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子围,本名张连波,当代知名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收获季》等十几部,中篇小说集《大戏》等多部。小说刊发《人民文学》《当代》等,被《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等选载,收入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集、中国年度小说精选及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曹雪芹长篇小说提名奖等。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镜像:“存在与虚无” ——津子围小说作品中的精神重构策略
作者:贺颖
作为17世纪最伟大的数理科学家和思想家之一,帕斯卡尔(1623—1662)以“思想者的芦苇”,奠定着他在哲学史上的崇高地位。他信奉“人之全部为人,在于有思想”①,那么这样的全部,便不由分说回到了人类起源,也许果然人类自上古至今,从未停止过思考,而若当真“思考着便是人类对自己最大的尊重”,那么卡尔维诺的惊呼便成了与之惺惺相惜的呼应:“你不能不惊叹,宇宙间这团受偶然摆布着的乱糟糟的物质,竟可以创造人————如果你想到,需要多少东西多少偶然,才可以构建人的生命!”“人几乎错过成为人,世界几乎错过成为世界”!掷地有声的论断无疑是思考者的真实,是灵魂与生命的真实。
而思考有时本身即如博尔赫斯最为恐惧的两面镜像对立着的无穷吊诡:真实与环境,镜中人与镜外人,哪个是本体?或者干脆,哪个是镜中人,哪个才是镜外之人?而彼时令博尔赫斯恐惧的镜像,如果此在映照的是帕斯卡尔的思考,以及卡尔维诺的呼应,那么这思考瞬间也许便有了危险,因为那些铁证如山的思考,于镜中映现之时,同时亦成为了思考幻境,及或心灵与生命的幻境。真以至连“存在与虚无”中沉睡的萨特,也不得不为此侧耳倾听,哪怕海德格尔以自我笃信的“存在与时间”已经成功绕行。亦唯因如此,人类诞生的初始,永恒的关乎思考的镜像般相向而在存在与虚无,也一同诞生了。并最终完成了人类于宇宙间思考着的绝世孤寂。人类的思考,自此在生命的真实与幻境间徘徊彷徨,试图寻找命运的神秘动机,寻找尘世及灵魂中关于存在与虚无一切活生生的证据。显然一切皆是徒劳。
悲观主义的鼻祖叔本华似也在火上浇油:“曾经存在的东西,如今已不复存在”,“我们的生存,除了渐渐消失的现在,再无任何可供立足之处”,“我们突如其来地生存于世上,继而倏然归于恒久的寂灭” ②,如果尼采有“人性的,太任性的”,此刻叔本华便成了“悲观的,太悲观的”。险些叔本华就赢了。因为悲观有时并不仅仅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或者说悲观从不满足于对人心之于地狱的无限放逐,还不够。悲观的壮举之一,或者说叔本华的基本诉求原意,竟是焚毁。
对人心的彻底焚毁,不是片甲不留,是烟灭灰飞。而文学到底还是出生了。那是否可以由此断言,文学竟是叔本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灵魂祭品?祭品的复活,便有了死而复生的幽灵气质,枉顾生死之界,并最终得以成功对抗神赋人类的既定宿命,得以在幻灭中觅见永恒,在虚无中探求存在,在孤寂中希冀抚慰,在荒诞中寻找灵魄的纯真等等。
而这一切,同样是津子围小说作品所一再深度书写的,两面相向而立的镜像一般漫长无尽的“存在与虚无”。是关乎神秘主义与精神重构的决绝冒险。
一、关于镜像学的文学解析
