡的行程时间大幅度缩短,为两地的经济建设和文化交流搭建了一座坚实的桥梁,也将给村民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同时也给安昌村这块风水宝地平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使这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更加耀眼夺目,它的建成,将会吸引来大量的游客到安昌村傅作义故居和傅作义纪念馆旅游参观打卡。
五、即将消失的玉皇洞
收回目光,环顾玉皇洞四周,背后是如同刀劈斧砍齐刷刷的万丈深渊。左右沟壑纵横,荒芜凋敝,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泛起,刚才对安昌村的历史回眸和未来畅想的愉悦感渐次远去——
黄土高原地质酥松,历经风雨不断地冲刷和侵蚀,每年都有大量的泥沙倾注到黄河,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严重地破坏着生态平衡。不破不立,毁坏与重生往往总是如影随形,旧的地貌与画面在不断地被破坏、消失,新的地貌和画卷又在不断地重塑和诞生,这似乎是大自然演变的一个永恒主题。
安昌村除了即将走向消亡的玉皇洞外,已经消失的还有一座“三官洞”。三官洞地处村子北边的鹰咀。该洞坐西朝东,洞里伺奉的是“天官”、“地官”和“水官”三官大帝。三官大帝指的是道教中掌管天堂、地府、海洋三界的“三官”之神,它们掌握着天堂、地府、海洋间的一切事项,是极为崇高的神祇。道教中最普遍认为是:三官中的天官大帝为尧,地官大帝为舜,水官大帝为禹的三位贤君的说法。中国上古就有祭天、祭地和祭水的礼仪。道教所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就是说三官对世人、亡魂等有“赐与福份、赦免罪过、解除灾厄”的权能。东汉时,张道陵创立天师道,就以祭祀天、地、水三官,上“三官手书”作为教徒请祷治疾疗病的方法。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讲:原来三官洞兴盛时期,前来膜拜求神的信徒们也是络绎不绝。在三位神像前边有一块模板,木板下设有机关,膜拜者一不小心踏上木板,神像手中的铁链子就会哗啦一下子套在你身上,冷不丁挺吓人的。破四旧时把三官洞的神像搬倒,据听说从神像腹部发现一杆戥子秤,戥子秤寓意着三官的公平正义。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北边的北大巷,出了村子往东北方向走二三百米就是三官洞,我小时候割草经常到三官洞,亲眼目睹了三官洞逐渐塌陷消亡的过程。
我离开家乡仅仅五十余年,五十余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在这短暂的五十余年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周围的沟沟壑壑越来越深、越宽;峁峁梁梁越来越小、越窄。玉皇洞原来那个神奇的“巨型馒头”,也被大自然这个无形的、饥饿的怪物从东南面慢慢地、慢慢地一口一口蚕食得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我估计,用不了二三十年,玉皇洞这个“巨型馒头”将会彻底的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优胜劣汰,这似乎是大自然发展的一般规律,然而对玉皇洞来说并非如此,玉皇洞的消失恰恰相反,它是优汰劣胜。玉皇洞的消失,这不仅仅是在物质上失去了一座绚丽多彩的人文景观,而且在精神层面上也失去了一种文化传承,留给人们的将是荒芜凋敝,满目疮痍。
面对着渐行渐远的玉皇洞,我深感到人们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和无奈,一种苍凉的悲悯感涌上心头,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惋惜和遗憾!
都市头条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