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死后知音少
——王闿运的四女王帉(下)
赵志超
民国初年的王闿运
才华横溢一诗人
近人胡文楷著《历代妇女著作考》,在21卷中给予清代女诗人15卷载目,超过历代的总和。这个时期的女性诗人,有着层次丰富的文学活动,但同时, 与令人瞩目的创作、批评活动相伴而生的是数量庞大的焚稿记录。王帉诗才聪敏,也曾焚己之诗稿,她的《湘影楼烬余诗》,就是在她身后由丈夫拾掇补缀尽量复原的别集。
关于王帉的才情,在上文中已作介绍;透过其闺怨诗,足见王帉才华卓荤不凡,但不能窥其诗词之全貌,因此不妨赘述一下。
王帉的诗词,格调高雅秀丽,名噪当世,《湘影楼烬余诗》所收各诗词皆王帉精心之作。读该书,从中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王帉。如《早春》:“画阁春寒阴复晴,东风料峭夜眠惊。溪边杨柳垂垂发,犹掩红窗听雪声。”春夜的雨声中,多是佳人的离情别绪。又如《海棠》:“枝枝花放早春天,并蒂莲根玉栏前。莫使东风吹粉片,好随明月上金钿。”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空,勾起佳人的思亲怀远。
诗言志,王帉将自己的一腔情思,融入了长歌短调,无人能替她排解。王帉的身世好比《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其体弱多病,多愁善感,或许正是王闿运所说的“短命早征”。为《湘影楼烬余诗》题辞的吴季龙女史有诗曰:“桃花春色词同艳,风雨秋窗意转慵。借问前身谁得似,绛珠应否是渠侬?”末句中的“绛珠”,即指《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王帉的诗中也曾多处出现“绛珠”二字。如《拟绛珠秋窗风雨夕词》,五首七绝,全篇用原韵拟绛珠仙子《秋窗风雨夕词》,抒写秋天的景色和个人感受:
其一:“秋风飒飒秋叶黄,迢迢秋夜漏初长。已教肠断拚秋面,那觉孤吟怯夜凉。”秋风起了,良人未归,读来令人伤感。
其二:“秋从心上来何速,阶前细雨须断续。枨触幽怀静掩门,相帘窣地摇华烛。”秋雨断断续续,秋从心上倏然而来,叩击着幽怀,摇动了红烛。多么优美的诗句!
其三:“华烛摇摇照眼明,一窗秋影助离情。谁家少妇愁风入?何处愁人听雨声。”红烛摇动着秋影,滋长了少妇的离情;门外的秋风,窗外的雨声,凭添了少妇的离愁。
其四:“锦衾自擘娇无力,风雨暗催虫语急。抱得云和不忍弹,含情却向灯花泣。”以锦衾无力、风雨虫语渲染诗人内心的孤独与压抑,以抱琴不弹、灯花向泣表达欲说还休的思念,通过器物与环境细节,展现深闺女子独处时的心曲,孤寂中见隐忍。
其五:“疏窗独坐转寂寥,露染芭蕉时滴沥。天涯游子几时归?红泪洒成秋雨湿。”“疏窗独坐”“露滴芭蕉”以声衬静,写寂寥在心头的蔓延;“游子归期”之问直抒胸臆,“红泪秋雨”交织,将思念融入时空;独坐怀远,悲秋意象中的见盼,绵延着归不得的哀痛。
