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山天险鏖兵
孙远平 孙亚平
孙福喜
1965年 9月25日19时,中国交通部修路工程队(后改称中国后勤部队)第六支队三十四大队大队长(铁道兵13师62团团长)孙福喜奉命率部五千官兵,改着便装秘密启程,奔赴援越抗美战场。部队乘车从河口出境进入越南老街,然后沿着狭窄的公路连夜直奔沙巴。
沙巴地处黄连山半山,风景秀丽、气色宜人,是著名避暑胜地,当年法国殖民者在这里营建了不少“乐园”,浓郁的法兰西风情随处可见。沙巴以西,山峰林立,雄奇峭拔,许多都在海拔2500米以上,主峰潘士邦峰高达海拔3143米,它不仅是越南的最高峰,也是中南半岛第一峰。这一带山高林密,人烟稀少。
三十四大队担负的修建任务是:10号公路中段从沙巴至平芦59.975公里地段,地段要穿越黄连山的占墩越岭线、大陡壁、宙瓦回头弯三个“拦路虎”区域,是修建10公路最为艰苦的地段。
三十四大队大队长孙福喜将四、二、一中队部署在沙巴至黄连山大拉沟,三中队从平芦方向披荆斩棘进入黄连山西侧,与东侧一中队遥相对应,备战占墩垭口大拉沟。孙福喜路见一中队长左占文分外亲热,相互击掌撞肩:“老右!”昵称道“赶紧展开部队安营扎寨,准备大干”。俩人十几年前同在朝鲜北方“抗美”,现在为“抗美”又并肩在越南北方。
部队一夜间拉上沙巴,下车背背包、扛枪、手握砍柴辟路刀,就向黄连山腹地挺进。夜途茫茫,茂密的丛林蒿草,淹没了整个大队的人马。指战员一路砍伐,硬是在密林中劈出一条小道。黎明时分,孙福喜一帮人马抵达大拉沟。大队部机关就驻扎在这里。
载运大批施工器材、粮食等辎重的车辆,到沙巴后前行无路只好停下。指战员们每天往返40公里,在新辟的羊肠小道上,手提肩扛,将器材等各类物资送往大拉沟和其他施工点。
亘古至今鲜有人迹的黄连山深处,突然来了一大群没有任何军队标志的中国军人。他们头戴圆盔帽,身穿蓝便服。手持简陋的开山工具,拖拽少许修路机具,在茫茫林海、高岭深涧全线铺开。搭建草舍木棚、构筑防空阵地、勘测地形地标、铺设临时工道……施工大战前的准备工作紧张有序展开。
一路爬山越岭,汗水淋漓。一旦放下背包住下,大家渐渐感到大山中凉气袭人,难以抵挡。大队长孙福喜,也没料到山上山下气温相差这么大。他这位出生在晋郡上党的北方人,在祖国的北方战斗、修筑铁路的时间要比南方多很多,也多年在严寒的朝鲜战场抢修铁路。到越南后原一直担心受不了闷热的气候,在老街,他已领略到当地10月的炎热,他难以想象来年6、7月份将是怎样的滋味?可是到了黄连山大拉沟,猛然被深山老林中的寒气一逼,好像从赤道一下子到南极,不禁打了个冷颤,忙叫警卫员从他的包里找出一件上装穿上。
作为一位优秀的军事指挥员要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在国内,孙福喜可谓事事如意,带领一个团得心应手,也难怪六支队将10号公路抢建中最硬的任务交给了三十四大队。
孙福喜用兵狠,在朝鲜战场上,他率领一团兵马、几经鏖战,击败了美军对他们抢修路段的“绞杀”,朝方军政报刊曾将其部功绩冠以“孙福喜部队”给予报道,并荣获朝鲜自由独立(二级)勋章。孙福喜心也很细,腹有良谋,将大队部“靠前”直插黄连山山腰就是颇有心计的一着。
可是今天他发现在预案中失算了一着,他没料到黄连山山上山下温差如此悬殊。大队指战员随身携带的被褥、衣服是按亚热带标准“轻装”配备,根本无法御寒。夜晚入睡,个个当“团官”。他立即请随行的总后人员向上级发报请求支援。第5天,从国内拉来了一批黄的绿的、大的小的军大衣。大衣只能解决夜间站岗、当被子盖,白天施工不穿太冷,穿上太热。他只好再次请求上级运送一些绒衣绒裤来。不久这里连天大雪……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孙福喜两手叉腰,站在大岩石上环视异域的崇山峻岭。10号公路细长的作业线雏形从沙巴蜿蜒而来,时隐时现点缀在绿色世界中。沿途晒得红的白的黄的背心、衬衣和被褥,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顿时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忙跳下岩石,跑回指挥所,向全大队下达命令:“注意防空!”
