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之十三:
峰山怒火
李良森
天 意
淡黄色的日头渐渐接近了馒头似的山顶,馒头尖上就有一缕缕温柔慷慨的涌进狭小的扳道房。把林旺抚摸得怪舒服,使他自然而然想起娘那慈祥的目光。
今夜不该林旺当班。三十里地外的娘肯定就在村头拄着那根枣木拐杖盼他回家。可山本站长不让走,交班前就往他的扳道房里打过两次电话。林旺不能不听,山本是小站的皇上,山本还有一只站起来比主人高出一个狗头的大狼狗!
一片乌云遮住那片淡黄,狭小的扳道房里立刻就塞满了阴冷与凄凉,惹林旺怨恨地骂出声:“山本,俺操你祖宗……”但他又立即捂上嘴,“日”地窜出扳道房,惊兔似的瞭望。
山本不轻易来扳道房,放哨的鬼子兵也与扳道房保持一定距离,倒是被林旺称作“夜壶”的警备队长时不时“抽搭”着鼻子过来围着扳道房转悠。就像西村里那条天天跑来吃他粪便的狗。
日头重新钻出乌云时已经被馒头山啃掉大半。惨淡的余光在袭人骨髓的西北风的胁迫下也变成一支支冷飕飕的箭,射得林旺接连打几个冷战,扭转脸去却又莫名其妙地盯着路东的那座新坟发愣。
坟里埋着的女人很美也很年轻。被得意洋洋的山本捉来时,她穿戴得很整齐,也很贵气。可第二天,怒气冲冲的山本就捂着脸上的血道道,弓着一向挺得笔直的腰身,把那个女人押到扳道房东边的旷野,命令把她的衣裳脱光。几个日本兵贪婪地瞅着跃跃欲试。山本说:“叶,你的!”又狞笑着用日本话对不满意的部下们解释:“剥中国女人的衣裳,还是让中国人自己动手提情绪!”日本兵乐得疯狂地大笑。受宠若惊地夜壶也跟着笑。夜壶脱女人的衣服很在行,那女人就骂他“是狗,是狼,是有娘生无爹管的杂种,是中国人的败类,是……”山本依然不尽兴,他让夜壶用铁丝把女人的乳房穿了扯着,逗他的部下开心。
躲在扳道房里的林旺闭眼攥拳地流泪。心说:老天爷,你就不睁眼看看吗?
当夜壶“哎哟”一声捂着裆部死狗一样撂倒在地,山本吼一声“开枪”,林旺再睁眼再看时,那一片天然的雪白已在枪声中悠然倒在寒霜铺地的旷野上。林旺为那女人流泪,也为那位女人的反抗折服。他还是个童男子,而且一直视男欢女爱(且不说媾和与强暴!)为羞耻、为卑劣,但她也悟出那个女人对这帮衣冠禽兽们的蹂躏采取的报复手段。因为他看到山本也在下意识地捂着裆部吼叫:“野狗的米西!”
尸体摆了两天,林旺抛石头驱赶野狗的胳膊也甩得生疼。回家告诉娘。娘说:“你挖个坑把她埋了,就当是你亲姐亲妹妹。”
林旺在省城拉过一年洋车。那回他送一位女客人到泉林巷,刚转回巷口就听见女客人在巷子深处喊“救命”。林旺立刻撂下洋车返回黑漆漆的巷子抱不平。女客人倒是脱险,他却被打得血头血脸,洋车也给砸得稀巴烂。第二天,一个文绉绉的先生带着他天仙似的太太找到他的“狗窝”。太太说可不就是他!先生就请他去医院医伤,又掏出双倍的钱赔车。
林旺说:“俺跟你们无亲无故可是使不得。”太太就“扑通”跪在地上说:“兄弟,您是俺的救命恩人啊!”
太太的丈夫姓陈,在铁路局当科长,见林旺老实忠厚,就介绍他到铁路上混事儿。先是砸洋镐,虽然餐风露宿地挺辛苦,后又把他安排到近靠省城又靠近他老家的这个小站上当扳道工,一月拿三袋白面的薪水。林旺很感激,林旺的娘更感激。那天,他一眼就认出山本带来的就是陈太太。可他只能干着急。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说泉林巷里欺负陈太太的是些癞皮狗,这回则是一群吃人的狼!