这几首诗皆以女性的独特视角,借秋风、秋雨、红烛、灯花、芭蕉、等传统意象,将“秋”渲染得淋漓尽致,在时空流转中勾勒出诗人的孤独,笔触细腻,感情哀婉而含蓄,具有古典闺怨与怀远主题诗词的共同性。
《古意》也是一首闺怨诗,押的仄韵。写得很有韵味。诗曰:“洛阳城内风流子,玉不自言如桃李。人间天上杳难期,赢得兰房中夜起。此情此恨向谁论?罗袜罗衫愁着人。愿逐楼头明月影,与郎长作转帘亲。”写洛阳女子对“风流子”的倾慕与相思,叹人间天上相隔难期,深夜愁起、无人倾诉,愿逐月影与郎长伴,抒发相爱而不得的幽怨,表达对亲密相伴的渴望。
王帉长于五言古诗,除前面提到的五律、五古外,她还写过不少这类体裁。如《拟江南曲二首》,其一:“朝搴南浦露,暮宿北亭云。山川有余兴,道路不胜春。江阔天无际,波平月有痕。沂流千里外,随步五湖滨。芳菲尚憔悴,人意更何新。”其二:“锦浪因风起,江花带雨开。浮云春荡漾,新月夜徘徊。画舸惊鱼戏,罗衣引蝶回。欲寻芳草处,曾共美人来。”
王帉存诗题材限于日常生活,主要围绕三类主题:
第一类为酬唱寄赠。此类作品比重最大,笔笔浓墨,涂抹出深闺思妇的凄怨形象。一句“可怜半幅绡红袖,尽是啼痕与唾痕。”(王帉《思佳客•暮春》)作为读者,最先联想到的,当是女主人睡梦中哭泣无援的样子。
除了五言古诗,王帉对其它体裁也运用自如。从前面五首春词中,可以看出她深谙词的铺叙章法,描写细致人微,有含蓄蕴藉之美。如《和真一子春风曲》:“春风来,春花开,花市游人去复回。春风归,春花飞,花容寂寂流莺啼。”《和真一子》;“人间聚散本如星,偶伴芝兰在谢庭。璃岛无霜仙露迥,江南江北草青青。”
第二类为写景咏物。王帉借日升月落、四季轮回,写人生忧叹、内心愁苦。这类诗有两个突出的艺术特点。
首先,她好用具有浓厚感伤色彩的春天意象。王帉最喜暮春,借盛景不再感叹时光易逝。如七绝《春日》:“连朝新燕报春来,紫缬红芳遍地开。却忆去年残月夜,流莺百啭梦初回。”又如古风《春暮》:“玉楼昨夜起东风,照水新花落粉红。下阶自的合吞器,片为飞来满楼袖。春去券来路眼间,流常自觉略春久。点点苍芬印原养,离离碧叶临窗脑。书长无事乐有会,道闻绣户名请疏。谁知芍药翻红向,不及断桐覆三隐。”《春日》和《春暮》诗中都有“流莺”一词,流莺不为报春,只在回忆中出现,提醒人青春已逝。王帉正是用诗歌写出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王帉似乎特别喜欢春天。除《春日》和《春暮》等诗外,她还有《桃花歌》五首,直抒胸臆,将春天桃花盛开的景色写得淋漓尽致、分外妖娆,令人神往。
隔帘花影生红腻,晓烟扶出春光媚。
东风吹叶花自知,女伴临阶折花戏。
萼语桃花莫惜春,明月看花亦故人。
见花憔悴知花意,我欲留春春欲醉。
燕婉莺娇乐自知,花间起舞莫嫌疑。
一朝零落春风里,妒艳争妍能几时!