“镜子是非常奇特的东西。镜子给你双重感受。它们产生苏格兰幽灵。按照苏格兰迷信的说法,一个人看到他本人时,他就离死不远了。他真正的自我来领他回去。德文里有dopelganger(面貌极相似的人)一词,指的是我们身边与我们同行的人。当然,这些东西是镜子给我们的。于是你有了alter ego(另一个我)(我只知道拉丁文的说法,不知道希腊文如何说)。那些东西是镜子引起的联想。”这是迷宫般的博尔赫斯,一生中众多谜一般的关于镜子的一部分描述。镜子与人的种种关联与相知,种种暗示与纠结,在津子围短篇小说集《大戏》的《自己是自己的镜子》一篇中有了确切回应。“我”和我的镜像“坚尼·张”,亦或是“坚尼·张”与“坚尼·张”的镜像“我”,在一场悬案中,自始至终仿佛对立的两面镜子一般,无穷展开,一面是自己,一面应该也是自己。或者相反。酝酿作案时荒诞的快意,计划夭折后,身份的莫名遗失,遗失后的彻骨绝望,看似荒谬而惊人深省的身份认证,对案件的细腻描画,三个月后漫长的身份回归,终于摆脱情人纠缠的庆幸还未及品咂,“小可的电话”,又让一切蓦然回到一切的源头。读者在尚在被撕裂的当口,而镜像中的两个影像忽而却合而为一。尘埃落定,看似镜子内外的两个“我”终究握手言和。而这样蓦然而至的握手言和,有时就仿佛是对撕裂读者心魂之后的忏悔,类似于加缪的“一种算计好的忏悔”,“流落在阿姆斯特丹这座运河与冷光之城中,那些隐居者与预言家” ③ 。而的确,无论是隐居者还是预言家,都无不合乎镜像深处的哲学意象,这些人物更加合乎小说家作为文学“创世者”的身份对局中人所流露出的狡黠与恳切。波澜不惊的气场布局与情节谋划,令超现实主义的另一面悄然登场,不动声色中,哲学内里之惊涛骇浪正暗流涌动。
中篇小说集《带着雪山旅行》中《灵魂的桥》一篇,作者借由两个主人公的重逢,主人公自我与自我灵魂的重逢,得以将自我与自我的灵魂充分慷慨地同时呈现。时空的恒久或须臾,“无垠的浩瀚宇宙与微分的原子世界,关于宿命与偶然,其实都是关于世界多维视域的全息般的深沉追索”。于原本的黯淡幽微的生活中茫然出走的两个人,刹那相遇的本身就是命定,说是久别重逢也许更为恰切。关于奔跑的盲眼女主人公,她的出现显然是以黑暗中的天使身份莅临,而同时她本是亦犹如“烈焰中涅槃的凤凰”,慷慨地“将尘世上所有的光,倏然捧给了这个残酷阴沉的世界,她张开翅膀,拉开遮蔽在宋文凯生活中的幕布,神赐的光,缓缓映亮了宋文凯沉郁阴凉了32年的人生。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他和她就这样在命运的镜像中重合并重生。只有此刻,萨特的“虚无”退席而“存在”成了最具力量的在场,文中的主人公及文外的读者,就一并成了加缪笔记中的那些“存在主义者们”,并穿越文本这面诡谲的镜子,悉数登场。
类似的镜像学文学表征,在津子围的小说作品中还有很多,比如《长大一相逢》中的“一次对家族关系亲情纽带的深入探求,但不仅仅。或者说是一次自当代家族结构探求出发的解构,一次远征,远征后的结构。” ④。无疑历经这样过程之最终的结构,同样是镜像内外意象从解构对抗直至血脉交融。作为作者与读者的我们,作为津子围作品《自己是自己的镜子》中的张志刚(或坚尼·张),以及众多的人们,我们在镜中的找寻,又要何时才有答案?那镜中的无所不知与疑惑不解,镜中陌生的和相似我们的,哪个是真实而哪个才是幻境?哪个是客观的存在,而哪个才是我们的判断?孤独着的,是镜子里的我们,还是镜子外的我们,哪儿才是镜子的里,而哪儿才是外呢?内外的我们是一个整体还是相似的两部分?尽管桑塔格说,‘叙述者必须重返现实’,而一旦置身于哲学的境遇中,便无异于置身博尔赫斯两面相对的镜子中,一切都是真实的,也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是丰富的也是简单的,一切都是重复的,荒诞的,一切都是宿命的相悖,一切都是彻底的孤独。 ⑤。孤独令津子围小说中的人物将对镜像的恐惧变成奔赴,“存在与虚无”经由文学文本,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近似于卡尔纳普⑥经常提及的“亲缘”,一切的逻辑思考都自复调重回单纯,不再有任何蓄意的动机。
