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吴越
1
六诚低头刷着今天的新闻。一条条消息被推送上来。平淡单调的生活,也因为有了手机这个奇妙的东西而让人觉得有了依托。手机里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几条新闻串起来,不知道可以写出多少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
午饭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工房里,十几个人挤在圆桌旁围成了一个圈。他坐在最靠近窗户的那头,视线偶尔飘到窗外,看工地上的风卷着沙石在走动。很多时候,他尽量不去听周围人的谈论,可总有一些字句不经意就钻进他耳朵里。
什么相亲啦、结婚啦……这些和他都是没有关系的。恍惚间,圆桌旁的一伙人忽然起身往里走,丰陶喊,六诚,上工了。手机一下溜进了口袋里。
春节临近,空气中洋溢的喜气隐隐有越变越浓的趋势,这个时候,隔三差五就有电话催六诚回去。电话里母亲的声音透着喜悦和急迫,打听清楚儿子的近况后,直问他回家的日期,然后数着日子来描摹他的轮廓。年轻时越狠的人,年老时越是傻。六诚母亲以前的厉害在村子里都是有名的,与邻居干架时一张嘴刀子般又急又快,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可现在简单的一番话,却被她唠唠叨叨搅得极碎。六诚每回都只得耐着性子听。

厂子里的人春节时就像四散的烟花,一下子就被炸到全国各地。搭乘的火车长虫一样往他们各自家里钻。六诚算是幸运的,家在省内,骑摩托车几个小时就能到。他住廖家村,村里的老人都叹现在的年轻人心野,山清水秀却留不住人。
小年夜的晚上,房间里的灯黑着,电视机发出的光忽明忽暗地跳动,在六诚脸上反反复复映出很多的色彩——
兔子扒着橡树皮。落叶轻轻地飞在风里,一块疤痕曲曲折折游在树上。画面一转,山头的老虎眼神犀利,身上的肌肉随着它的走动愈加突显。
2
应该算是被赶出来了,明秀想,总是不想再回去的。一想到男人粘腻的汗液蹭到她身上,她就止不住想去浴室冲洗。青葱的青春刻在她的脸上,一笔一划的线条自然而然生出美丽,眉宇间藏着尖锐,尖锐下的眼睛像鹿眼一样湿润。
她没有带钱,在街头看到招聘广告就按地址上走。城里繁华的街道给了年轻女子特别是有几分姿色的美女无限的机会。穿着笔挺黑西装的男人在KTV的服务台前问她:“你会什么?”她说,“什么也不会。”他沉吟了一下,又仔细瞧她一眼,让她去前台。他的眼睛弯起来。
狭小的空间被另一个人分去一半,但总算是有了住的地方。和她同住的女子性格很开朗,第一次见她就扯开很大的笑,说嗨我的室友,我叫林彩琪。伸出手分了明秀一块巧克力。
蒋帆从理发店回到KTV,发丝的颜色换成深褐色,还沾黏着药水的味道。他站在散乱站立的人群后面。明秀低下头给排队的客户办卡,让他们填写信息,小小的耳钉穿过耳洞从耳垂另一边探出头来。抬头时蒋帆冲着她笑。她像踮着脚走过丛林,脚步陷进他酒窝的沼泽。
挤在大厅里的客户被吸进包间里,不同风格的歌唱起来,交错在一起回荡。一个粗犷的男声忽然突兀地冲出来,声调拉得极高,却在更高的时候戛然而止,像突然被人掐住喉咙拧紧了一般。明秀莫名地觉得很好笑,蒋帆看着她也笑起来。
明秀认出他是那天招聘她的人。
3
林彩琪不太喜欢看到明秀总是素面朝天的样子。虽然好看,但总是一成不变,这让她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浪费。她拉起明秀把她按在镜子前,拿起瓶瓶罐罐,开始往她脸上涂抹。明秀乖乖坐在那里让她摆布。
漂亮的女孩。美丽的妆容。林彩琪身为同性也十分欣赏,她的内心满满的成就感。她时常说,明秀,要是我是男生,你就做我女朋友吧。你这样的女生,就是女朋友的模范啊。说完,指指明秀打扫干净的房间。
她和明秀从不吵架,偶尔有什么矛盾明秀会让着她,明秀比她年纪小,相比之下,林彩琪反而显得很不成熟。
第三次回家的时候是在几个月以后,林彩琪再一次拖着箱子将要踏上回家的列车。明秀说:“你又回家啊。”她说:“是啊。我妈想我了,她觉得我太少回去了。秀秀,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明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古怪。
后来,她了解明秀家的情况后,总是对自己那天讲的话感到愧疚。下次我带她一起回我家吧。林彩琪想。
忽然有一天,明秀告诉她,蒋帆约她出去玩。明秀的手拿着眉笔细细描画,眉尾画得长长的,是淡淡的褐色,有故乡山水清澈的模样,回来时捧着半杯快要冷却的奶茶。
渐渐地,林彩琪发现她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聊天甚至不在一个频道上,互相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后来林彩琪问她:“你要回去了吗?”