大约半小时后,从西南方向传来嗡嗡的飞机引擎声。果然,敌人利用这个晴天寻踪溜来侦察我工程部队的部署和修路情况了。当他再度命令部队收回所晒衣物被褥时,侦察机已呼啸着从黄连山上掠过。
片刻,四架美国轰炸机临空。可此时,已经找不到青山中红的白的黄的轰炸目标。它们看到的只是一条细细的公路线穿山越岭,飘向远方。它们只好对疑似目标胡乱投下一些炸弹,在大队高射机枪的鸣叫声中逃之夭夭。
孙福喜(前左三)一行人在查看击落美机的残骸
经过1个多月时间的安家和施工准备后,部队全面投入施工大战。
首战占墩越岭线,工程总长5公里,计划二个月达到粗通。占墩垭口位于黄连山脉的中段,海拔2050米。晴日登高俯瞰远眺,翠岭逶迤,层峦叠嶂。雾海濛濛浩浩,云缦缭绕缥缈。这里又是雷击区,每当大雨滂沱,顿感地高天矮,惊雷脚下炸,被雷电击倒的百年老树比比皆是。曾有高射机枪战士在山巅阵地值守,遭雷击牺牲。
孙福喜决定:集中1200多人的优势兵力,“中间开花,两头扩展”,突击占墩越岭线。由于受地形限制,人多了施展不开。为了提高工效,将施工小队分成三班倒,24小时轮流作业。在开石打眼时,战士们或抡锤碎石、或持钎杵岩、或锤钎凿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手磨起血泡,全不在意。山风瑟瑟,个个汗流浃背。锤声停,炮声响,一派紧张激烈的气氛。夜幕降临,战士们就地取材扎起火把,拢着篝火,挑起马灯。山雾弥漫,几十米以外,只见火光点点,人影隐约。恰如朦胧夜色中萤火虫游荡,生生一幅浓泼淡描的秋夕图景。
同期,大拉沟工程也在紧张进行,几百米陡壁爆破成为整个路段的难题。放大炮,可能炸到附近部队驻地甚至引起山体滑坡塌方;放小炮,陡壁上留几点白印,无济于事。这个难题被九小队队长古全友攻克了。这位个头不高的四川人,在抗美援朝时是团里的爆破能手,他对孙福喜说:“老团长,放葫芦炮!”
所谓“葫芦炮”,就是将炮眼打成2-3米深,安上雷管,只装半节炸药,扩爆。连续3一4次,炮眼底部就成了葫芦形,再装填炸药引爆,石头飞不远且碎石量大,颇像当今的控制爆破。九小队第一次放葫芦炮那天,孙福喜、周其祝陪同上级领导到现场观摩并组织干部技术交流。随着一声声沉闷的震响,一连串大包,继而像一个个花苞缓缓绽开,随之而来的是岩石像瀑布飞流直下,哗哗啦啦的声响震荡山岳。陡壁上,像凿子凿出条齐齐整整横槽。战士们马上用自制的木斗车、木轨道、滑道将数以万吨的碴石倾向深谷幽壑……一段路基就出现了。
“葫芦炮”技术,很快在全大队推广,在施工中发挥出巨大作用。
占墩越岭线工程仅用45天完成粗通,缩短工期15天。为抢建11号公路部队按时开进,创造了良好条件。与此同时,沙巴东侧12公里旧路修复通车。
取得首战占墩越岭线胜利。三十四大队迅速移师平芦方向。大队按常规每一段路粗通就搬一次家,似蛇蜕向前延伸。横在面前的又一只拦路虎,是67公里处的大陡壁路段。按任务要求,在大陡壁中腰凿出600米通道。
60米高的悬崖峭壁峙立在南叶河畔,迤逦奔腾的河水拍打着岸壁,发出阵阵嘶吼。这里人迹罕至,只有飞鸟、猕猴才能到此翱翔攀越。
孙福喜带领总工程师黄伯政一干工程技术人员和各中队干部在反复测量定位后,选定突破口。提出“上下一心,共闯三关”的口号。参战指战员表示,在占墩越岭线的战斗中能叫高山低头,在这里我们也能叫绝壁让路。
领导干部及技术人员在研究施工方案(左一 孙福喜)
首克方寸立足难关。大队从参战四个小队中精选一批反应敏捷、身强体壮,有一定技能的战士组成突击队。陡壁没有立足地,就在山顶打眼立桩,按作业区远近拴上长绳,战士们系上安全带,连随身工具也都系上安全绳,握绳顺垂直滑溜的峭壁而下,像杂技演员般进行惊险的悬空作业。时而左右腾挪,时而上下飘移。利用身旁每棵小树,每根葛藤稳住身体,寻探合适位置开出立足台阶。有的地方不能站立,就卧着掌钎,跪着打锤,长钢钎不便就用短钢钎,长短并用。经过一锤一钎的撞击,打出排排炮眼。在陡壁上连续爆破,拓宽立足地。旋即转入攻第二关,扩大作业面。从陡壁两头向中间构筑简易人行道,便于更多兵力投入。最后一关突破后,长600米的施工道贯通。大批载运物质的卡车和施工机械直接开进工地。
“三关”过后局面打开,孙福喜利用占墩越岭线的经验,组织部队轮班突击。施工现场忙而有序,机器的轰鸣声,钢钎、铁锤叮当撞击声、在山谷回荡,就像一曲激昂的大地交响乐。炮声响处,烟云四起,乱石穿空,如仙女散花般撒向南叶河。惊跑了水中游鱼,吓散了栖息的鸟儿。我们的战士就像神话中的天兵天将,腾云驾雾,撼山赶石,巧夺天工。他们英雄形象永远定格在那峭壁悬崖上。
