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死后知音少
——王闿运的四女王帉(上)
赵志超
国学大师王闿运(1833—1916)
王帉(1868—1886),清代湖湘女诗人,字帅芳,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人,国学大师王闿运之四女,妾莫六云所生。清同治七年( 1868)九月六日生于衡阳石门,病逝于光绪十二年( 1886) ,享年十八。其父王闿运,乃湖湘诗杰,近代颇有社会影响力的湖湘文士,几乎经历了我国近代各种历史变化的全过程,与当时各种思想的代表人物联系之广,也属于近代史上所少见。王帉幼时即博学能文,过目成诵。善吟诵,擅音律,“琵琶写韵,组素驱烟”,亦工六朝小品,有才女之称。光绪十一年( 1885)嫁予浙江海宁人士钟文虎,育有一女,不幸产后病误于医。可谓红颜命薄,虽妙龄早逝,然岁月不掩其芳华。
自幼博学能文
王帉自幼体格孱弱,但娇憨聪慧,颖悟异常,读书过目成诵,尤善吟咏,因此最得王闿运宠爱。在衡阳石门时,教读之余,总爱骑在王闿运的肩头,游山看水。移家长沙后,八九岁的王帉,最喜登湘绮书楼,独自眺望楼前的菜圃和湘江的归帆。
《王闿运野史二十二则》中,曾提到1876年王闿运带着8岁的四女王帉和5岁的六女王滋到长沙坡子街看戏:“光绪二年(1886)丙子三月十四日:晴……前时省城,唯善化城隍祠戏最多,今乃歇绝,而火祠(即火宫殿)日日有戏,亦风气之变迁也。......至南寓少坐,阎季容、左锡九来,与锡九同出,寻雷神祠看戏,还携玢、滋及乾女往看,暮还。步月至笛仙处久谈,笛仙送至玉皇坪,余过雷祠看夜戏,灯火甚盛,月映春林,有繁华之色,更起乃还宿北宅。”又,“七月七日:校书笺毕,诸女出看迎城隍神,往来街口,久之,甚热,欲往北门,三遇人拥挤,更由西门,复再遇挤,至火祠将看戏,不可看,至洪家井少坐。”“诸女”即指王闿运三女王珰、四女王帉、五女帏、六女王滋等。足见王闿运对女儿们关爱有加,谆谆教诲,舔犊情深。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天资聪颖的王帉深受熏陶,长进尤快。
十二三岁时,王帉就承继了乃父及乃母莫六云之长,博学能文,善吟诵,擅音律,“琵琶写韵,绢素驱烟”。人称其博学能文,过目成诵,为一时才女。
稍长,王帉依父命,拜贵州黔南独山莫友芝为师,学习小篆,为入室弟子。莫友芝循循善诱,耐心指点,王帉勤奋好学,刻苦钻研书艺,深得其师要义。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号郘亭,又号眲叟,贵州黔南独山人。近代学者、诗人,晚清金石学家、目录版本学家、书法家,宋诗派重要成员。清道光十一年(1831)中举人。晚客曾国藩幕,奉命查访文汇、文宗两阁《四库全书》残本,先后为丁日昌、庞际云聘为江苏书局、扬州淮南书局总校,往来大江南北,尽交魁儒豪彦,饱览秘籍善本。莫友芝与郑珍齐名,同出程恩泽之门,同为考据词章,并称“西南巨儒”,世称“郑莫”。
莫友芝好藏书,精版本目录学,善书法,诗学黄庭坚、陈师道,其诗严谨措意,着力锻炼,追求造语新奇,有生新瘦硬之风。著有《郘亭诗钞》6卷,《郘亭遗诗》8卷。
钟文虎在《湘影楼烬余诗》题跋中说,王帉是莫友芝的学生。莫友芝与王闿运友善,莫长王12岁,二人可能是游曾国藩幕相识的,因为均专攻学问,尤善词章,而相互倾慕,结为好友。故王闿运将爱女王帉托付给莫友芝,让其精心栽培。不仅如此,后来王闿运还将六女王滋也托付给了莫友芝,同样是学习书法。