明秀说,是的,我要回家了,现在很晚了。那是她第一次听明秀说回家,她知道明秀是要到蒋帆租住的公寓里去了。
“你路上小心。”林彩琪嘴唇动了动,还有些话想说,但没说出来。
“他来接我了。”明秀甜甜地笑着,嘴角弯得很好看。

蒋帆的公寓离市中心不远。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节假日的时候马路就像胃胀气一样堵,强迫人坐在车里闷着。刚进公寓的时候,蒋帆把客厅所有的灯都打开,明秀把设施一样样看得很清楚。茶几上的果盘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样水果,沙发的套巾也很干净。这个家温馨得让墙的棱角都变得圆润了。后来,明秀的东西悄悄地住进了房间、浴室等各个地方,像是她的灵魂分装到不同的物件里安放了下来。
再后来,蒋帆的时间越来越少,回来的时候往往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瘫倒在沙发上,明秀使劲撑着他想帮他脱鞋让他躺下睡得舒服一点儿,蒋帆迷迷糊糊间却一个推手把她推倒在了地上。
隐隐感觉有事情正在发生,但明秀不愿说破。她安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4
明秀趴在六诚身上,小小一团,情话从唇齿间冒出来,滋滋地能析出甜甜的糖。
六诚是见过明秀母亲的。抹着鲜艳的口红,拎着一个镶珍珠的小包,高跟鞋总是踩得很响,来去匆匆,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忙个不停。六诚有时会忍不住想打听关于这个妩媚女人的故事。明秀却总是撇嘴,不愿和六诚多讲。问得多了,她就说:“她总是这样的。我很少能见到她。”实际上,明秀对母亲的一些作为从内心感觉到难以启齿。每次见到母亲,母亲一定伴随着不同脸孔的男人,明秀不得不在母亲半是强迫的目光下一律喊他们为爸爸。事实上,有那么三两个男人明秀甚至没记住他们的脸。从小到大,她跟在母亲身后辗转去过很多的地方,东南西北中,一个个相隔千里的地方,在她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就去过了。近几年算是安定了下来,也许是母亲终于走累了,母亲的这一次结婚,让明秀也在这座城市停下了脚步。
她这样的年纪本该是在学校读书的。明秀曾经反复地想,如果她还在念书的话,现在该是读高二了。如果没有那个在深夜闯进她的房间,她称之为继父的那个男人的话,母亲现在还该是和她在一起。
只是,当那个深夜她拼死跑出家门,就注定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去。
每次,当六诚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时,明秀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内只有几根骨头在勉强支撑,血与肉却像被抽空了一样无力。

明秀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冬天,天上挂着太阳却浑身冷得透骨。蒋帆背对着她在玄关处穿鞋,旁边是收拾好的行李。他说,房租我给你交了半年,你安心住。然后,他拉着行李箱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就消失在门外。明秀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使劲摇了摇头,捋起袖子去厨房洗碗。包裹在橡胶手套里的手,隔绝了冰凉的水,为什么还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痛?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咚地跳动,一下一下,清晰有力。
这个人还行。她笑着告诉自己,最起码他没有用什么奇葩的理由来搪塞我。
林彩琪有些诧异地看到明秀又回到这里,当听到明秀邀请她一起去公寓住的时候,林彩琪一下子就明白,她曾经为之担忧过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的,他不是一个安定的人。林彩琪说。
5
冬天过去,春天就来了。
流年似水啊!