二、孤独内部:神秘或魔幻
诺贝尔文学奖赢家奥尔罕·帕慕克也曾有过类似的镜像体验,他曾经明确地分析到:“从我能记忆以来,我对自己的幽灵分身所怀有的感觉就很明确。”帕慕克必定从镜中照见了自己的灵魂,而他所自认为的自我主体,其实不止是帕慕克,同时是作者自己,亦是读者。并此刻的“幽灵分身”,仿佛不仅仅在说镜像的“存在与虚无”,而是有如魔幻的马尔克斯一般,从孤独的复制,到绝世魔幻的孤独。而马尔克斯为整个世界贡献的何止百年的孤独,年老的奥雷良诺(众多奥雷良诺中的一个),再次回到马孔多时已近晚年,果不其然,对炼金术的痴迷他和父亲一样,终日以黄金练就小金鱼,在熟悉的快意中,目睹其化为夺目的金水,再重新来过。直到有一天如父亲一样死去。荒诞无极的循环往复,意指的分明是无限,而魔幻且无限的孤寂长旅,究竟是个体的宿命,全部人类的宿命,抑或宿命本身的宿命?
《博弈》作为诠释孤独的理想范本,承担了对之上答案的安放。误会的发生,源于教授在去赴一个女生宴请的路上,情节的过于简单反而令人无措,因为的确除此再无任何可以用语言可以描述的,小说作品中最为隐匿的不可转述性,因此而抵达至极之境。堪称夺人的孤独之美由此诞生。而于此绝世孤独的映衬之下,隐暗幽深的异样光线,种种于《博弈》文本内核散射的光线,携着小说的全部命运,时隐时现,动静相宜,与读者的灵魂煎渐渐相融。无论仅仅是黑暗中的烛照,抑或沉溺中的唤醒,也或者就如目光的示意,也或如黎明黄昏,这魔幻的光线生于孤独内部,源于时间之外,也许就散落在夕阳下的窗台,海天一色。美国著名批评家,与西蒙娜·波伏瓦及汉娜·阿伦特并称为“当代最重要的知识分子”,同时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的苏珊·桑塔格,在她的一篇阐释小说的文章中说过,从蕴育到创作,好的小说是孤独的,唯其诞生后的命运是公开与共享的。形而上如桑塔格,这样的作品“诞生后的命运”所铸造的仿佛就是《博弈》的文本内外、气场庞大张力无限的精神空间,作者于《博弈》如此奢侈的铺排,其实只为给读者建构一处灵念栖息之地,以便一路而来的读者,得以于此体味作品文本内外隐秘的美学力量。而最重要的,这一切,事实上是对作者灵魂疆域之深之广的的考量,更是其艺术力道与哲学自由意味深长的在场。
《博弈》的人物历经事件的而来到尾声,“。。。。后面的话朱聆没听到,他悄悄返回卧室,拽过被子把头蒙上”,显然预期的结局并未出现,曾经清晰的愈加困惑,困惑的愈加含混,仿佛再也没人能说清这一切,任谁也不能如愿以偿。《博弈》毫不留情地引人于最后的无望之处,并不再回望。读者唯有被更多的疑虑浸润,任其如水缓缓没过头顶。文本中时时充盈着的,关于人心与命运的“博弈”,明晰与困惑的“博弈”,欲罢不能与决绝断然的“博弈”,再次如潮水涌来,并一再没过头顶。于是由不得人去猜度,作者对人物的驾驭能力之深,显然,唯有足够其深,才能果然如文学的“创世者”,不止缔造一个国度,而是随意为其增减意象与元素,以便完成自己对隐喻的虔诚。在《博弈》中,津子围对孤独诠释的的隐喻诉求,抵达了阶段性的峰巅,就像飞。当然,这样的时刻,唯有魔幻与神秘,堪当双翼。
二十世纪古巴著名的小说家与文学评论家阿莱霍·卡彭铁尔说过:“魔幻中的神奇或奇迹,乃是现实多变的产物,是文学对现实的特殊表现,是对纷繁的现实进行的非凡的、别具匠心地揭示,是对现实状态与规模的艺术夸大,而灵魂则永远是现实。”⑦而魔幻现实主义于文学语境的诸多表达中,最为引人注目之一便是对时间概念建构而出的异样审美。另一位阿根廷的著名的文艺理论批评家安徒生·因贝特也指出:“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将魔幻+当做现实来表现”。⑧