可怜桃花艳无比,可怜流莺坐花里。
愿将颜色与桃花,愿借余香唤莺起。
玉阁珠帘半卷愁,清歌一曲月如钩。
登楼向水看桃影,始觉红妆对镜羞。
这五首诗,均围绕春天桃花展开,思想内涵各有侧重:其一写少女戏花之乐,洋溢青春活力;其二劝人惜春,抒发留春不得的怅惘;其三叹桃花凋零,警示芳菲易歇、繁华短暂;其四愿与桃花共颜色、借香唤莺,表达对美好事物的珍视;其五借登楼看桃影,流露出自伤之意。整体以桃花为引,既赞春之美,又叹时光易逝,亦含自怜之情。
其次,诗的内容由想象成篇,有时只能用不求甚解的方式来读她的心灵世界。以《夏夜》这首五古为例:“炎日多间暇,花阴纳晚凉。流萤点阶草,鸣虫绕洞房。清宵起遐思,屡屡出长廊。中庭寂无人,初月窈飞光。积阴亦已久,江涨阻津梁。延望局幽步,思与轻风翔。”庭院外喜庆的氛围徒然一转,王帉驱使看不见的主人公走出长廊,步入中庭,明蟾当空,她的思维也随之飞跃。这首诗炼字纯熟、音韵朗朗上口,画面动感极强,想象之境梦幻轻盈。
又如《新月》:“已别苦寒月,春宵见一钩。红梅看艳艳,绿柳映柔柔。宝鸭烟初袅,瑶阶露欲浮。团围期不远,应上最高楼。”以春夜新月、红梅绿柳等意象,暗含对寒冬过去的欣喜,借“团围期不远”寄寓对团圆的期待。《见月有感》:“小院春深花满枝,东风掩映露痕稀。后庭空挂秦时镜,不照愁容与别离。”以春深花艳之景反衬离愁,秦时镜不照愁容,写尽别离无人共诉的孤寂。《听秋雨有感》:“暮雨凄凄似瑟声,空阶点点到天明。秋风起后关山冷,江上寒枫送客情。”秋雨、寒枫等萧瑟意象,传递关山的冷寂与送客的凄凉。三首诗借不同时节景物,抒发离别之思、漂泊之感与羁旅之愁。
第三类为怀人思故。王帉明显接受了父亲王闿运的拟古诗观,作诗也从拟古人手,尽法古人之美,熔铸而出之。春风词中一句一“兮”,追溯到楚骚文学。兮字具有特别强烈的咏叹表情色彩,构成诗歌节奏的能力,并兼具多种虛词的文法功能,衍化派生其它句式的造句功能,它作为一种文化存在,还反映了荆楚民族的自由浪漫精神和屈原的悲剧精神。兮字在句中起了其它虛词所无法替代的作用,从而构成一种独特的意味。
除此之外,她还继承并发挥了《离骚》中的芳草美人意象,“芳草”象征着佩戴着大姐人品高洁,整首诗境都带着强烈的幻想色彩,用词清丽,却又有着语淡情深的艺术风貌。她的怀人诗,背后是离群索居的萧瑟,隐藏王帉对现实的不满以及无奈,她是极度孤单的。
王帉的诗,是真实生活在她心灵之中的变态反映,虚与实的交织,反射出坚定的期盼。
王帉的诗多是苦调悲歌,常用含蓄蕴藉的抒情手法,有着以悲为美的抒情特征。这与她常年病痛缠身有很大关系。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中记录了很多,兹捻出一例:有日,王帉听从吩咐去往伍宅,精神还算不错,夜间却因疟寒疾咳血不止。仆人感到惊骇不敢靠近,王帉唇干口燥,求水不得,坐在床边若醒若梦。原本就内心敏感的王帉,加上病痛的因素,也难怪诗中的意象孤冷,主人公愁容满面。
王湘绮痛失爱女