林旺埋了陈太太,山本带着夜壶闯进扳道房,指着坟头问:“谁的干活?”林旺知道瞒不过就毫不犹豫地说:“是俺。”夜壶接着就蹿上来扇林旺的嘴巴,骂:“妈拉巴子!就知道是你!她是你姐、你妹、你老婆还是你小娘?你看那小婊子皮肉白、奶子肥就给她收尸,狗胆不小哩!老子今天就割下你这狗头给太君喂狼狗。”林旺估计这回不会有好果子吃,索性豁出去吧。一拳把夜壶捅个趔趄:“操你妈!你娘你姐你妹子才是婊子!”夜壶就要掏枪。山本却瞪他一眼骂:“八格牙路!”竟冲着林旺伸出毛茸茸的大拇指哈哈大笑:“林,你的,中国人的这个,我的大大的佩服。”
林旺跟娘说说:“洋鬼子也是爱见英雄好汉呀!”
娘说:“旺儿,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是没好事儿,俺看你往后更得加小心。”
几天来,林旺不敢看那座新坟,可又管不住两眼不往那里看。每每看到那座坟,就好像看见山本那个毛茸茸的手指在眼前晃动,就好像看见陈太太从坟里钻出来,漂亮的脸庞已是一片模糊,两只雪白的乳房穿着生锈的铁丝,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跌落在梆硬的土地上。他就闭上眼在心里祈求陈科长的原谅:“陈先生俺对不住你,俺眼看着这些畜牲糟践您的太太,俺没有救她,可俺不是不想救,俺实在没有法呀!”但是每每回答他的总是那张模糊的脸:“兄弟,你不赖,洋鬼子站长不光夸奖你,还给你加了薪呢!”说完还“嘿嘿”地笑。笑林旺身上凉飕飕、冷冰冰的。
忽然,一阵粗野的叫骂和“乒乒乓乓”的耳光声音挤进林旺的扳道房。他趴在玻璃跟前瞅瞅窗外,,看见那个驴脸曹长又在打骂新来的小鬼子。小鬼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嫩嫩,往大处猜也不过十六七岁,听说还是个念书的学生。驴脸曹长老跟他过不去,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打了骂了,还不许小鬼子哭,嘴角流血也要直挺挺地喊“哈依”,等驴脸曹长发泄完了离开,才一个人抱着大枪一个人淌泪。有几回林旺想过去宽慰宽慰这个可怜的小鬼子,可刚走几步就犹犹豫豫地站住脚,心想,打死活该,洋鬼子反正没个好鸟!
扳道房外已是灰蒙蒙一片,车站上的信号灯像一只只独眼狼愣怔着血红的光。驴脸曹长过足了瘾,又破例地踢开扳道房的门撒目一遭,才笨熊似的回车站值班室。小鬼子哭得那副瘦窄肩膀一耸一耸,林旺看了倒觉着心里比刚才舒服些。
夜壶说,陈太太遇难那天小鬼子没有举枪,耳朵根被驴脸曹长扯裂一条缝。夜壶跟林旺说起这事还很有些瞧不起小鬼子,说他胆小如鼠极像个中国种儿。林旺说,你胆大也不是个日本种。夜壶说你敢当着山本太君抡拳头你是个日本种。林旺就很想把夜壶结结实实揍一顿。
忽然,林旺发现小鬼子歪歪晃晃地溜下铁路,蹒蹒跚跚地走到那座新坟前“扑通”跪下,磕了仨头又匆匆忙忙地窜回哨位。林旺想,小鬼子倒还有点良心呢!
小鬼子越哭越痛,渐渐竟有断断续续地抽噎声钻进扳道房。让林旺听得心里怪难受,就倒满一搪瓷缸子热水走过去递给小鬼子。小鬼子先是一愣,接着竟“扑通”跪在林旺面前,操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说:“大叔,您救救俺,救救俺吧。”
林旺愣了:“咋?你不是日本人?”
小鬼子说他是日本人,是在中国东北长大的。去年爸爸战死在冀中,今年又拉他来当兵。他想家,想妈妈,想开小差,可不知道往哪里跑。林旺问他为啥给那个坟里的女人磕头?他说,坟里的那个女人像他的大姐。大姐待他特别好,可他却对不起大姐。这些天,只要一闭眼,大姐就站在面前唾他、骂他。他害怕得要死,可从梦里吓醒之后,又要挨驴脸曹长的毒打。他说他不想活了,活着受罪远不如死了痛快。林旺问他驴脸曹长为啥对他这么凶?小鬼子说:“他说我小小年纪会说中国话,肯定是个中国种,是日奸。”
林旺问:“啥叫日奸?”