津子围1995年发表于《小说林》的短篇《津子围的朋友老胡》,其决然出乎意料的结尾,将文本的魔幻现实主义气质尽显而出。线性的时间与立体的空间,一度陷入同样的迷局之内,并与之后双双溢出了文本之外。以至有暧昧奇幻,讶异诡谲之感。面貌迥然相异而灵魂,竟息息相关。《津子围的朋友老胡》,一个情节单纯到几近自语结构的文本,主人公身份的倏然转换,于读者的瞠目之际,将时间从线性转而就成了无头无续的千千结,这种魔幻的处理对读者的刻意涤荡异常奏效,因为读者已经下意识质疑自己的思考与认知,从而不得不以再次阅读,完成对自己的些许慰藉。而其实,这样更容易陷入另一次徒劳。因为一个刻意而为之的作者,有时对读者所做的,便是这样略显狡黠的“创作期待”。“无论是真的老胡还是孙勇,怎么会糊涂到把日期提前了5年……”。魔幻于是令“小说作品中浓郁的后现代气息、隐含于荒诞主义与哲思背后的、弥散于魔幻现实主义及超现实主义等风格之间的,对藏匿人类命运中的人性、灵魂的深切追索与救赎,小说的技法与精神内部的完整交融,以及同样对时间的解析,犹如一次次在时间中隐姓埋名之放逐,余味悠长。” ⑨
2003年发表于《青年文学》的《拔掉的门牙》,则为一种无法为之定义的结构,倒错离奇的故事情节,含混的人物情感,现实与幻境的交互,将读者的阅读障碍推向极致。障碍同时也是快感的前戏,于是微妙的一切如作者所愿正在生发。这一次庆幸的是读者也同步而来。
张衫,李寺,王码字,人物的姓名安置,作者同样是驾轻就熟的隐喻,也因此使得后现代的符号性文学元素充满了《拔掉的门牙》文本内外。这样的巧妙,不由令人想起刚刚看过的爱尔兰戏剧大师约翰·密林顿·辛格⑩,在他的长篇纪行散文《阿伦岛》中的惊呼:“是这样从未有人描述过的生活”。而且这样结尾更加配得上“从未有人描述过”的说法,仍然是结尾,作者行云流水般地将一段惊悚的元素插入其间,小说的内在力道倏然切入主题,以至有了18世纪哥特小说的暗黑与神秘。
哥特小说可以说影响了20世纪超现实主义的文学运动,霍桑和爱伦坡便是其间的代表人物,爱伦·坡⑪ 的《盖莉娅》与霍桑⑫ 的揭示人人都有隐匿罪恶的短篇小说《教长的黑纱》,尤为举足轻重。“津子围的这篇《拔掉的门牙》,就是在这样奇幻的魔术般的超自然状态中,完成了一个人精神意义上的历久不衰。这发生在某个时空的某个人身上的疑虑与困境,同样是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其中就包括小说外时间中的你我及更多的我们。”⑬
《搞点研究》算得上与之一脉相承,即使真实的同时也是非真实的,缥缈跳荡间是充溢着的形而上意义。莫名的疏离感与断裂感,及探索元素的力道,服务于小说的人物与命运之间,而其为之提供的种种可能,则明显有赖于语言的技术,形而上的哲思,以及无数难以言说的吊诡。正是这样的吊诡命题,使得魔幻与神秘一一而贯之,既救赎了孤独,也不啻为另一种源于孤独内部的重构。
作者尤善对心理描摹的驾驭把握,不过其温和而强大的主观立场并不显而易见,但却自始至终可以感受到一个作者的心理内力,接近于一种“文学创世者”对自己所创造作品先天的权威性,以及一些创作之中更为隐秘的动因。恰恰这一切,堪称以魔幻现实主义为首的探索文本的精神气质:精准而恰切地自由来去于文本的人物之内,将其内在的每个角落以探索并烛照。作为影像学的一种最为基础的物理反射,一旦置身于文学之内,所担纲的是哲学、美学及神秘学的艺术使命。那灵魂深处阴暗幽微的一切,此刻变得熟悉而陌生,或者说,就犹如拜伦⑭ 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结尾时,那句被誉为“古老美德”式的咏叹:令人敬畏,深不可测,而且孤独⑮ 。探访与回溯,被烛照并映现的,是每个人,以及全部孤寂的人类,是人类对精神内里的回应,生命及灵魂的惶惑游移或孤寂荒蛮。