像吸足了养分的花朵,经过几个季节的轮回,明秀越发长得明艳了。现在,她愈加注重装饰自己,也能更轻易地在一段感情中,或者说一段关系中来去自如了。“我现在正在走着母亲走过的路。”明秀有时会百无聊赖地这样想。 明秀的朋友圈每天不重复地晒着昂贵。六诚时常关注她。丰陶偶然会凑过来瞥一眼,呀,这包包他奶奶的要好几万呢。
六诚给明秀发消息:我后天回家,你跟不跟我一起走?后半句话删删减减,但终究还是发了出去。在明秀面前,六诚总是缺乏自信。消息发出去之后,他就开始想象明秀拒绝的措辞。
但意料的事情并没发生。明秀回了一个“好”。六诚心里的一只手开始用指头描这个字,好,女、子、好。一笔一划,每一个笔划都好似蕴藏着无限的美妙。
“我打算骑摩托车回去,途中会经过一个景区。我想那个地方你应该也会喜欢。”
6
丰陶出生在一个雨夜。
丰陶妈妈还怀着他的时候,有一个雨夜,突然想吃红艳艳的草莓,一想到草莓酸酸甜甜的滋味,丰陶妈妈的口水就禁不住流了出来,其他的食物在她嘴里都没了丁点味道。她喊老公,去楼下的水果摊买点草莓上来。丰陶爸爸在这种天气里不想出门,但还是穿着拖鞋出去。草莓还在半路上,丰陶妈妈的肚子就开始痛了,于是丰陶比预期早了半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上。
和很多人一样,丰陶的名字就是爸妈姓氏的叠加。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奇怪,可这种奇怪使他从小到大没有遇到相同名字的人,也让他在平平无奇中有了唯一的亮点。在班级里,他是默默无闻那一种。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成绩也不错,是班长。丰陶缩在龟壳里很久,想要伸出头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他对自己的表妹说:“你加一下这个QQ。”张口说出一串数字。
表妹问:“这是谁啊?”一边把数字输上去。
“我们班的班长。”
“你要我加她干嘛?”

他不回答,只说,加吧加吧。一会儿又问:“你和她聊了些什么?”表妹笑了一下,问:“你喜欢她吗?”
