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花事了无痕
——王闿运的四子王代懿
赵志超
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1833—1916)
作为著名学者、教育家,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学识渊博,经历丰富,当过幕僚,做过山长,是著名的湘楚大儒。在教育子女方面,王闿运也曾下过很多功夫,甚至煞费苦心。
王代懿(?—1940),字文育,王闿运之四子。1903年留学日本,习军事,却善诗文,与父王闿运、妻杨庄偶有唱和,亦曾为《湘潭杨庄诗文词录》作序题跋。
迎娶才女杨庄
杨庄(1878—1940),幼名静英,字少姬,亦字叔姬、淑姬,号兆仙。湘潭县姜畲镇清泉村石塘(今属湘潭市雨湖区)人。杨度之妹,杨钧之姐。时人称杨度、杨庄、杨钧三兄妹为“湘潭三杨”,三人均为王闿运得意弟子。
杨庄自幼天资聪颖,有诗才,力学不倦。其诗学谢灵运,文仿范慰宗。梁启超称其为“一代才女”“当代诗家”。
杨庄幼年时,与兄杨度、弟杨钧一同拜“铁匠诗人”张登寿为师,学习诗文、经学。她不仅能诗,而且长相端庄,为人娴淑,秀外慧中。王闿运读其诗后,称赞言近而旨远,意显而寄深,实乃难得的闺阁佳作。待见到真人之后,王闿运对杨庄好感倍增,当即允诺收为弟子。于是,杨庄随张登寿入湘绮楼家塾,成为王闿运门下唯一的女弟子。后来,王闿运还竭力撮合杨庄与幼子王代懿的婚事,并视为己出,希望能将她培养成李清照第二。王闿运在衡山立馆讲学时,杨庄又与兄杨度负笈前往,受教其门下,深得其要义。
杨钧《草堂之灵》称:“余之女兄名庄,字叔姬,为湘绮楼第四媳。读《后汉书》时,湘绮命作《臧洪论》,批其文曰:‘读范史能学范文,可称才女。’于是湘人皆呼曰‘才女’。诗学谢康乐,韵调极佳。宋元人作,绝不吟哦,故能纯洁若是。近年学佛,扫除文字障,不复从事矣。”
一代才女杨庄(1878—1940)
杨庄嫁予王闿运四子王代懿后,夫妻恩爱,卿卿我我,相当一段时间感情甚好。王代懿生性鲁莽,其乃父虽督责甚严,但长进不快。夫妻相处日久,由于性格、志趣上的差异,矛盾渐显。一言不合,常发生争吵,闹得不可开交。
一天,王闿运将儿媳召至书房,问道:“代懿近来读书可有进步?”杨庄实话实说:“代懿能够读江淹《恨赋》,但非一日之功,还不能琅琅上口。”王闿运顿时发怒,对王代懿大声呵斥。受到父亲责骂后,王代懿心中闷闷不乐,遂迁怒于妻子,两人发生激烈争吵。王代懿一怒之下,动手打了妻子一巴掌。
受此凌辱,杨庄心中气愤不已,急忙写信给其兄杨度,哭诉原委。杨度则以十五字短简回复:“夫妇之道,同于君臣,合则留,不合则去。”收到长兄的来信后,杨庄去意已决,执意要离开王家,以求不再受辱。
这下把王闿运急得搓手顿足,不知所措。但姜还是老的辣,王闿运很快冷静下来,平和地对儿媳说:“我这个儿子实在是配不上你,但看在老夫的面上,你不做我的儿媳,就做我的女弟子如何?”希望杨庄不做儿媳,仍做弟子,只要留下就好。杨庄听了,破涕为笑,点头答道:“要得,一定做好您老人家的女弟子,请您放心吧!”