王帉篆书对联:“甘彼藜藿食;谁云玉石同。”
网上搜到一幅王帉所作七字对联,一笔篆书,古意盎然。内容为录阮籍《咏怀》诗句:“甘将藜藿衰;谁云金石同。”上款为“符卿夫子教正”,下款为“王帉”。符卿乃王帉夫君钟文虎。可见王帉对钟文虎极为尊重,夫妻感情弥笃。
书写者的水平,受书者的品味,于此联可见一斑。
受父亲影响,王帉从小爱好文学,尤长于古诗词。王闿运对其勖勉有加,寄予厚望。
王帉15岁时,王闿运命其作大姐王无非墓志,能斐然成章。可惜该文没有保存下来。现在能看到的是其六妹王滋所作的《邓家大姐王娥芳墓志铭》:“君姑勤敕,姐性矜疏,及男裕之殇,家庭归咎。束缊难清,厥令别居。舅有怜焉,俾还故里。......”后来,王帉作《春日感怀大姐作春风词四首以悼之》,兹录其一:“春风起兮百草春,雁南期分飞碧云。兰可侃兮色可条,临高台分怀致人。和月盈兮和水寒,望佳人兮何能忘。悲生离兮不可语,抚幽琴兮断人肠。......”该诗仿屈原离骚体,“兮”字的使用增强了感情色彩。哀惋之情,令人伤感,姊妹情深,可见一斑。
川中三才女
清光绪初年,王帉随父入川,作入峡《咏怀》诗八首,流传一时。父女俩同游白帝城,行舟时点《楚辞》、校经史,以读书养气。平日里,她跟随父亲荷锄莳花,临溪赏鱼,生活清闲自得。川中时人将王帉、曾季硕、易玉俞并称为“三才女”。
曾季硕(1857—1890),又名曾彦,季硕系其字,王闿运弟子张祥龄之妻,四川成都华阳人。据《华阳县志》载:“(曾彦)幼承母训,读书引篆弹丝剪綵霏不精妙,而五言之作造诣尤高。”曾彦善书画,工诗词,有《桐凤集》《虔共室遗集》名世。曾彦出身名门,为华阳一代贤母左锡嘉之女。《华阳县志》载:“(曾彦)母左恭人锡嘉,士大夫所尊为冰如老人者也。”王闿运在《桐凤集》序中评价:“曾因来见同学,相约如兄弟,时出诗歌质余。益读楚词汉诗,兼作汉隶,十年来业术尤进,骎骎过其夫。”曾彦才高学富,不逊须眉。
曾彦丈夫张祥龄(1853—1903),字子宓, 四川汉州(今广汉市)人,清朝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清末文学家。弱冠中拔贡,以拔贡身份选送成都尊经书院,即有诗名。屡困乡闱,乃应四川布政使易佩绅之招入幕。妻曾彦,工书善画。易佩绅夫妇俱好文,对张祥龄夫妇尤敬异之。及易佩绅调任江苏布政使,张祥龄夫妇亦随其前往。
易佩绅(1826—1906),字笏山,湖南龙阳辰阳镇(今汉寿县城关镇)人。咸丰八年(1858)举人。从军川陕间,积功授知府。历任贵州按察使、山西布政使,次年移四川,官至四川藩司,光绪十一年(1885)调江苏。晚清历官四川、江苏布政使。性负气,敢任事,官蜀日,与丁宝桢不相能(即不相容、不和睦),赖王闿运调解。光绪十年,以援台湾去。易佩绅尝从郭嵩焘、王闿运游,诗学随园;又,易佩绅与湖南巡抚陈宝箴、四川雅安知府罗亨奎相交甚好,被称为“三君子”。
易佩绅有二子一女:长子易顺鼎,近代著名诗人,“同光诗流”的代表人物之一;次子易顺豫,早年考取进士,后为辅仁大学教授;女儿易玉俞,新民主主义革命活动家。
近代诗人易顺鼎(1858—1920)
易顺鼎(1858—1920),字实甫、中硕,晚号哭庵,清末民初诗人,寒庐七子之一。光绪元年举人。被张之洞聘主两湖书院经史讲席。曾两去台湾,助刘永福抗战。庚子事变时,督江楚转运,此后在广西、云南、广东等地任道台。辛亥革命后去北京。袁世凯称帝后,任印铸局长。帝制失败后,纵情于歌楼妓馆。工诗,讲究属对工巧,用意新颖,与樊增祥并称“樊易”,著有《琴志楼编年诗集》等。