王帉自幼体格孱弱,时常在病中思念自己的姐妹。其《冬日病中怀诸姊妹》诗云:“中夜不能寐,摄衣起徘徊。沉阴感索居,岁暮今人悲。睠言焉可告,肌骨日摧颓。道忆风昔欢,三五出庭闱。嬉笑总晨昏,亲爱无嫌猜。如何偶然别,各在天一涯。岁华忽流驶,人事岂重回。嘉会竟何时?飞鸿待春归。各勉日新志,庶以慰远怀。”怀人思远,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光绪十二年(1886)八月九日,王帉嫁到钟家不到一年,因产后病误于庸医而卒。一代才女,香消玉殒,年仅18岁,真令人扼腕叹息。
王帉逝后,王闿运痛苦伤怀,多次赋诗追悼。据王代功所撰《湘绮楼年谱》载:“九日闻钟氏妹帉之丧。妹为府君笃爱,伤之甚深。十一日为位成服。十二日改定《庄子叙》,以写悲怀也。”
一个月后,正值秋叶纷飞之时,王闿运补作《帅芳哀词》:“每余夜归,临池赏爱,霜暗灯明,花荫月碎。逸响犹传,书堂永闭”,“湘绮夜夜,秋月皑皑,居子十年,一日千回。看山履屋,折槛攀梅,昔诃尔去,今望魂来……”叙写自己凭杆痴望,攀梅苦候,想见亡女一面。在这首诗中,王闿运追忆的王帉不仅博学能文,提笔成诗,还精通音律,才艺双绝。
周渊龙、周斌莲主编的《湘潭近百年诗词选》,评价王闿运五言高绝,七律同样情致芊绵,雄冠一时。该书收入王闿运诗《帉女新逝,再作吊之》及《重悼师芳》。
《帉女新逝,再作吊之》用朦胧的幻境,来追忆王帉在瑶窗素月下的音容笑貌。诗曰:
萼绿华来定有双,每随阿母在瑶窗。
俱题玉篆留三岛,并结明珠到九江。
风过只余花袅袅,月移谁见影幢幢。
五年梦醒头成雪,愁对黄英照碧缸。
王闿运对四女的惋惜,既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有知音难觅的苦闷。《重悼帅芳》将王帉比作千古才女蔡文姬。诗曰:
初月无端入玉棂,露痕如白又如青。
不成眉样依明镜,遥想啼痕染素馨。
自是长愁甘解脱,未应多慧语娉婷。
文姬死后知音少,吟尽伤心只自听。
王帉乃王闿运最爱之女,其死令王闿运伤心至极,多次赋诗追悼,所以诗题为“重悼”。与《帅芳哀词》一样,这首《重悼帅芳》的背景,也是秋夜湘绮楼。冷冷的秋月,照在湘绮楼雕有花纹的窗棂上,格外惨淡,夜已过半,王闿运无法入眠,他痴痴地望着窗外,秋草秋花染满了露水。那露痕,竟似含着秋月的悲愁,白中透青。
诗中的“无端”,即没有来由。秋月没有来由照临湘绮楼,王闿运也没有来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爱女。景与爱都是平淡语,情却格外真切。首联二句,虽然无一语言及诗人自我,但透过诗句,分明可以看到肃立窗前,永夜不寐的王闿运;他凝望着的“如白又如青”的露痕,似乎是他逝去爱女的魂魄幻化而成。中间两联,王闿运转入对王帉的追忆。未及成年时,对着明镜学梳妆,妖憨可爱;忽而啼哭,眼泪又沾湿了头上所插的春花。王闿运仅取两个剪影,即勾画出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形象。这样一位让人怜爱的少女,美质先凋,如何不令人痛彻心脾!