“就是日本国的叛徒。”小鬼子想想又说。“就像中国人给日本人做事叫汉奸一样。”
林旺立刻恼火地抓住小鬼子的瘦肩膀:“你骂俺?”
“大叔,我说的是实话。”小鬼子被林旺的恼怒吓坏了。“在东北,你们中国人恨汉奸比恨日本人还凶。真的!”
林旺放开小鬼子,沮丧的蹭回扳道房。
日本人占了省城,占了铁路,陈科长特意从省城赶来。说他要离开铁路局,嘱咐林旺以后要多加小心。林旺问他去哪?他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哪里有人打鬼子他就去哪里。林旺说铁路局的差事有多好?到了怕是要后悔的。陈科长问他:“当年你救我太太,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把洋车也叫人砸烂了,过后可曾后悔?”林旺说,后悔啥,一个人见死不救还算个人吗?陈科长听了,就握着拳头说:“日本侵略者正在强奸我们的祖国母亲,我陈某人饿死也决不给日本人当狗!”程二娃问祖国母亲是谁?陈科长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母亲就是中国。”林旺立刻想到月黑风高之夜,土匪、强人闯入母亲房间的恐怖与耻辱。懦懦说:“陈先生是识文解字的人,俺听您的。要不……俺也不在这里干了。”陈科长沉吟良久,叹口气说:“不干你和大娘吃什么?”又说。“你是个老实人,可我也要嘱咐你一话,无论何时何地千万别忘了咱们还个中国人。”
小鬼子那些“日奸”、“汉奸”的话让林旺一下从头凉到脚,使他更不敢看陈太太的坟,只在心里问陈先生也问自己:“俺还是中国人不?”
小鬼子又蹑手蹑脚地过来推开扳道房的门,凑近林旺耳边说:“大叔,往后您可要小心。”林旺问小心啥?小鬼子说:“山本队长给我们训话,说叶队长是条狗,您是只老虎。”林旺问山本站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小鬼子说:“山本站长说,狗,只要给它一口食,它就摇头晃脑的巴结你,无论睡着醒着都无须防备。老虎不行,一旦醒来就要咬人。他还说,对付老虎有三法,上策是把它们慢慢地驯化成听话的狗,让它服服帖帖;其次是让中国狗对付中国虎,而且要让狗一口一口的啃噬老虎;第三,是对不听话的老虎名松暗紧,笼络腐化,中国人讲义气,不怕横,就怕敬,只要他给大日本帝国卖力气,就用。一旦发现不轨就……”小鬼子做个砍头的手势,不再说话。
林旺就觉着“咔嚓”咬断那根毛茸茸的手指才痛快!
装甲车亮着前后大灯轰轰隆隆的开来开去,还不时朝路西的洼地和路东的山峦“嗒嗒嗒”乱打一阵机关枪。这种阵势林旺见惯了、听惯了,虽然装甲车每次走过扳道房都被隆隆的声响惊得心跳,但也无所谓怕不怕,只是按照车站调度的指令扳他的道岔。直到装甲车停在扳道房一侧的道岔上,山本牵着狼狗和驴脸曹长、夜壶一起跳下车来,才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驴脸曹长走过林旺身边不但少见的躬躬腰,而且居然还从那张驴脸上挤出一点笑,随后才去小鬼子那里咕噜。山本站长则拍着林旺的肩膀亲热地说:“你的顶好,朋友大大的。”回身朝车上一摆手,立即有人抬下两袋白面。“你的拿去,我的奖赏大大的。” 林旺一时摸不清头脑,夜壶反倒不耐烦地骂:“你他娘真不识抬举,山本太君……” 山本挥挥手,怒形于色:“骂林的不行。我们朋友大大的!”吓得夜壶急忙退到屁股后面。林旺却故意指着夜壶说:“叶队长大大的。我的小小的。”山本哈哈大笑:“他的,小小的老鼠的干活。你,老虎大大的!”
林旺想起小鬼子的话,立刻觉着自己的脖颈后边一阵悚人的冰凉。好在扳道房的电话铃响,他便急惶惶地钻进扳道房,山本看他那副尽职尽责的样子反而得意的笑出声。
电话是值班站长打来的,而且一定要山本站长接电话。山本把电话拿到手,就发了火:“留车不准,统统开路!”林旺摒住气,清晰地听筒里急促促地说:“调度司令亲自命令我站,准许1182进站停车整货。”山本无奈地看看表,焦灼地冲出扳道房,命令驴脸曹长立即封锁站台,命令夜壶集合警备队,接“1182”进站整货。
山本爬上装甲车又跳下来,一手举着东洋刀,一手拍着林旺的肩膀:“朋友大大的,奖赏大大的;良心坏了,死了死了的!”又招手把钻进装甲车的夜壶唤下车:“你的留下。做伴的干活。”夜壶明白“做伴”的含义,拍拍腰上的匣枪,献媚说:“太君放心!”