三、意义的美学与必要的重构
文学(或艺术)作品承载一个作家(艺术家)的心灵史,这是文学(艺术)创作的内在规律,也是恒久的精神命题之一。津子围的心灵史,无疑建构于醇厚的现实之上,并于其上完成了关于小说家作为“文学创世者”的美学维度的艺术重构。精神与现实的融合,以及而后的决绝抽离,过程之间便是众多美学意义的衍生地。生活或现实自成体系的“价值制度”等级森严,欢喜哀伤仿佛注定,而人心潜意识中恰对此永远不屈从,这就有了作家为此而进行的平衡:一方面创造出悲欢人间,一方面进行消解与重构,循环往复。如镜像,如镜像对立而诞生的迷宫。艺术的美学意义之一便是如此。
显然真爱的力量,必定对谁都是濒死的搭救,《老乔的爱情》一篇,来自津子围新作小说集《带着雪山旅行》。爱情于老乔而言,一直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简直用颠沛流离也不夸张。老乔的幸运就在于沦陷于情绪的谷底之前,一种神赐般的力量向他伸出了手。老乔显然得救了。并且得救于一个“文学创世者”所建构的文本世界。魔幻也好神秘也罢。那又如何。终究是劫后余生的窃喜。同时劫后余生与窃喜的还有同频的读者,尘土飞扬中而来,此刻一同沐浴着发光的真爱,必定是发着光的那一种存在,并什么样的黑暗也不能予以遮蔽。《老乔的爱情》此刻也仿佛镜子,之内是文本,之外是读者,彼此对视,也不仅仅对视,也有内外充满某种仪式的融合。细密的心理描摹将人带入带出,叙事的进程于是有了读者的参与,强化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紧密关联。当隐秘的目光经由文本最终交汇于一起,这样源于文字的平面呈现竟忽然有了雅克·拉康式⑯的“视觉文化的奇观”,而神奇之处则在于,这样的自平面到视觉奇观,恰恰是小说家对世俗之上的意义建构,而非僭越。并因此充满爱与救赎平凡却不可规避的某种象征意义。
“意义绝不是现实自身的存在所能够提供而出的,而是经由思想者的思考呈现于世间,意义一直遵循着这个盛大而朴素的常识。津子围的创作对文本一向介入得很深,但却始终以惊人的平静游走其间,即便当文本中所有人开始失控,作者自身仍葆有预期的节奏与呼吸。家族亲情风雨飘摇,人性在巨变中渐渐呈现出被本能驱动的动物性、因惯性而存在的物性,琐细无常漠然的生活味道弥散开来,杂冗而残忍,这些整体中的碎片,全景式地铺陈于现实的天空,而最终却复合于一封空白的邮件。一切的有都成了无,无即是一切的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有的碎片都成了星辰,而作者也完成了空与色之间最为深刻而迷人的、宗教之外的美学互文。” ⑰。”这是另一篇关于津子围的中篇小说《长大一相逢》中的段落,援引于此,意在将美学意义及重构的主题尽力阐释清晰。作家的强大的精神内里,早已击穿了文本内外、作者与读者、理想与现实之间想当然的属性壁垒,以至以“文学创世者”的身份从而成为文本内外所有灵魂的同谋,无疑优秀的作家必定有着自己观察进入生活的独特角度与力道,好的作品从来不仅仅叙述,而恰恰是自己精神文化的品格的文学化表达。可以说,作为“文学创世者”,小说家所亲手缔造的“世界”,对每个人每株草木必定都了如指掌,或者说都是他自己。但作家的野心从不满足于此。除了了如指掌,他要的还有不知所踪。