易顺鼎与王闿运一家交往颇多。据说,易少年时住在王闿运家,与王的三女儿王珰相投契,曾一厢情愿地爱上了王珰。易顺鼎住的楼上即是三小姐的闺房。一天深夜,易顺鼎情难自禁,登楼来到王珰闺房,向三小姐表达爱意。见三小姐无动于衷,易竟长跪不起。王珰也不言语,开灯起来,坐在椅子上,自顾捻纸吸水烟,等纸上的火将燃尽时,即用以炙易顺鼎的额头。可易还是呆呆地跪着,不说一句话。如此三番,到第三张纸快烧完时,王珰才大声呵斥道:“请你速速下楼,可保全自己的名声,否则我高呼有贼,你就别怪我无情了。”易顺鼎知道无望,只得逃离女汉子,狼狈而去。
易顺鼎与父亲易佩绅的部属张祥龄夫妇往来稠密,志趣相投,尤其对张夫人曾彦的才华敬佩不已。曾彦去逝后,易顺鼎于1892年前往苏州凭吊曾彦墓,并作《过苏州吊曾季硕女士因访前生张灵墓兼省亡儿墓作》诗云:
辽鹤归来叹冢累,风花满目更凄其。
前生地主今生客,新鬼天人故鬼儿。
海内枯禅惟剩我,汀南痛哭欲同谁。
回车不为穷途恨,阮籍生平易酒悲。
易顺鼎之妹易玉俞(1864—1932),又名易瑜,字仲厚,号湘影,别署汉寿女士,出生于书香世家。因其排行第五,人称“易家五小姐”,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其家藏书号称“湘西第一”)。她一面饱读诗书,一面与父兄吟诗唱和,并且随父宦游南北,途中结识不少文人学士。由于熏浸濡染,逐渐长成丰于才、富于学、广于识的龙阳女才子。在晚清民族危难之际,她走出深闺,关心时事,接受新知。
王帉有《怀易玉俞》诗云:“离居已历自,终日独伤神。擘纸怀名士,摹笺念美人。两情同一理,数夕当三春。借问今消息,何时得再亲?”诗中通过擘纸摹笺的动作,抒发对名士和美人的双重思念,强调两情相通却倍受分离煎熬,数晚如三春一样漫长。末句以问句直叩归期,尽显对重逢的急切渴盼,通篇凝练地传递出深挚的思念与孤寂之情。
戊戌变法前后,易瑜帮助夫婿黄仲芳在家乡创办起“陇南致用学会”,并曾在《湘学报》发表《论女学校及不缠足会之善》一文,倡导妇女解放和女子教育。因易顺鼎与张謇为莫逆之交,易瑜于光绪三十三(1907)受聘于张謇、张詧等创办的通州女子师范学校,教授修身、国文、历史、地理等课程,次年辞职回乡。期间,她与校长姚蕴素志同道合,同为当时闻名海内的女诗人。宣统元年(1909)春,回乡投资创办“龙阳私立女子小学堂”,并亲任堂长兼教习。
辛亥革命后,易瑜先后执教于南京复正女学堂、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1924年春,她带领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帅孟奇以及革命烈士熊琼仙等发起汉寿女界联合会,并开办民益女子职业学校,尔后又担任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训育主任。1925年秋,易瑜出任汉寿县劝学所所长。大革命期间,易瑜积极投身于迎接北伐、建立农会、打倒土豪的革命活动,最终成为一名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女活动家。
曾季硕与易玉俞在当时都很有名气,后来易玉俞尤有成就,时人将王帉与她俩放在一起进行类比,称为川中“三才女”,可见当时王帉成就之高、影响之大。
嫁作钟家文虎妻
王闿运行书对联:“龙骧虎步生苦晚;燕去鸿来春复秋。”
清光绪十一年(1885)八月,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帉嫁与浙江海宁钟文虎为妻。