“1182”次列车喘着粗气开进三股道,停车整货,车站上忙成一团,车站周围也加派了许多岗哨。根据以往的经验林旺觉着今晚一定有重要列车通过,而且很快就要进站,也才明白山本为什么对“1182”停车整货如此恼火。他是害怕重要列车通过本站时,造成可能发生的有车线接车!
林旺忽然紧张得浑身发抖,连两腮和嘴角也不住地抽搐。他觉着奇怪怪,为什么以前竟然没有想到自己最有可能造成有车线接车?为什么没有想到山本站长又给白面又交朋友,就是害怕我这双扳道岔的手?三股道在车站的最西边,路基比西边的洼地高出十几米,如果造成有车线接车……他瞥一眼门外转悠的夜壶,一颗心猛地蹦到了嗓子眼。
车站上已经要牌,林旺忐忑不安等待着的电话铃才响。“‘101’一股通过”地指令值班站长反常地重复了三遍,又让林旺重复了三遍。当他提着信号灯走出扳道房时,神色紧张的夜壶立即握枪摽在他的身旁。
省城方向开来的“101”专列的车灯已经照亮了扳道房,站内三股道上的“1182”周围还晃动着紧张忙碌的身影。林旺两手紧握着搬动道岔的立把,瞅着越来越近的“101”,额角沁出一层细汗。忽然,他大声而鄙夷地骂摽在身边的夜壶:“狗杂种,滚一边去!”
夜壶问:“你骂谁?”
林旺说:“操你祖宗,骂你!”
夜壶气急败坏地拿枪管抵住林旺的后脑:“我毙了你!”
林旺立刻惊叫:“抓八路!叶队长是八路!”
小鬼子早有准备似的端着刺刀哇哇窜过来,照准夜壶的后背捅进去。夜壶闷声闷气地哼一声倒在路基上。林旺长长出一口气,踢一下不再动弹的夜壶说:“耽误军列安全通过看看要谁的命!”
全速行驶的“101”轰轰隆隆地驶近“扬旗”。林旺嘴里喊着:“‘101’三股通过!”拚力把立把按倒,转身拉上小鬼子,说:“小兄弟,跟俺走!”骨骨碌碌滚下路基。
风驰电掣的“101”轰轰隆隆地冲进三股道,发疯似地向“1182”货车撞去。两台机车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撞起一股冲天大火,十几节满载鬼子兵和辎重的车厢,爬虫似的蜷拱起几道弯,又轰轰隆隆地滚落下十几米高的路基,僵死在洼地里。
小鬼子似乎全都明白,望着冲天的烟柱和血色的烈焰,那张稚气的脸上竟然露出灿烂的笑。林旺说声:“快走!”拉着小鬼子爬上铁路东边的山坡。装甲车的探照灯罩住了扳道房,数挺机枪同时对着扳道房的短墙扫射。小鬼子说:“大叔,你自己跑吧。”
林旺紧紧拉住小鬼子的手:“不行!”
小鬼子说:“要不咱都跑不了。”
林旺说:“跑不了就死在一块儿!”
小鬼子说:“我不死,我要亲手杀死曹长!”
“为啥?”
小鬼子哭了:“我姐姐给抓来当军妓。那天,曹长当着我的面……”
林旺真想大骂一通驴脸这个畜生,可他却劝说小鬼子说:“君子报仇,十年不完!”拉着小鬼子的手不放。小鬼子摸黑咬一口林旺的手,趁林旺松手的一刹那滚下山坡,压低嗓门说:“老虎大叔,你朝北跑,我往南追!”林旺还想去拉小鬼子。小鬼子却一路打枪一路“哇啦哇啦”叫喊着,向南边的山梁跑去……
林旺到家已是半夜。摸黑坐着的娘问他为啥回来这么晚?林旺说:“你儿干了件大事儿!”
娘听了欣喜地“出溜”下炕,“扑通”跪在地上磕响头:“天意,天意,老天爷可算是睁开眼了啊……”
林旺想想,觉着娘说的不错,不是天意我哪来那么大的胆儿?
(本文获山东省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征文奖)
(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