于是,杨庄继续留在王家,随公公学习诗文,深谙其中三昧。杨庄擅长五言诗句,偶有吟咏,亦不下于公公。
此事曾一度被儒林传为笑谈,并在丁酉(1897)年的杨度日记手稿中得到证实。日记曰:
二日 晴。季姬诉其兄公于君舅,快快欲归,教以毁誉不可齐,不可以人言为己身之去就。王郎积羞成怒,遂至答妇。不能知人,是余之过也夫!然王郎幸有此能,总之,季姬不无恃才,王郎不胜,则以其武,舍其作古意诗之风雅,不惜出于黄十一之所为,其自用可笑。不知教妇以礼,而逞其蛮,则又可怜。王师曰,昨答子,责其无能而学管妇,抓破面皮,亦以激之。余但能教妹,不能教妹婿也。偏好无益,彼势日凶,夫妇之道苦,余准乎离合以义之说,亦笑以处之。若宋儒当此,则固结不可解矣。《春秋》于君臣贤曹羁有去之义,来归常事,义绝则去之,无强合之烈女也。自宋学入人深,此论鲜不惊俗矣。戟传与王郎婉说至四更,未知其能听否也。
三日遣李僅觅船。王郎谓妇不妇则宜遣归,季姬谓夫不夫亦当下堂求去。二人均无言,而夫日横,妇日矜......
日记中的“季姬”即指杨庄,“王郎”即指王代懿。夫谓“妇不妇则宜遣归”,妻谓“夫不夫亦当下堂求去”,由日记可以看出,王、杨夫妇矛盾已不可调和。杨度则苦于“但能教妹,不能教妹婿”,只好“准乎离合以义之说,亦笑以处之”,主张借《春秋》君臣之义——合则留、不合则离,让杨庄暂时离开王家,以此反对宋学压制人性之理。
王闿运这则轶事,亦见诸民国时期著名报人陶菊隐的笔记小说《政海轶闻.王闿运》:
才女杨庄,字少姬,湘潭杨度女弟也,有宿慧。王慕其名,聘为次子妇。次子(应为四子)文育,性椎鲁,王课之严。某日,询少姬曰:“渠读书颇有进益否?”对曰:“近读《恨赋》,穷一夕之力,尚未琅琅上口也。”王怒,召责之。文育恨妇饶舌,掌其颊,少姬不能忍,修间告兄。时杨度少年气盛,复书曰:“夫妇之义,同于君臣,合则留,不合则去。”少姬欲赋大归,王慰之曰:“豚儿不足偶。汝居吾家,不为吾子妇,为女弟子何如?”少姬遂止,就翁习诗文,工五言,偶有所作,直逼乃翁。
文中的文育,亦作文郁,即是王代懿。而“豚儿不足偶”一句,足见王闿运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之状跃然纸上。
因为妹妹婚姻的不幸,杨度深以为憾,曾作《哀江南》一诗,对杨庄的命运表示叹息:“丑妇常美婿,奇女多庸夫。世人虽自媚,安足配彼殊。”“奇女”杨庄工诗善文,嫁给了“庸夫”王代懿。后者沉迷鸦片、不学无术,与前者的好学上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贤媳杨庄被迫困守家务、创作中辍,而“丑妇”却因符合“贤良”标准获得婚姻认可。诗中“自媚”一词,直指世俗对女性才华的压抑,赞翊杨庄作为新女性的觉醒。该诗批判传统婚姻的门第观念,得出结论:封建体系已无法匹配进步思想,知识分子的婚姻悲剧,实为传统社会崩溃的缩影。
王闿运墓
东渡日本求学
1901年,学生们为庆祝老师王闿运七十大寿,由学生张登寿倡议筹资,并得巡抚夏献铭等人资助,杨度亲督工,在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今云湖桥镇石井铺村上湘绮组)醵金作楼,修建了一座别墅,取名“湘绮楼”,又名“山中湘绮楼”。
1902年,湘绮楼建成,年届七旬的王闿运迁居楼中,刻下“家在云湖桥畔”闲章一枚,自此颐养天年。湘绮楼遂成为王闿运晚年的归心之处。