钟文虎出身书香之家。其父钟肇立,字籧庵,号梦叟,善绘事,山水墨梅苍古深厚,着色花卉沉着生动。光绪十年(1884)八月十日,《湘绮楼日记》载:“周叙卿来说媒,前见钟子似可,昨见杨生较胜,尚未定也。姻缘前定最可信,若早一月,必定钟也。”这段文字可以看作钟、王联姻的最早记录。
此时,钟肇立正在四川做官,与王闿运稔熟,故有缘结为儿女亲家。由于光绪十一年(1885)八月至十三年(1887)四月《湘绮楼日记》缺漏,不知钟文虎缘何获得王闿运青睐,脱颖而出,以后两人怎样见面,如何定情、结婚、生女,只知道王帉出嫁不满一年,钟文虎即在外肄业诂经。
关于钟文虎的生平,其女婿邹琳所编《邹琳年谱》记载较详:“公讳文虎(1863—1945),字符卿,别字豹君。浙江海宁人。考讳肇立,清布政使衔四川遇缺题奏道,历署川东、永宁、成绵、龙茂、川北诸道,并著名绩。妣温太夫人,有丈夫子四,公其季也。夙承家学,师名师,入国子监南学,以议叙知县,待次四川。清光绪中历署岳池、灌县、简州、隆昌、绵竹等州县。民国四年(1915),任西川道道尹,兼四川全省承审处处长,后任四川全省烟酒公买局局长、四川水利局局长诸职。公久侍宦辙,达于吏治,自服官,益深究治理,明于通变,勤而不烦,廉而不矜。所至诘暴民,兴教育,劝农桑,治水利,遗爱遍蜀中。正定王君宗炎为著实政录一卷纪之。即解官归,寄情山水,赋诗为娱,家计虽不时给,怡然也。岛夷犯顺,闭门贞晦,遗书所亲,必神州之复。考终沪寓,享年八十二岁。未匝月,寇果款附。”
邹琳娶钟文虎二女钟容为妻。年谱上原无钟文虎生卒年,是以邹琳所述推算的。由《邹琳年谱》所载,钟文虎并非等闲之辈。1926年,钟文虎退养后迁居上海。
王帉系钟文虎元配,两人均善诗词,唱和频繁。由王帉所著《湘影楼烬余诗》可以断定,网上流传“帅芳以才大誉高见忌于夫家”这一说法证据不足。《湘影楼烬余诗》中收有王帉不少寄赠丈夫钟文虎的闺怨诗,也有她不少与钟文龙的唱和之作。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出夫妻感情甚好,王帉对夫君尤为尊重,并非“婚姻生活很不幸福”。
由于《湘绮楼日记》的缺漏,导致钟文虎的情况无从查考。但细读《湘绮楼日记》,可对钟、王联姻之事作一些初步了解,并且可知其夫妻感情深笃。
王帉新嫁时,新郎钟文虎回浙江原籍参加乡试,一对新人暂时分离。新娘思念远游的夫婿,一连写了三首《寄夫子》,抒发闺怨离情。
其一:“郎乘江上舟,妾作江中水。江水东复西,处处随郎止。”以“舟”“水”为喻,写女子如江水随舟,无论郎君漂泊何处,皆追随不止,凝练中传递出对爱情的执着与依附。
其二:“郎似杜陵花,妾似章台柳。但得春风来,年年自相守。”借杜陵花、章台柳,以春风喻机缘,盼二人年年相守,暗寄对稳定情感的向往与期冀。杜陵花和章台柳均出自唐代大历才子韩愈的诗作,杜陵花代指妓女,章台柳代指薄情寡欲之人。王帉把风尘中身不由己的意象安在痴男怨女身上,也表达了克服磨难、携手共进的心愿。
其三:“长夜不成眠,明月何皓皓。辗转枕席间,思君令人老。”直叙长夜无眠、窗前望月、辗转席间,以“思君令人老”作结,道尽思念的煎熬,将孤寂与时光催人的悲怆融入简洁明白的语言之中。
这是一位十七八岁新妇的闺怨,新婚燕尔,夫子在外漂泊,于是连写三首诗,抒发思念之情,可谓情真意切,情意绵绵。且语言古朴,具有民歌风味,用典多古意,颇有巧思。
《春日偶作五阕寄夫子》是王帉写给丈夫钟文虎的五阕闺怨词,兹录如下:
《思佳客•暮春》:“粉蝶无踪午梦沉,绿窗春思托琴心。可怜半幅绡红袖,尽是啼痕与唾痕。 金屋静,玉闺深。寂寞帘栊独自吟。数遍碧桃枝上燕,消魂无语立花阴。”粉蝶无踪、琴心托思、红袖啼痕、伫立花阴,抒写独处深闺的孤寂与对丈夫的思念,以细微动作传递消魂无语的深情。
《金缕曲•感春》:“东风连日放春晴,愁重人轻,慵整花冠新睡起,一襟幽思托行云,谁信凄凉庭院,落花飞满金樽。 红闺少女太轻盈,眉黛长颦,心香烧尽,情难寄,倩瑶笺诉与殷勤,惆怅玉郎何处?纱窗又是黄昏。”东风晴日、慵整花冠、幽思托云、落花满樽,通过外晴内愁的反差,可见春思慵懒与庭院凄凉;“情难寄”,直言对“玉郎”的惆怅寻觅,以轻盈外表与沉重愁思的对比,流露出深闺离怨。
《清平乐•惜春》:“画屏春晓,寒透罗帏悄,杜鹃啼处春人老,更添起离愁多少? 几回小立香阶,落花红满苍苔,好梦那堪重理,数他双燕飞来。”画屏春晓、罗帏寒透、杜鹃啼老、落花双燕,借春寒、鹃啼、落花等意象,抒写时光流逝与自身憔悴;“小立香阶”的孤独与“双燕飞来”反衬,将惜春伤逝与离愁叠加,尽显独处的凄凉,表达对丈夫的绵长思念,简直令人不忍卒读。
《浪淘沙•忆春》:“宝鸭袅轻烟,柳拂朱檐。东风引得梦魂颠。珠帘卷起浑无事,愁倚秋千。 犹忆夜灯前,娇伴郎边。笑问西湖范蠡船。若到月明人去后,是否孤眠?”上阕以“娇伴郎边”,忆往昔与丈夫夜灯相伴的甜蜜;下阕以“愁倚秋千”的现实孤独,对比“若到月明人去后,是否孤眠”的牵挂,温柔中深藏着幽怨。
《生查子•春夜》:“廿四花信风,三五春归月。只道永相亲,那悟成轻别。 罗衫怯夜寒,红烛愁心灭。欲诉苦离情,不遣旁人说。”花信风、春归月,先以节气、月色暗喻曾期许的永恒,转写别后孤寒,结句“欲诉离情”,既显露对丈夫的深情,又蕴含无人共语的幽怨,私密而哀婉。
晚年王闿运
王帉的诗题材并不广泛,多为闺怨诗,主要抒写夫妻间的真挚感情。在《夏夜不寐》中,王帉深切表达了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清夜感离群,虫鸣何寂寂。良人久不归,时节忽已历。幽居何所思?所思非但一。孤鸟翔云中,流萤宿花隙。启户入清风,开轩引明月。......”
在《和夫子舟中望月诗》的组诗中,王帉同样抒发了对丈夫钟文虎的深切情感:
其一:“杨花落尽月如钩,江上东风动客愁。青女不知人恨重,犹将素影向春留。”写客居春愁,杨花、钩月、东风勾勒出孤寂,少女“留春”反添恨意,以清冷意象抒写时光流逝的无奈。
其二:“飞来凤纸尽银钩,读罢翻添一片愁。寄语东皇须郑重,江南春色莫淹留。”读丈夫书信,愁绪叠加,劝“春色莫淹留”,表面催春去,实则怕春空留,暗藏聚散无常的隐忧。
其三:“懒开鸾镜画吴钩,镇日消魂销日愁。斜卷珠帘看夜月,春宵何处可勾留?”慵懒梳妆、夜月珠帘,追问春宵何处可留,将愁思推向生命短暂、理想无着的迷茫。
其四:“新得佳人号莫愁,绿窗终日画眉钩。因嫌孤宿难成梦,每倩檀郎为我留。”别泪红雨、子规啼血,以极致哀景烘托孤灯独对的断肠之思,感情悲怆浓烈。
其五:“罗幔长垂白玉钩,嫩香疏暖为春留。萧郎别后尘音杳,孤负姮城五夜愁。”锦字含情、冰弦心苦,借鸳鸯反衬分离,盼“明珠合浦”,寄寓对团圆的急切渴望。
其六:“满江风景月盈钩,行到巫山且暂留。神女也知春寂寞,聊将雨意换成愁。”春风花月反衬深闺相思,“愁损清颜”直抒因别离而身心俱疲的憔悴。
王帉用原韵所作的《和夫子眉州听雨诗》,共有六首:
其一:“峨山云气连江黑,东风盈得波纹侧。芊绵骤雨破空来,洒遍归舟行不得。”峨山云气连江,东风拂动波纹,勾勒风雨欲来的苍茫江面,暗喻归程受阻的压抑。骤雨破空而落,遍洒归舟,“行不得”直接点出风雨中滞留的困境,景语含愁。