《国际哥》是来自《带着雪山旅行》文集的另一篇,主人公吴虞一出场就是销魂的:“灵魂上与某个特定地域的相互脉冲”,如此幸运的体会。这一次令大多数人艳羡不已的唯美之旅,吴虞完全不能想到,这其实是蛇蝎心肠的撒旦将自己戏于股掌之间,命运的陷阱已然打开了封盖,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而也不重要了,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作者所设的迷局。一切都是谜。加里的出现与消失是谜,连吴虞本身也成了谜,更不用说仿佛谜中谜的“查尔斯”。每个人都仿佛成了一则支离破碎的寻人启事,惯性前行的当下时代,关乎两性、生育、生命等重大命题的认识局限或谬误,令人在梦境般醒来的“乌托邦”面前,如此荒凉、尴尬而四顾茫然。同样茫然的还有北国乡村:“我这样认为,一个人离开家乡后无论他受到什么样的教育,有了怎样的经历,他都无法摆脱他出生的那个背景以及童年经历的影响。这是一种河流般的生命体验,当那条河从远方或者说我们的祖上流到我们这一代时,我们仍残存着河流上游的记忆。──记忆是一种内心的色彩,它同时也会点染未来的天空……”。生命的体验之于河流,有时其实就像是彼此的预言。
既然是意义,也就不会都是“乌托邦”,比如《桃符》中作家就预设了这面人性的窄门,供文中人与读者尴尬出入。《桃符》仍然源于对人心深处潜意识的造访,一出水到渠成的活色生香,荷尔蒙溢出文本的现代浮世绘。新奇的同时也同样朽腐。结尾处是作家一贯行云流水的技法,仿佛一种抽离了路径后的真空,加速度下的脚步不由趔趄,窄门前的人性冲撞,沮丧而无辜。也不失为另一种快意,隐秘的铤而走险,更像一次被动的灵魂审视后,反而觅见了一丝必要的尊严。
“魔鬼的儿子”导致了“陈先生”的去向不明,默片一般的“堂舅”们,“只有皱纹没有麻点的麻大仙”们,如河流中的落叶被命运轻易撕成残片,《横道河子》不仅不是“乌托邦”,以至作为人的潜意识也无影无踪。凡俗意义的另一面考量由此展开。理不清的还有《有过青梅》中命运的命定与无常的分界,断腕的血案却安静如《初月》,绝处逢生或生死未卜,再次成为造物主与撒旦不朽的“博弈”。是的,人类的未来究竟是绝处逢生,还是生死未卜。就像《博弈》中曾经的无解之谜,第N次成为自觉的审美态度,无奈的是作者仍旧一言不发,既不负责带回迷途的读者,也拒绝交出任何谜底。任由文本内外的意识交织缠绕,困入迷局。想起勒奎恩的《变化的位面》中说的:意识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巨大的恩惠吗?⑱ 那么,难道不是吗,那信仰呢,算不算巨大的恩惠?津子围小说的最为重要的精神指向,就是文本中永远隐匿其间的信仰力量,或者说,其小说创作中所建构出的“世界”与“意义”,所历经的“存在与虚无”的镜像对抗,所刻意对人心的探幽与烛照,“乌托邦”中魔幻与神秘的冒险,也许尽皆来自其精神深处的美学信仰,并在《无尽意》“自在自观观自在,如来如见见如来”的梵音中,抵达了大自在。虚无与存在的分野在消弥,持守与僭越如出一辙,无数有去无回的孤独,于是悄然隐匿于星群之间。
红尘其实永远翻腾如初,虚无永远对抗着存在,而人心却又不甘就此泯然于芸芸世间。人心所向往之处,有时就如电影《不存在的星球》中所描绘之地:……星辰永远闪耀,那里的河流,永远不会改变。从祛魅的解构到复魅的结构,文学令得人类的入世和出世不再是含混的惯性或隐喻,反而成了有据可查的预言,预言中布满古老而不朽的秘密。作家对尘世的美学重建与书写,其意义也许正在于此。
① 〔法国〕布莱兹•帕斯卡尔:《思想录》,第91页,张志强 李德谋 编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② 〔德国〕亚瑟•叔本华:《生存空虚说》, 第 75、76页,陈晓南译,重庆,重庆出版社出版,2009。