这一年,他的爱徒杨度不顾他的劝阻,登上了去往日本的轮船,就读于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留日期间,杨度创作了爱国歌曲《黄河》,歌词曰:“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曾激励了亿万青年的爱国热情。
同年十二月,由清政府保举,湖南从科举考试落榜学生中选拔50名优才生前往日本留学,爱国实业家、锑业大王梁焕奎被委任为湖南留学生监督。王代懿闻之,亦欲随之赴日本学习军事。父亲王闿运以顾念名节为由,劝他不要去日本留学。但王代懿怀着要去外国闯一闯的心情,欲图自强,开阔眼界,坚决要求乘槎东渡。王闿运对此深感两难,只能听之任之。他在日记中抱怨道:“世事遂至如此,可为痛恨。无他,一‘利’字害之。”
其实,王代懿之所以坚决要去日本,还另有一层原因,那就是他与杨庄夫妻间的矛盾一直没有缓解。对于他的家暴,杨庄一直记恨在心,心有余悸,两人时常处于冷战状态。王代懿无可奈何,只好不辞而别,独自去了日本。
黎泽济所著《文史消闲录》中,有一则关于王闿运为儿媳“甘自受辱”的轶事,简要记述了王代懿东渡扶桑的原委:“湘绮季子代懿,娶杨度妹叔姬。叔姬‘不学诗而自能诗’,有才女之目。代懿违父命去日本,湘绮有《与四子妇》书。”
叔姬,就是杨庄。《与四子妇》,就是王闿运1903年春写给四儿媳杨庄的信。其第一段云:
二月到省,知懿儿不告而去。追至汉口,已渡海矣。此令兄及罗顺循设计辱我。不知我辱,湘潭人亦辱也。即欲假官力,电报追回,以事太切操, 伤父子之恩;又高攀贵门,而令有离绝守寡之事,重贻堂上(按:指叔姬父母)忧,甘自受辱而已,辄为之三日不食。既而思之,杏元小姐被奸臣陷害,此事古多有之。自不合生痴儿,不用宜怪人,以此故豁然矣。然令兄则终身不愿见也。
信中的“令兄”指杨度,罗顺循指山东提学使罗正钧。王闿运末句说终身不愿见杨度,不过是一时气话,后来他与这位高足还是频有往来的。“杏元小姐被奸臣陷害”的故事,出自说部《野叟曝言》。杏元即陈杏元,乃唐代吏部尚书陈日升之女,因遭奸臣卢杞陷害,被迫前往北国和番。故事亦出自河南戏曲《陈杏元和番》,乐曲运用河南特有的游摇、小颤及缓缓而起的下滑音等技法,表达陈杏元和番途中愤懑怨恨的心情。王闿运以陈杏元比作杨庄,既是对儿媳的嘉许,亦是对这位才女命运的同情。
1903年春,梁焕奎率领杨昌济、陈天华、刘揆一、石陶钧、朱德裳、杨钧等50名满怀壮志的学子,东渡扶桑。王代懿成为这50名学子中的一位。当时,他的册名叫王文育,以字行。
爱国实业家梁焕奎(1868-1931)
二月五日(3月3日),王代懿在梁焕奎的率领下,与杨昌济、陈天华、朱德裳等一群湖湘才俊于上午十点钟从长沙出发,乘船北上,经洞庭湖下长江,前往上海。
二月廿九日(3月27日)下午,留日学生抵达东京。
当时,《湖南官报》以《游学抵东》为题报道:梁君来缄,报告出发及抵达时间。并附50名留日学生名单。