其二:“含情无语对疏篷,独坐惟闻两岸风。风声不断雨声续,欲寄花笺意转慵。”独坐疏篷,含情无语,唯闻两岸风声。诗中以寂静中的听觉,强化诗人的孤独感。风雨交织如愁思绵延,欲寄书信却意态慵倦,矛盾中可见思念与无奈。
其三:“依家庭院最相思,游子天涯消息迟。伤心夜雨惊离梦,料峭春寒弱不支。”天涯游子、夜雨惊梦,诗中借庭院相思与异乡漂泊的反差,写游子因消息迟滞、夜雨离梦而倍增孤寂,尽显体弱心伤的乡愁。
其四:“锦字描来别有情,冰弦未拨心先苦。莫从波里看鸳鸯,早计明珠还合浦。”锦字含情、冰弦未拨、鸳鸯空羡、明珠归浦,前写未寄先苦的深情,后以波里鸳鸯反衬孤独,明珠还浦暗喻离散难聚,哀婉中见决绝。
其五:“泻将别泪成红雨,剔尽银缸谁共语?江南陌上子规啼,正是阿侬断肠处。”别泪红雨、银缸独对、子规啼血、闻啼肠断,以凄厉的意象,描写别后无人共语的孤独,抒发江南陌上的孤寂与离愁。
其六:“二月春风花暖时,珠帘卷尽月盈厄。深闺多少相思处,愁损清颜为别离。”春风花暖、珠帘月满、深闺相思、清颜愁损,以乐景衬哀情,写春天月夜深闺中无尽的相思之苦,直言为别离而憔悴的执着。
类似这种闺怨诗词,王帉还作有不少。如《和夫子黄龙溪望月诗》:“万里天涯寄此生,那堪回首望春城。遥知今夜江中月,照遍兰闺送别情。”诗写天涯漂泊的孤寂,回首春城的不堪,遥想江中明月遍照兰闺,以月光为媒,将两地离愁凝练于“送别情”中,借和韵呼应夫子,尽显相隔万里的绵长思念。
在与丈夫的唱和中,王帉还写过一首长诗《春闺花月夜》,用钟文虎原韵写成,寄给丈夫:
春闺春月照楼头,花满春衫春欲流。
谁家昨夜愁春去,何处今宵怨月留?
愁倚雕栏看明月,青娥惯管人离别。
不惜红颜为忆君,近来绿鬓成华白。
蜀水巴山隔楚天,相思无限月无边。
肯将春意怜春色,莫妒春花入梦妍。
闺中少妇愁如此,银筝不调亦不徙。
思君转自忆君颜,君颜却与花相似。
中宵极目望沧洲,更无芳草可疗愁。
去年欢醉花如锦,今岁凄凉月半楼。
露华和泪湿栏干,满院春花不耐看。
独傍芳丛怜影瘦:怕回罗帐怯衾单。
从未名士与佳人,只惜鸳鸯不惜身。
九死岂辞双比目,三生犹幸万回轮。
纵有春词托绿波,浮云流水怅如何?
漫言天上无离恨,星展亦怨隔天河。
牵牛望断蓝桥路,织女停梭悲独处。
曲罢愁听子夜歌,春闺魂绕相思树。
这首《春闺花月夜》长达36句,与“孤篇压全唐”的唐代诗人张若虚名篇《春江花月夜》好有一比,亦可见其才华之卓荤。全诗写景抒情,情景交融,深刻表达了闺中思妇的离愁,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和较高的艺术价值。
诗中以“蜀水巴山隔楚天”,点出诗人与丈夫的地理分隔,借“春月”“春花”等意象反复强化时空错位的孤寂。如“去年欢醉花如锦,今岁凄凉月半楼”,对比中反映了诗人聚少离多的悲怆,展示出夫妻不顾时空阻隔的深情守望。
“不惜红颜为忆君,近来绿鬓成华白。”体现了诗人容貌与心境的双重憔悴。“影瘦”“衾单”直言思念对身心的消磨,既显深情之炽,亦透出独居之苦,暗合古代闺妇因离别而形容枯槁的典型形象。
诗中以典抒怀,表达夫妻忠贞不渝的爱情。“鸳鸯”“比目”“三生轮”等典故,既呼应夫妻唱和的琴瑟之情;又以“九死不辞”“万回轮”明志,彰显对感情的执着与共赴生死的决心,暗含对团圆的强烈渴望。
全诗基调哀而不伤,感情坚韧不拔。虽写“银筝不调”“露华和泪”的愁态,却以“惯管人离别”“魂绕相思树”收束,在悲苦中见坚守,将个人离愁升华为对真挚情感的礼赞,贴合诗人与丈夫相濡以沫的婚姻底色。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