1910年春,王闿运在长沙超览楼与湖湘耆宿及日本友人合影。前排左起:瞿鸿机、余肇康、五先谦、王闿运、黄自元、村山正隆。
《重悼帅芳》为悼念亡女帅芳而作。此诗一出,即为时人追捧为千古悼亡诗之最上乘,可比肩潘岳的《悼亡》和元稹的《遣悲怀》,堪称千古悼亡诗中鼎足而三的杰作。这首叙写哀情之诗,经一叠、二叠、三叠而达到最高峰,声情并茂,意真情挚,语语发自胸臆,字字出于肺腑,哀悼之凄惨,忆念之深沉,力透纸背。
王闿运视王帉为“王家才女”,比之为东汉蔡邕之女蔡琰,彼此间不止是父女,还是知己。而今女儿亡去,知音顿失,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为父者,能不怆然!按理说,这悼亡之词,应是生者对逝者而发,希冀能使之有所感知;王闿运却从虚无缥缈的幻想着笔,死者已矣,一切都难指望,哀悼之辞,只能自吟自听,摧胆之悲,只能自诉自泣。“吟尽伤心只自听”,可谓一字一泪,一字一血,读之令人鼻酸。
王闿运晚年手订诗集时,将七言近体多数删去,然从此篇,我们不难想见他七律诗的风韵。
风刀霜剑,美质先凋。王帉本来就体质孱弱,光绪九年(1883)王闿运命她作大姊娥芳墓志,作罢全身痛不可支,王闿运在日记中记载“此女殆亦短命”,因为她的玲珑剔透又弱不胜衣,备受父母兄姊宠爱。
王帉焚化诗稿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王帉将平生所作诗稿全部焚去,幸好丈夫钟文虎平日有抄留行箧,手头又有她寄浙的唱和诗,故能留下难得的“烬余诗”集,俾以流传后世。
钟文虎辑诗时,托河南固始的吴季龙女士为《湘影楼烬余诗》题辞四首。吴季龙为王帉的锦绣诗词所折服,曾感慨道:“挑尽兰缸夜未眠,焚香重读烬余篇。于今想象成私淑,悔我迟生二十年。”她因佩服王帉的才情,恨不能早生几十年,拜入王帉门下。
赞辞中,吴季龙提到了另一位世外仙姝:“借问前身谁得似,绛珠应否即渠浓。”绛珠草是曹雪芹的原创,“绛珠”典故出自《红楼梦》,其意象出现于该书第一回“绛珠还泪”的神话故事。《红楼梦》这部书充斥着红色,绛珠也就是红色的珠子,暗示着泪血,寓示着林黛玉好哭的性格和悲惨的结局,这是作者“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写照。
王帉著《湘影楼烬余诗》
王闿运曾将颇有才情的妻子蔡梦缇及才华横溢的四女王帉比作东汉才女蔡文姬,称赞她们有“咏絮之才”。但吴季龙却认为,将称王帉比作蔡文姬,倒不如比作《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更为贴切。林黛玉和王帉一样有焚稿举动,一样是病美人,一样生命短暂,才亦不容于世。她们的共同点显而易见。王帉也曾熟读并喜爱《红楼梦》,林黛玉病中读《乐府杂稿》,见有离愁别恨的怨词,不禁有感而发,遂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词格写下《代别离.秋窗风雨夕》。这情景是如此相似,王帉在林黛玉身上找到了共鸣,她用原韵拟写了《秋窗风雨夕词》。秋雨频频风萧瑟,一窗孤影,小院清寒,王帉的惆怅、寂寞、才华在这首拟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王帉英年早逝,焚稿谈不上是为修正文学理想,也不为避免政祸,这是她的个人行为,但也因为女性诗人在那个时代共同的困境。她的焚稿心理是具有共同性的。