据《湖南官报》报道:“此次湘省派赴日本留学诸君业于(二月)二十二日夜由上海乘博爱丸轮船东渡,顷得梁君来缄,知已于二十四日抵长崎,二十七日过神户,二十九日申刻安抵东京。湘中父老闻之,当亦为之一慰也。兹将同游诸君姓字开列于后:泸溪廖笏堂名缙、武陵吴剑秋友炎、湘潭朱师晦德裳、善化陈子美家瓒、善化刘耕石颂虞、临湘黄宇澄圣清、长沙杨华生昌济、蓝山彭淡村世俊、湘阴仇蕴存式匡、安化陶叔晦思曾、善化王俊声闿宪、新化曾凤冈继梧、武陵戴抱贞修礼、湘乡陈壬林尔锡、湘潭吴子昂家驹、溆浦舒子彝和钧、湘潭梁和甫焕均、芷江张容川学济、邵阳石醉六陶钧、新化陈星台天华、蓝山成集力凤韶、宁乡廖麓樵楚珩、湘潭王文郁代懿、湘潭黄稚彝笃恺、醴陵张毓鲲翼鹏、湘潭黄续臣笃谧、湘潭杨重子钧、凤凰朱湘溪树薄、善化贺瑞文家焜、安化李卓然云龙、宁乡袁润攻宾翰,以上官费。湘潭胡彦远荣迈、湘潭李倜君傥、湘潭张祝吾藻六、湘潭罗孳明宜照、长沙孙湾伯传第、善北张竹生振曦、湘潭吴子骏家骏、龙阳余松筠焕东、衡山刘霖生揆一、武陵吴涛秋友松、湘潭周稼生大备、湘潭朱礼庭德裘、龙阳刘立夫棣茂、湘乡杨伯鸿秉谦、江华骆梧生通、宁乡齐朴农璜、宁乡齐暗农琳、宁乡廖千旋秉衡、湘潭梁硕甫焕廷,以上自费。统计凡五十人。”
这50名学子中,官府选拔32位(其中有1人未报到),自费19位。官府选拔的31位学子中,又分文科(学习法律、师范、文学、经济、警政、政治、翻译、财政)、工科(学习理工类)、武科(振武学堂、陆军士官学校、测量学校)。其中,王闿运之子王代懿为官费留学生,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军事。
王代懿一踏上日本的土地,便见到了内兄杨度,并通过杨度结识黄兴等革命党人。
几乎同一时期,清廷通令改全国书院为学堂,癸卯学制改革风雨欲来,千年科举制度就此废止。
清光绪三十年(1904),杨度回国,杨庄随见杨度,并随兄去日本留学。在日本,杨庄与夫王代懿重聚,两人共同生活,关系日渐修复。“求所为治世有用之学”,杨庄学习纺织。次年,孙中山在日本组织同盟会,她力举杨度入会。
也许是身在异国他乡的缘由,王代懿改变了往昔对妻子的态度,十分关心爱护妻子,以期用温情来化解坚冰;杨庄的性格也变得温柔起来,开始体贴丈夫。夫妻二人感情融洽,和好如初。
1906年,夫妻双双回国。之后,王代懿、杨庄先后在北京、长沙等地从事社会教育。
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后,其兄杨度遭到通缉,遁入佛门。杨庄因病闲居津门,开始潜心佛学,由净土而密宗,修业至勤,用心弥苦。“湘潭三杨”后来都潜心于佛学,杨庄更是研求内典,不再顾及世俗文字,故而很少作诗,即使有作,也是偶尔为之。
妇唱夫随咏蚕豆
王代懿虽为习武之人,但从小受父亲熏陶,精通文字;其为文警拔,文通字顺,逻辑严密,尚有乃父遗风。
晚年的王闿运,隐居云湖桥山塘湾,享受田园之乐。有次,他偕六女王滋去湘绮楼前的菜园里摘蚕豆,准备让王滋送给居住在湘潭城内的次女王桂窊(嫁胡锡燕之子、经学家胡元玉)。灵感一来,他填了一阕《玉漏迟.滋摘蚕豆寄窊,为作一词,索才女和》(后被收入《湘绮楼诗文集》):
好春蛋本早,竹外寓边,豆花香了。自洁筠笼,摘得绿珠圆小。城里新开菜市,应不比、家园风调。樱笋较,甘芳略胜,点盐刚好。
曾闻峡口逢仙,说姊妹相携,世尘难到。近日相煎,怕被豆根诗恼。寄与尝新一笑。想念我,晨妆眉扫。风露晓。园中芥荃将老。
“滋”就是六女王滋(字蒲芳),“窊”就是次女王桂窊(字窅芳),“才女”则指四儿媳杨庄。
接着,王闿运又代王滋填了一阕《玉漏迟》,并向杨庄索和。杨庄遵命和答,步韵作《玉漏迟.六姐自摘蚕豆寄城,大人为作一词见示,命和,恭次原韵,寄怀六姊》:
湘城花事早。杜宇声声,又春归了。一水迢遥,还忆凌波纤小。畦畔盈盈细觅,想当日、寻梅风调。翠袖弄芳菲,旖旎春园兴好。
