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张桂萍
2006年7月9日,是想起来就让我揪心的日子。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那天清晨,一个月不能进食的母亲开始不均匀地用力呼吸,双眼无力睁开,手脚冰凉,肢体不能动弹。母亲原本俊秀的面容,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身体消瘦得不成人样,让我不忍久久凝视。
邻居杨姨把我从母亲床边叫到室外轻声说:“告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天,让她安心走。”
“为什么一定要是星期天?”我百般不解地问。
“你妈妈说过:星期天大家都不需要请假,她不想耽误孩子们的工作。因此,走的那一天,最好是星期天。”母亲选择离开人世的日子都惦记着我们,怎不让我钻心地痛?
母亲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看得非常真切。一呼一吸终结的刹那间,脸色骤变,生与死的界限是那样残酷那样明了地闪现在我的眼皮底下。顿时,家人哭成一片。我没有哭。我不能哭。因为此时此刻的我,有比哭更紧迫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冷静沉着地料理后事,我要为最爱我的人做一回主。
一切大事商定安置妥当。我穿过驱邪的鞭炮与送别的锣鼓,在低沉的哀乐里走进永不再醒来的母亲。那块白布遮掩着一个坚韧而顽强的魂灵与躯体,她是我曾经的守护神。再看一眼母亲消瘦有些变形的的脸庞、岁月浸透的道道皱纹、白色火焰般的发丝。再握一回那双枯瘦冰凉的手,想着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那熟悉的身影。母亲,这个我曾经呼唤了几十年的称呼,从此在我的生命里将变成空白与虚无-------顿时,苦涩的泪滴如拉开了闸门的洪水奔涌而下。我记不得是怎样走上灵车的,那个夏日的黄昏,去殡仪馆的途中,天上下着雨,一路上,雨水像亲人的眼泪一样敲打着车窗的玻璃。在火葬场,第一次看见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在一堆大火中燃烧,感觉着燃烧着的母亲身体的每一处疼痛,似乎都在我的身体中感应着。我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我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母亲走后,我的心一直像一个黑洞空荡荡的,没有着落。独处时,母亲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调及动作就像放电影一样常常展播在我的眼前,依稀的往事如同被一阵风翻开的书,一页页讲述着——
母亲1928年生于河南洛阳。从小家境贫寒,外公早逝。为了养活自己,母亲很小离家学艺。在马戏团勤学苦练终于练就一身本领。母亲14 岁与父亲相识结婚,从此奔南闯北。16岁开始生育,因战乱与疾病夭折3个孩子。8个长大成人。母亲嫁给父亲后,靠在外耍把戏行医为生。解放前夕回到萍乡开了一家诊所。那段日子家中的经济生活是充裕的。然而,1957 年因历史原因,父亲因坚持开私人诊所,不主动加入人民医院工作,被扣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关进监狱。诊所被政府查封停止行医。那时,一直很依靠父亲并用很多时间在家生育孩子才28岁的母亲,面对眼前如此的变故,犹如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空,突然被人捅了一个硕大的窟窿,一时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她带着4个孩子心急如焚,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没有吃一点东西。父亲的一个好友,听说此事后特意赶到家中看望母亲,掏出身上携带的五元钱塞到母亲的手里说:“什么也不要想,拿着钱买几斤米,不要让孩子们饿着。”还有一位住在城郊的朋友,为了减轻母亲的一些负担,就把当时最小的才一岁多的二姐带到他自己家里准备住些日子。然而,人在倒霉的时候,真是烧开水都沾锅。没过几天,那个送来五块钱的医生朋友,因治病不慎把人治死而坐牢。那个家住城郊的朋友,因宰杀了自家耕牛而被抓。二姐连夜被人送回母亲身边。一个外乡女子无亲无故,没有工作靠什么养活自己养活四个孩子?母亲只有一次次找政府要求安排工作。因为学过医,母亲终于成了一家医院的职工。接着,又把生活在河南的外婆与舅舅接到身边,共同支撑这个飘飘欲坠的家。外婆与舅舅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洛阳。至此一直是母亲一人一边上班,一边带着孩子一天天苦苦地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1968年,母亲又遭遇了人生的又一次坎坷。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家中有刚从监狱回家的父亲是不可能幸免逃脱下放农村的厄运。我们并不富裕的家被查封了多次后,母亲被迫离开了她工作多年的医院,全家老小九口人全部下放到父亲的老家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南方农村农活并不熟悉的母亲,带着我们去插秧、割稻、喂猪、赶集。那时已经开始有记忆的我,看到母亲总是风风火火地做事、急急忙忙地走路、大大方方地说笑。我好像不曾看到母亲有过迷茫与伤感。母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不管什么样的日子,都无法改变她豁达而开朗地性格。母亲36 岁生下我。认识母亲的人都说母亲年轻时很有几分姿色,而渐渐长大的我却没有看见母亲优美的身姿与容颜,尤其是在农村的十年,我没有看见母亲穿过亮丽的衣服。她的身上总是穿着灰蓝黑色的衣服,迈着急促的步子。有做不完的事情,几乎没有一刻闲着。
在农村劳动十年之后,经过无数次的奔波与请求,母亲终于回城上班了。当时只有我和弟弟的户口能一起回城。48岁重新走上工作岗位的母亲,除了每天不知疲倦地工作外,把所有的的精力都用在了跑户口上。在母亲退休之前,她把哥哥姐姐以及他们孩子的户口一个不落的全部“农转非”。一名普通医生、一个外乡女子、为了做到这一切,她跑破了几双鞋、求了多少人、讲了多少好话、流了多少眼泪?母亲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最大的支撑和动力是什么?是因了那份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无法替代的伟大的母爱吗?