首先,根据题跋,可知王帉认为聪明反易折寿,不希望女儿也走上自己的道路,此乃物伤其类。其次,浪漫主义诗人敏感的内心是柄双刃剑,稍有差池,便会郁郁寡欢,对自己曾引以为豪的才华产生了怀疑,进而否认自己。最后,人言可畏,王帉承受着才女的压力。封建时代的女性文人若想传播作品,从出版到流传多半依靠男性文人提携,这样不对等的地位,让她们的写作从根源上很难受到主流的认可,极易被拥有政治话语权的男性文人以偏概全地认为闲适娱乐之作。虽然其父王闿运和其夫钟文虎营造出堪称宽容的小环境,但大环境仍充满偏见。王闿运在《帅芳哀词》中提到“福过声浮,誉高殃起。”似乎隐寓王帉以才大誉高见忌于夫家,不为外人所喜,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但从钟文虎的跋语来看,似乎又否定了这一观点。
王帉自幼聪颖,在其父王闿运的影响下,长于拟古,用词幽雅晓畅,有班香宋艳之能。病中,她将大部分书稿焚去,身后其夫将存诗辑为《湘影楼烬余诗》付梓。对王帉的生平及其遗作的研究,不仅能增补清代才媛的版图,反映湖山湘水边日益增长的文化氛围,还能在焚稿诗研究未成气候之时,通过个案的探讨,丰富研究的素材。
王帉如同她一样身不由己的闺阁女性,采取焚稿的极端方式,将诗歌生命和女性意识埋葬。薄薄一册烬余诗,展示了一个才情卓荦的女诗人,更因为焚稿诗文本传播途径狭小,此类研究尚未成气候,任何个案的探讨都对大方向的研究具有积极意义。
钟文虎为亡妻编印诗集
王帉逝世五十年后,1937年冬,钟文虎整理王帉遗诗,付印《湘影楼烬余诗》,并为之作跋。
《湘影楼烬余诗》卷首有河南固始吴季龙女土题辞,卷末有其丈夫钟文虎题跋。网上搜得王帉的《湘影楼烬余诗》,系1937年冬由钟文虎作跋印行。网上称“民国白纸线装”旧书,“湖南湘潭王闿运四女、著名才女王帉著作”——《湘影楼烬余诗》,一册全,附诗,1937年仿宋聚珍版铅印本,售价为1000元。
钟文虎为亡妻王帉《湘影楼烬余诗》所作跋曰:
元配王夫人,湘绮先生第四女也。幼年即颖悟异常,过目成诵。善吟咏,工六朝小品。学小篆于独山莫友芝先生,为入室弟子。湘绮极钟爱。光绪乙酉来嫔。丙戌春,余赴浙考试,肄业诂经未归。夫人是秋因产后病误于医,竟不起。亟时,以聪明反易促寿,将诗稿焚去,不欲遗其女。所存者,仅余抄留行箧及寄浙唱和诗三十五首,词五阕,名曰“烬余”,弆藏(指隐藏、掩藏)五十余年。吉光片羽,恐易散失,冠以固始吴季龙女士题辞,付仿宋聚珍印,俾子孙永宝之。丁丑季冬,海宁钟文虎谨跋。
“王夫人”即指钟文虎的元配王帉。
王帉遗稿《湘影楼烬余诗》
《湘影楼烬余诗》收录王帉诗35首,词5阙,词作为“诗附于”缀在诗后。钟文虎阴差阳错间保存下的旧作数量稀少,并不能完全展示王帉的才华与襟抱。首先,根据王闿运悼亡诗中的线索,王帉出嫁前写过以《咏怀》组诗为代表的述怀作品,这类诗能够体现王帉畅游山水、凭栏吊古的胸怀。其次,一定存在大量闺中酬唱的佳作,烬余诗中现存一首写给怀易玉俞诗,即是明证。此外,王帉在世时没有刊刻别集,在她才名确立的过程中,有可能在公开场合也做过应酬之作。这类作品也许中正平和,但能体现王帉的诗歌创作技巧。
钟文虎在题跋中,还特意提到王帉幼年便工六朝小品。小品文是一种外延十分广阔的文学形式,能够包容不同的题材和体裁,王帉本可以留下反映时代的小品文。
关于王帉的去世,网上的说法是“才大誉高见忌于夫家,郁闷而死”,但查无实据,实则因“产后病误于医”而去世。有文章说,王帉出嫁后,其文才、聪慧没有得到夫家的爱怜,相反,招致了夫家种种刁难。王闿运在《重悼帅芳》诗中“未应多慧语娉婷”与《帅芳哀词》中“何卷然之弱女,亦见忌如兰芝”,均是曲指夫家的不公正待遇。“自是长愁甘解脱”,好一个“甘”字,王帉的逝去,对于逝者自是“甘”于长愁解脱,而对于生者,这个“甘”字便成了“岂甘”的意思,“未应”与“岂甘”对照,于悲恸中写出了一种愤懑。