依依湘绮楼边,似五府元都,俗尘难到。豆蔻新词,却被曹家妹恼。对月嫦娥应笑。空伫望,碧天如扫。情未晓。天若有情将老。
《世说新语》称,谢安下雪天与侄辈谈论文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王闿运、杨庄翁媳填词唱和,颇有谢安叔侄咏雪之流风余韵,也足见王闿运对儿媳的厚爱。诗书传家,一门风雅,真是“难得一家皆好事”。
王代舆之子王齐陶与夫人刘瑞芬(王子容供稿)
王代懿见状,不甘示弱,立马也和了一阕《玉漏迟》:
春城花事早。摘豆条桑,筠篮遍了。对使倾筐,翡翠琼珠圆小。咏絮才高七步,更谱出、清词新调。堂上旨甘余,佐我盘飧尤好。
当年艳说逢仙,叹兰蕙凋零,仙山难到。护惜同根,哭釜然萁休恼。投笔书生可笑。空怅满,尘氛难扫。春露晓。莫道倚栏人老。
王代懿虽出身书香门第,却弃文从武,后因家庭矛盾与妻子杨庄关系不睦,最终回心转意,一起学佛,回归文人身份。这种身世背景深刻影响了词作的思想内核与艺术表达。
词的上阕,以“春城花事早。摘豆条桑,筠篮遍了”描绘春日田园景象,翡翠般的豆粒与桑条,象征家庭的和谐与丰收。然而,“对使倾筐”的动作,隐含被迫展示才华的压抑感,与父亲王闿运对杨庄“咏絮才高”的期待暗合。“堂上旨甘余,佐我盘飧尤好”表面写侍奉长辈的孝道,实则暗喻作者在家庭结构中的边缘地位。下阕“护惜同根,哭釜然萁休恼”,化用曹植《七步诗》典故,直指家族内部矛盾。词中“哭釜然萁”,既是对夫妻关系的哀叹,也隐喻晚清士大夫家族新旧思想的碰撞与冲突。“当年艳说逢仙,叹兰蕙凋零,仙山难到”,表达对传统文人理想的幻灭,折射出清末知识分子在时代变革中的迷茫。“投笔书生可笑”一句直接点明作者身份,虽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却因家庭压力未能在仕途上施展抱负,最终回归文人本色。这种“可笑”,是对清末“文弱武强”社会现实的批判。“空怅满,尘氛难扫”则将个人失意升华为对国家命运的忧思;“尘氛”既指家庭矛盾,也隐喻晚清的政治腐败与列强入侵。
王代懿这阕词,语言清新自然,风格沉郁顿挫。尤其多处化用典故,意象凝练,恰到好处。如“咏絮才高七步”(谢道韫、曹植)、“投笔书生”(班超),既彰显文人身份,又深化情感表达。自然意象如“翡翠琼珠”“兰蕙凋零”与人文意象如“筠篮”“玉漏”交织,形成典雅而深沉的意境。“春露晓。莫道倚栏人老”以清晨的露水与倚栏老人的形象收束,既呼应上阕的春日景象,又暗示时光流逝与理想落空的无奈。
总之,由《玉漏迟》一词,即可看出王代懿才思敏捷、文笔不凡,绝非传说中的“不学无术”。
王代懿是清末士大夫阶层的精神缩影:既眷恋传统家族伦理与文人理想,又在时代变革中挣扎突围。王代懿的《玉漏迟》通过田园意象与历史典故的交织,将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熔铸一体,展现了传统文人在近代化浪潮中的困境与坚守,其情感的真实性与思想的深刻性,使其成为晚清湘潭词坛的重要作品。
王代懿还精于校雠。1919年,王闿运的弟子八指头陀诗集付梓时,王代懿曾应杨度之邀,为该书校勘,经八个月努力,于当年12月问世。杨度在《八指头陀诗集》序言中,述及诗集出版的曲折历程时,曾说:“道阶及予妹婿王君文育、同学喻君味皆、友人方君叔章,为之校字。文育,湘绮先生第四子也。凡校刻经八阅月而始成,距师逝世逾七年矣。”
为杨庄诗文集作序题跋