从小因为贫穷而没有机会踏进学校门的母亲,是我圆了她的大学梦。母亲对我一直厚爱有加。脾气有些急躁的她,从我懂事起,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总是用慈祥与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记得读大三那年已经22岁的我,和母亲一起回到洛阳,夜里在火车上,我依然整夜睡在母亲的怀里。那时,母亲已经退休了。可在我的眼里,母亲还是一个很有力量身体很棒的女人。是我的依靠。
不管母亲在南方生活了多少年,甚至她已经讲不好一口地道的洛阳话了。但是她骨子里依然保持着一个北方女子粗犷的习性。在我的眼里,母亲不是一个对生活要求很精致的女人,在她的生活里从不讲究什么情调。她只需要吃饱穿暖睡足有事做,那就是最好的日子。而一直爱好文学的我,这样的生活根本不是我渴望的我要的生活。因此,我对从小生活在父母建构的家中,心里总有深深的遗憾。不是物质上的贫穷,而是家人之间彼此大嗓门说话的方式、此起彼伏的争吵、家中不仅毫无美感甚至有些零乱的摆设、还有母亲每天辛苦为我们做的饭菜,我都感觉不到享受和幸福的滋味。身心被小资情调浸透的我,做梦都渴望我的家整天被深深地爱意围绕着,家居摆设可以不多不豪华但绝对应该干干净净地摆放在该放的地方。饭菜可以普普通通但一定要做的精致一些,色香味俱全那是最好的了。我这样要求母亲当然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一般不用语言来表达我对母亲做的饭菜的失望,只是表示一下吃一点点就放下筷子。尤其是当我自己有了家之后,我更觉得母亲对吃太不讲究了。每次回家看望父母几乎是处在半饱半饥的状态。母亲总是很歉意地笑着说:“今天你又没有吃饱吧?”我总是一笑了之。这是母亲几十年的生活习惯无法改变。但是母亲每次在我回家的日子里,她都尽心去做。她知道我喜欢喝汤,所以几乎每个星期天都煲好汤盼着我回家。而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星期天因事没有回家,辜负了多少母亲对我的爱?

当我做了别人的媳妇后,母亲总是在不冷不热的季节提醒我,把生活在乡下的婆婆公公接到城里住一些日子。特别是当我公公与我父亲都去世后,我把婆婆接到自己家住,母亲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把与她同龄的婆婆接到母亲家住。像对待自己的亲姐妹一样,给我婆婆端茶做饭洗衣聊天逛大街,甚至每天洗脚水都为我婆婆准备好了。在农村辛苦一辈子的婆婆从没有受到如此款代。婆婆不论对我的邻居还是回到乡下后逢人便说:“萍乡媳妇的娘真好。”母亲以她独有的方式爱我。这份爱,真的无法用文字穷尽。正如母亲常说:“母爱儿长流水,儿爱母扁担长。”
如今,像长流水一样的母爱终结了。没有了母亲,日月星辰照样升起,大海的朝夕依旧起起落落。任何生命在亘古不变的大自然中都是一种轮回。我是女儿,是母亲留在尘世间生命的证明;我也是母亲,需要创造需要呵护需要坚韧地承受着生命之力,直到爱的终结。
作者简介

张桂萍,女,副教授。1963年生于萍乡。1986年毕业于江西大学历史系。长期从事干部理论教学与研究工作。期间,曾任办公室主任等职务。爱好文学写作,舞蹈,朗诵。著有散文集《生命是一种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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