他立即否认。
后来丰陶职校毕业,离开家去了外地工作。一年才能见一次儿子,丰陶妈妈常常都要和他抱怨,让他早点回来工作。丰陶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对独自在外的自由生活留恋不已。
这几年,每次春节回家,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有亲戚会说,丰陶你的胡子都那么长了啊,赶明儿找个媳妇吧,然后一桌人都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善意地笑。
7
人是一个装了血的容器。容器一破,里面堆着的血就从裂口流出来,沾在石头上,裂口大了、深了,血就流得肆无忌惮,铺在地上像一块红布。六诚的容器是被砸破的,“噗”的一声,响声不大,裂口却砸得很大。当地电视台在晚间新闻时间把六诚装进电视机里推向大众。电视机里的六诚,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浓稠的血液像一块红布垫在他的身下,红与白的颜色相互衬托,亮得刺眼,像是把六诚母亲的整个生命都吸尽了一样。
景区的一块石头意外坠落,夺走了六诚的生命,在他回家的途中。
记者的话筒凑得很近,六诚母亲刚张开嘴一个字还没吐出来,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滚。他还这么年轻,前几天还跟我说要娶媳妇了,他还说要趁着年轻多出去赚点钱,将来好好地孝敬我。可如今人没了。他爹那个死鬼也去得早,以后留下我一个人怎么活啊。六诚的二叔在旁边抿紧了嘴唇,只希望景区能给一个说法。
电视屏幕里播放着六诚母亲和二叔的录像,还摆出了六诚的照片。照片上的六诚头微偏,眉皱起来,眼睛看着镜头,分明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与之对比的是他静静躺在景区地上的模样,睡着了一般。不远处,他的摩托车像一匹通灵的马一样,垂头丧气地立在草坪边上。
8
新发的安全帽是很鲜艳的明黄色。丰陶一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又要发一顶新的安全帽,直到他听到别人议论。新闻里有一个工人在工地的时候,被忽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一根钢筋刺穿了脑袋。有人分析说,那个掉落钢筋的地方并不算高,如果用质量好的安全帽的话,夜晚的时候,那个工人还能去便宜又好吃的夜市吃一碗酸辣粉,外加两罐啤酒,在工期结束的时候,他还可以拿着辛苦赚来的工钱回家,可以买一架孩子想往了很久的玩具飞机,甚或还会买一件漂亮的首饰给他的媳妇。
知道六诚出事是在戴上新安全帽上工的那天。遥远得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丰陶唯一难以理解的是,那块石头是怎样从天而降,又怎样恰好砸在六诚的身上。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生在错误的人身上的错误的事情呢?转念,丰陶又安慰自己,六诚留在了那样美的地方,应该算不得是错误的地点吧,尽管那里不是六诚的家。
春节的时候,丰陶家的门上倒贴了一个大红的福字。贴对联的时候,丰陶妹妹瞪着圆圆的眼睛,喊:“我来,我来!”一边踮起脚努力往上够,透明的胶水黏了满手还没贴上去,又偏偏要强,不肯让哥哥帮忙,丰陶只得搬过来一张小板凳,让她踩上去。
红包做得很精美,上面有各式各样象征吉祥的花纹和文字,但没人会在意这些,真正让人开心的是它的内容。丰陶从不吝啬自己的钱包,红包一个个递给欢天喜地的弟弟妹妹们。直到红包发完,丰陶才意识到,红包里的钱是在工地上赚来的钱,在那个堆满钢筋水泥的工地上,他曾经有过一个兄弟,他的名字叫六诚。
9
马路边的绿化带里,植物一排红,一排绿,交错簇拥在一起,像是春夏时节的季节交替。
六诚的消息再也没有发过来。
偶尔,明秀走过街头,看见和六诚一起吃过的烧烤摊,明秀会想起他说的,和甜相比才显得苦,只有先吃了苦,后面才会感觉到甜。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天一时的反悔,究竟是对是错?是苦是甜?倘若她选择了跟六诚一起回家,那么,结局会不会改写……
明秀张开口想要放声大笑,泪水却止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原本以为要耗尽一生的归来,结果六诚只花了23年,而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岁月的洗涤。
“只是,从今以后,你真的是要好好活一回了,活出一个全新的我。”明秀咬着牙对自己说。

吴越,女,1999年9月出生于赣西小城萍乡。小学四年级开始发表习作,迄今在国内20余家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近100篇(首)。诗歌《一棵树》入选《2016江西诗歌年选》;2017年12月,诗歌《朋友》获全国大学生三行情书优秀奖;2018年7月,小说《归来》入围第二届全国大学生牡丹文学奖。2017年2月,加入萍乡市作家协会,同年被萍乡作协推荐参加了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目前就读于郑州大学。

萍乡市作家协会网刊编辑部
总 编:赫东军
执行主编 : 吴申良 邹丽卿
本期图文编辑:邹丽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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