杨庄善诗文,且作诗勤奋,与“和尚诗人”八指头陀、“铁匠诗人”张登寿俱以诗名,并称“姜畲三异”,加上“老农诗人”沈山人沈璠,合称“湘潭四异”。晚年的杨庄,曾避居津门、金陵,后避难乡居。1940年春,杨庄因病在长沙逝世,享年62岁。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称杨庄为“当代诗家”,“其学力不在黄公度之下”,“风力在曹、陆、左、阮之间,洵一臣子也。”
杨庄著有《湘潭杨叔姬诗文词录》,现藏于湖南省图书馆。王闿运批点,称其为“一代才女”。杨度的同门好友夏寿田为其作序,曰:“项城甍位,余与皙子皆名捕中,师(王闿运)亦以是岁委化。自是皙子道而之佛,颇近禅。”卷末,其堂弟杨敞跋云:“丁丑(1937年)春,六十生辰。”又云:“姊速于今春(庚辰,l940年)病逝。”杨庄诗以五言律诗或五言古风居多,诗中蕴含淡淡的幽怨,纤秾凄艳,颇有婉约之风。
杨度为杨庄挽刘道一诗题跋
1906年,萍浏澧大起义失败,起义领导人刘道一被捕死难,其兄刘揆一为之征诗,杨庄应征作七律一首,曰:“煊赫元勋绩,凄凉烈士心。疮痍兼祷颂,魂气想沉吟。俎豆馨相泽,丹青耀古今。难兄悲后死,时局被肩任。”款识曰:“刘霖生先生为其弟道一君征诗, 撰此奉正。杨庄。”
诗末,杨度亦题款曰:“杨叔姬女士,为湘绮先生子妇,文学渊懿,推重一时。此诗及其书法,均能逼真乃翁,信可传也。癸丑夏至倚南因观并志。”此诗后收入刘揆一主编的《衡山正气集》,原件现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杨庄晚年长期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精研梵典。陶菊隐《政海轶闻.王闿运》曰:“(杨庄)暮年习佛自遣。文育感之,亦潜心密宗,夫妇各辟静室,净修梵行,情好转笃。有询以曩事者,茫然不复省忆矣。”杨庄笃信佛教,以吃斋礼佛为修行,每日沉浸于佛经研读,将生活重心转向心灵修炼。王代懿受其影响,亦潜心修行,选择密宗作为修行方向。夫妇虽各自辟室清修,在晨钟暮鼓中形成了独特的共鸣,感情亦因信仰共鸣而愈发深挚。诚可谓夫妻之情,老而弥笃。这也许是佛力无边、为父之仁所致吧。
据陶菊隐记载,这种宗教实践非但未疏离感情,反而使他们在共同的信仰中达成更深默契,甚至对早年俗事逐渐淡忘,唯余禅修相伴的纯净。这种超越世俗的情感维系,既源于佛教修行带来的精神契合,也暗含着王代懿对妻子信仰的尊重与追随。
杨庄在30岁以前,每作诗文即交王闿运评点,王闿运常给予这些诗文以极高评价。宣统初年,王闿运还叫杨庄将所作诗文抄录成册,并为她写了序,准备付印。当时的直隶总督端方十分欣赏杨庄之作,就把这些稿件借去,答应为其印刷广为流传,但不久,端方入蜀,为起义新军所杀,杨庄书稿不知所踪,至今亡佚。幸亏王代懿还留了一些副本,只是不齐。清朝灭亡后,进入民国,王代懿旧事重提,商诸妻兄杨度及好友夏寿田,打算将这些诗文编印出来,但一直没能办成。后来袁世凯称帝未果,杨度也遭通缉,全家不宁,辗转流亡各地,印书之事无睱顾及。
齐白石题写书名的《湘潭杨叔姬诗文词录》
此后,杨庄潜心佛学,出书之事搁置未议。直到1933年后,王代懿杨庄夫妇俩回到长沙,检点书箱,见到该书稿,又萌生了出书念头。此时,杨度已经仙逝,夫妇俩便将书稿交给夏寿田,请其又作了个序。1936年,夏序写成不久,夏寿田也溘然而世。王代懿又因抱病在身,对出书一事颇感心有余而力不足。此事被明德中学创办人、教育家胡元倓知道了,便促其速成,并将书稿交给印务局石印。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排版、校对,迄未印出,又遭遇长沙文夕大火,全市被焚,王闿运的遗墨及一些旧友手迹也悉数化为劫灰。至此,印书一事又成泡影。