而在《湘影楼烬余诗》的跋文中,钟文虎将其原委托出,原来王帉之死,实是因为“产后病误于医”。由此可知,王帉并非因为“才大誉高见忌于夫家,郁闷而死”。钟文虎能将自己抄录和王帉寄给他的诗稿保存50年,并整理付印,俾子孙永久保存和流传,本身就是对亡妻的敬重,也足以说明夫妻感情之深挚。
时隔五十年,钟文虎用铅字印刷本永远地凝固住了王帉的倩影。
在《湘绮楼诗文集》中,收有王闿运写给亲家钟肇立的两封信札,颇为珍贵。
一封写于王帉去世当年,即光绪丙戌(1886年)。
蘧庵仁兄亲家节下:
频得惠书,一喜一忧。昨得七月十七手札,思深凄恻,感怆弥深。出镇偏劳,又逢拂意,达人强解,然心绪劣矣。闿运于八月初八日得家丁报书,即闻四女之丧,十一日业为成服,比即欲遣书奉慰,犹冀非真。此女短命早徵,思托福门,以消灾祸。乃侍奉未久,仍累忧廑,承烦亲家夫人悼伤憔悴,为之料理,是闿运之负尊兄也。夙债空花,尚何言矣。
在信中,王闿运述说了自己得知外孙女出生和王帉去世消息后的复杂心情。所谓“此女短命早微”,是指王帉自小多病,聪明乖巧,但生性敏感。
作为钟肇立的亲家,王帉的父亲,王帉女儿的外公,王闿运的角色在几行短短的带着哭腔的字行间转换,有些话他说了,有些话却留在了自己心底。
出于尊经书院山长的职业习惯,王闿运想到了他的女婿,“符卿初试不利,殊出意外。东、西小试较难,然捐监不及生员,仍以入学为主。明岁致枢还家,即可留科考。儿子长大,当放令自办口食,想亲家必图此计耳。”在王闿运看来,女婿的出路仍是科考,而那一句“儿子长大,当放令自办口食”,却是一位老岳父对女婿的真爱。
另一封信写于光绪癸卯,即1903年。此时,王帉已经去世17年。
“蘧庵老兄亲家耆席:自郭县丞入蜀,奉寄一书并外孙女十岁小器服,未得还报,又七年矣。”一别十几年,王闿运与钟肇立音信已断,其间曾有意入川看外孙女,却因“拳勇乱阶,江轮几断”而作罢。“闿运今年七十,还山后仅足自存。惟念帉女仅一遗孤,又将遣嫁,思令到湘一见外家门户,非自来携将不可。符卿尚借差到湘,就近领来,则尤感望。”“帉女”即王帉,“符卿”即钟文虎。作为外公,王闿运希望外孙女在出嫁前,能回祖籍,以拜祖先。可见,钟、王之间的姻亲关系,因王帉女儿的存在并未断绝。
故事发生在清末的成都,主角王帉故去已经快140年,钟文虎也已去世80余年,当年王闿运挑女婿的眼光没有错,只是人各有命,尚何言矣。令人哀叹的是,王帉离世太早了。她是一位真正的才女,足以令她父亲和家人感到骄傲。正如王闿运诗中写道:“文姬去后知音少。”她的过早离世,令后人深感惋惜而陷入长久的思念之中。
2025年3月19日,作者(右二)与王闿运玄孙王子容(左二)等在湘绮楼遗址考察时合影留念。
初稿于2025年3月22日
修改于4月6—9日
参考文献:
王帉:《湘影楼烬余诗》,铅印本, 1937年出版
王闿运:《湘綺楼日记》,岳麓书社1997年出版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岳麓书社2008年出版
蒋雅卓:《论清代女诗人王帉及其焚稿诗》
《可怜半幅绡红袖,尽是啼痕与唾痕》,草禅书屋话题精选,2023年11月28日
尹铁凡:又见《遣悲怀》之《重悼师芳》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