③ 〔美国〕罗纳德•阿隆森:《加缪与萨特》,第274页,章乐天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④ 贺颖:《空与色的美学互文————津子围中篇小说《长大一相逢》中的宗教哲理叙事》, 《芒种》 2017年第21期。
⑤ 贺颖:《以读者的名义——津子围小说《大戏》之文本探索》, 《山东文学》2017年第6期
⑥ 卡尔纳普:全名保罗·鲁道夫·卡尔纳普(Paul Rudolf Carnap,1891年5月18日-1970年9月14日),德裔美籍作家、哲学家,出生于德国隆斯多夫,逝世于美国加州,享年79岁。经验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代表人物,维也纳学派的领袖之一。
⑦ 〔古巴〕 阿莱霍•卡彭铁尔:《这个世界的王国》,序言,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49。
⑧ 贺颖:《以读者的名义——津子围小说《大戏》之文本探索》, 《山东文学》2017年第6期。
⑨ 贺颖:《以读者的名义——津子围小说《大戏》之文本探索》, 《山东文学》2017年第6期。
⑩ 约翰•密林顿•辛格,被称为爱尔兰民族戏剧运动干将,其长篇纪行散文《阿伦岛》,篇幅之巨,占据了他的《辛格全集》的三分之一。
⑪ 爱伦•坡:埃德加·爱伦·坡(EdgarAllan Poe)(1809~1849),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美国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
⑫ 霍桑: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Hawthorne,1804-1864),是美国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者,也是美国文学史上首位写作短篇小说的作家,被称为美国19世纪最伟大的浪漫主义小说家
⑬ 贺颖:《以读者的名义——津子围小说《大戏》之文本探索》,《山东文学》2017年第6期。
⑭ 拜伦:全名乔治•戈登•拜伦(GeorgeGordon Byron,1788-1824),英国19世纪初期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品有《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唐璜》等,并在他的诗歌里塑造了一批"拜伦式英雄"。
⑮ 〔英国〕乔治•戈登•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 》,第270页,杨熙龄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6,。
⑯ 雅克•拉康,雅克·拉康,法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医生和精神分析学家,结构主义的主要代表。
⑰ 贺颖:《空与色的美学互文————津子围中篇小说《长大一相逢》中的宗教哲理叙事》,《芒种》 2017年第21期。
⑱〔美国〕厄休拉•勒奎恩:《变化的位面》,第197页,梁宇晗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版。
作者简介:
贺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评论家。
《当代作家评论》2020.04 镜像:“存在与虚无” ——津子围小说作品中的精神重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