1940年,杨庄去世,王代懿悲痛不已,再提印书之事。他满怀深情地整理杨庄遗稿,为完成亡妻遗愿而四处奔走,费尽周折,最终将亡妻诗文铅字排印出来。同门书画家齐白石见状,拨冗挥毫,为《湘潭杨庄诗文词录》题写了书名。王代懿原已为该书作序,正式付梓前,又挥笔为其作跋。在序跋中,王代懿交待了该书付梓的曲折过程,字里行间亦流露出对亡妻的一片深情。
《湘潭杨庄诗文词录》收录杨庄诗57首、词13首、文8篇。这是一代才女杨庄目前唯一存世的著作,更是研究杨庄生平、身世及诗词艺术的重要史料。书中有王闿运所加批点,还有王闿运于宣统二年(1910)二月所作的序言,序曰:“戊戌(1898)岁前,余馆东洲,同县杨、许诸生相从论文,杨生既吾世交,其女弟又适余少子。及归山庄,与诸女同读汉晋诸史,日有恒课,间作文诗,独杨兄妹沉思秀发,不为俗染,翛然物外,以为至乐。初不意世氛能扰之也。时事好变,风气转移,杨生兄妹皆随海舶东游,兄习宪法,妹还织作,无复笔砚琴书之想。而杨氏妇问视之暇,请业愈勤,曰虽不能作不可不解也。余以其前此诗已成章,文亦雅饬,无八家时派,命录存之且付石印。其在湘所寄书,学界推为才女者,则颇似饮冰、抱冰之文,无是可也。”序中的“杨生”指弟子杨度,“女弟”“杨氏妇”指儿媳杨庄,“少子”指王代懿,“诸女”指五女王帏、六女王滋、七女王莪等人。
1940年,《湘潭杨庄诗文词录》铅印成册。王代懿倍感欣慰,在完成妻子这一使命不久,也随杨庄驾鹤西去。这对“不散的鸳鸯”很快又相聚于九泉。
2025年3月19日,作者(前排右三)与王闿运孙王子容(前排右四)及第六代孙王新湘(后排左二)等在云湖桥合影留念。
王代懿,一代名儒王闿运之子,弱冠后与一代才女杨庄结为连理。这段门当户对、本来为人看好的婚姻,却未料“妻贤夫庸”,犹如春天的昙花,在礼教樊笼里短暂绽放。出身名门的杨庄,酷爱诗文,思想进步,向往自由;而王代懿性格鲁莽,醉心武艺,不思进取。二人虽育有子女,却因志趣疏离,渐成陌路。后来,王代懿、杨庄远走东瀛,感情渐渐融洽;这段错位的姻缘,最终走向和谐,夫妻之情老而弥坚。流光似水,这些红尘往事犹如春城落花,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唯余《湘绮楼日记》里几行模糊墨迹,印证着那个新旧交替时代里知识分子的情感困局。
初稿于2024年12月28日
修改于2025年4月2—3日
主要参考文献:
王闿运著:《湘绮楼诗文集》,岳麓书社2008年11月出版
周渊龙、刘安定、谢咸禹编著:《湘潭三杨诗文词笺注》,新蕾出版社2020年2月出版
萧艾著:《王湘绮评传》,岳麓书社1997年12月出版
黄天:《湘绮老人与湘绮楼》,载《湘潭县文史》第四辑,1989年1月编印
民国.陶菊隐著:《政海轶闻.王闿运》
黎泽济著:《文史消闲录》三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年5月出版
韩三洲:《杨度所撰挽联本事考索》
刘安定:《湘绮之正统——“湘潭三杨”》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