随着大陡壁工程完成,时值1966年8月。最后一块硬骨头——67-71公里处宙瓦回头弯摆在三十四大队面前。此段地形复杂,线路在两山一沟之间通过,4公里路段就有大小7个回头弯和小陡壁。预算投入104万劳动工天。
根据中越两国政府协议,十号公路应于1967年2月底交付使用,只剩6个月时间。因此宙瓦回头弯如期完工与否成为十号公路能否按期移交的关键。
由于此处山高地险,施工主要矛盾是兵力不足与所担负的任务量相校缺口大,加上作业险恶强度高等诸多不利因素。造成已开工项目完成量只近半,有的工程尚未开建。战至1966年12月,仍有10万多土石方未完工。宙瓦回头弯工程进度引起工程指挥部和支队领导高度关注。
时间紧、任务重、政治压力山大。全大队指战员都能深深感知,作为团队“主官”的孙福喜更着急。似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中,这是他从戎几十年中,又一次要完成的艰难任务。能否按期完成任务,关系国家、军队荣誉。时间?刻不容缓!赢得了时间就赢得了一切。他在大队党委会上提出:紧急动员,大干40天,拼死啃下这块硬骨头!决不能给‘五个伟大’抹黑。
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支队长孙林泉、副参谋长陈锡林、王秀昆和已在大队蹲点的支队政委罗彬与大队领导共商,采取应急措施。调来两个连和一批筑路工程机械增援。使被动局面始有缓解,但兵力仍不足。
再次动员,响鼓更要重槌敲,大队指战员们个个誓为“五个伟大”争光。施工单位之间、个人之间展开竞赛,比干劲、比进度、比质量。战士们悄悄加班加点,一天超负荷工作十几个小时,许多轻伤病号也自觉加入。工作量进度直线上升。
孙福喜他们调兵遣将,将全大队在前两期工程铺路扫尾的主力逐次抽出,与35大队在宙瓦回头弯会战。
孙福喜曾经院校系统培训,又经多年的战争洗礼,具有良好的理论知识和丰富的指挥经验。为争分夺秒,决定采取机械与人力结合方法,充分发挥技术装备优势。凡能用机械施工的地段,就千方百计地发挥机械效能。用不上机械的地方就抡锤打眼放炮,镐刨锹挖进行人工作业。施工流程环环相扣,路基开成,马上填碴铺路护堤,道路一次成型。
终于全线路提前6天完工,如期向越方移交十号公路。500个日夜奋战,一条凝结战士们的鲜血汗水甚至生命的青色公路,像丝绢飘动在黄连山,盘旋起伏通向天际。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条公路仍为越南的经济发展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交接仪式上越方代表说:“10号公路任务十分艰巨,因为那里条件恶劣,想不到你们在那样的艰险条件下按期完成任务,而且工程质量很好,我代表我国交通部,表示衷心的感谢”。孙福喜心中石头落地,脸上露出久不见的微笑。
黄连山任务结束后,孙福喜大病高烧不退,连续昏迷三天。有关部门悄悄为他准备后事,“你的悼词都准备好了”事后支队政治部任少义副主任笑着对他说。他凭借自身强壮的体质,在医生救治下康愈。如同昔日战伤十三次其中重伤七次后很快重返战场一样,很快履新出现在黄连山侧的西线……
1993年11月,孙福喜罹患绝症,虽经“人民的好军医”华谊伟主刀,但仍回天无力。在病床上他曾对子女回顾自己一些人生经历,只言片语中清楚地说到黄连山。将进入脑昏迷时,他喃喃说道:“毛主席啊,您的老兵,马上来向您报到。”生命弥留之际,留下最后一句话:“扶我起来……”
1994年5月4日孙福喜溘然长逝,走完了他50多年的戎马征程。
2015年5月,孙福喜子女们遵照他的遗愿,将他的骨灰从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移出,安葬在寂静的燕山南麓——他最后战斗过的地方。
注: 本文根据王贤根《黄连山上》和孙福喜《征服天险黄连山》整理补充。
作者孙远平(左),1954年 12月出生,1969年 12月入伍,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高级政工师。历任战士、飞行学员、干事、纪检员、党办主任、办公室主任、民航华北空管局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
作者孙亚平,中共党员,大学文化,会计师。1956年10月22日 出生,1972年12月参加工作。历任教师,工人,管理员,会计,财务科长,办公室主任,经理。
槛外人 2022-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