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岁月:母亲的行囊
文/铁六师 樊亚力
题记:父母走后,我时常沿着他们生命的河流逆流而上,寻找那些被岁月冲刷却永不褪色的足迹……
1946年初春,寒风刺骨。十七岁的女学生剪短头发,穿上军装,成为一名人民子弟兵。她扛着枪穿越解放战争的硝烟,背着药箱走过抗美援朝的战场。在朝鲜那片千疮百孔的战场上,她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妊娠,丝毫没有影响女兵的激情与速度,她用布带将隆起的腹部勒平,跟随着大部队东奔西跑抢救伤病员。
胎儿在母亲移动的宫殿里健康发育。枕着边关冷月,在枪林弹雨奏鸣的胎教中,聆听着战争大片的摇篮曲。朝鲜冷啊,胎儿在“宫”中不断地踢打她的腹部,像是一封抗议信,在羊水中沉浮。
十月怀胎。列车驶过鸭绿江进入祖国的那夜, 在沈阳志愿军后方留守医院的晨曦里,裹着染血的绷带,我如一颗繁星落入人间。嘹亮的哭声如同生命的宣言:妈妈!你是我亲爱的妈妈!女兵完成了做母亲的角色之后,不等产褥期的血痂脱落,她义无反顾地背上我这个不哭不闹的行囊,迎着凯旋的部队大踏步地重返朝鲜战地。直到停战后,又背着我这个行囊回了祖国。
我和父母在朝鲜
这是一个强大的、令人敬畏的母亲!背着襁褓中的女儿穿越国境线上的硝烟,那风中飘着的尿片,仿佛成了我生命中的旗语——十五年后,我也成了一名军人。
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忙碌的。作为军医,她把时间都给了伤员和病人,很少关注自己的三个孩子。我们姐弟三人由保姆带大,最羡慕别人家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样子,在外受了委屈能得到妈妈的呵护。我们三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知道爸爸妈妈忙,就连生病的时候,也是不哭不闹,大量喝水后自己爬上床睡一觉,醒来又是活蹦乱跳的铁娃。
小时候,我生过很多次病,唯有一次让我记忆最深。重感冒了,喝水睡觉失去了疗效,迷迷糊糊的感觉胸口微微发凉,强行睁开眼,看见母亲穿着白大褂微微弯着腰在给我听肺部,她的眼神坚定专注,动作娴熟干净,就像是在救治她的伤病员一样,责任大过亲情。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把母爱变成了责任,分给了更多需要救治的人。
母亲的吻,母亲的拥抱,成了我和弟弟妹妹一生的奢望……
那个年代,部队的家长对孩子的学习态度几乎是一样的,考试之后只问分数,考好了仅有一个笑脸,但凡差一点,不问缘由直接就是问责、惩罚。"土兵"的故事永远刻在我心里。七岁那年,铁六师修贵昆线驻扎在贵阳图云关,我在母亲诊室写作业。我年纪小,定力不够,又是个“人来疯”,一点小事都会分心开小差。
一位叔叔来看病,妈妈为他开处方。我立刻原形毕露趴在桌上看热闹。我发现在职务栏中填写的是“土兵”,禁不住大声说:“你咋是个土兵呢?”那位军人笑了,妈妈的脸却拉得很长。惩罚来了:她让我把“土”与“士”两个字各写50遍,还要加注拼音。我是个犟女孩,尽管手指发麻握不住笔,但还是老老实实完成了妈妈的“惩罚”,同时也是避免再次受到惩罚。
1966年,风暴来袭。不满十二岁的我接替了被辞退的保姆,学着生火做饭、记账采买,带着弟妹打煤球。父母每天早出晚归,深夜回来时我们早已睡熟。习惯了照顾自己以及弟妹的日子,习惯了忙碌的父亲,习惯了雷厉风行女强人的军医母亲,习惯了铁道兵四海为家的生活。
1969年冬天,十五岁的我参军离开了家,这一走就是聚少离多。那天,母亲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就像当年送别战友一样干脆。后来我带着儿子去澳洲,向她告别时,妈妈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我的妈妈呀,都说是严父慈母,我们家却是严母慈父。爸爸给我剥榛子、吃我不吃的饺子馅,妈妈却是恨铁不成钢一脸的严肃加惩罚。“革命式亲情”练就我一身是胆,在异国他乡闯出一片天地,不能不说是母亲强大坚韧而又波澜不惊的内心世界给了我足够的影响。
2019年5月,父母双双住院,我从澳洲赶回北京。那段日子,妹妹负责照看妈妈,我负责陪护爸爸。也许老了,妈妈晚年的性格有了些许变化,时常给我打电话,担心我在陪护的日日夜夜,担心我的身体健康,再三叮嘱要好好吃饭,保证营养。面对妈妈的柔情我感慨万分:她苍老的心里深深地爱着她的孩子,深深地爱着她从朝鲜背回来的宝贝!她深藏一生的母爱以另一种形式传递着……
当年8月份,父母病情稍稳定,家中有事返回了澳洲。不到2个月,妹妹再次急电,告知母亲病危,住进ICU。我刻不容缓地返京直奔医院。此刻,妈妈从朝鲜背回来的孩子带着弟弟妹妹整整齐齐地站在玻璃窗前,像三个卫士守护者母亲,心中默念着:别怕妈妈,我们在……
昏迷中的母亲嘴唇似乎动了几下,那是她在回应孩子们:妈妈不怕……
母亲走时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当我触摸她的脖颈,那里还留着最后的温暖,让我想起七十年前,她也是这样温暖地抱着襁褓中的我。
妈妈走了,去了一个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在我手机里,仍为她保留一个位置,那是一份静静的思念!今年春节,在家庭群里发了个红包。夜里梦见妈妈问我:"为什么我的红包最小?"我急忙解释是随机的,想再补发一个,却突然惊醒。
妈妈,您走后的第二年,爸爸也去找您了。你们在天堂重逢时,一定会说起那个曾经被你们背着走过战火的孩子。而我的心里,永远住着那个背着活行囊、在硝烟中穿行的年轻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