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 水落石出筲箕背
这段河湾曾经惊艳了整个长江流域,喧腾的江水至今仍在讲述那些过往故事。这里,南岸巉岩笔陡、林木森森,小地名割碧窝、过兵滩、关口岩;北岸滩涂坦荡,沃野平畴,地名谢家坝、牛项口、铜元局——后世有个带兵的叫朱德曾在这里娶媳妇炼铜元;中间河道因为枯水时节江心河床露出,遍布鹅卵石,形似脊梁,本地人土气,唤作筲箕背——其实最先传扬筲箕背美名时还没有土人,是鱼,是大鱼把此地福地的讯息传扬开来,传出长江,传到东海,传到太平洋。引得大鱼从大洋深处来,过吴淞口,进扬子江,击浪三峡,跃过重庆、泸州、南溪,到达筲箕背。所为何事?就为传宗接代:产卵,然后为南溪人餐桌奉献一道珍肴。这里,就是宜宾三江口东下六十里川江第一险滩筲箕背,离南溪县城西十里,一望隐约。
近年有好事者在铜元局沙坡头立起一块石碑,大书“长江第一湾”,引来流域许多不忿。南溪县脚下长江终年流淌,一衣带水无始无终,“不尽长江天际流”。一座千年江城,带同风、带同雨、带同历史文化、带同温润、带同鱼米乡,江南远山如黛,烟雨一般朦胧的、蜷伏的兽一般,飞流直逼。长江在县城上游被筲箕背生生遏制,屈身形成一个大湾,湾后北岸冲积出来的仙缘坝就是一个仙缘,一个大大的仙人拥抱,神仙施与的恩惠。明明一路丘峦跌宕,沟谷纵横,到这里就延展出上下游数十里沃野平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何况上游30里还滋养了属镇李庄,“同济迁川,李庄欢迎”,傅斯年、罗南陔、梁思成……还有林徽因,“玉人何处教吹箫”。长江首县南溪,几千年来物阜民丰,人民宁作太平犬。
如今县人自出机杼,呼这一湾为“万里长江第一湾”,这也罢了,只是不该忘了这一湾与县人唇齿相依的根本所在。川江水深浪高,地形复杂,水情莫测,洄流众多,遍布漩涡鼓涌,水中生物繁盛。来到城西这一湾,江底中峰隆起,江水迟滞与涌流并存,横流丛生,河道形成筲箕背——“筲箕背”才是这一湾主义所在。不信去问江里鱼鳖,不信去品尝那些东海游来的鳞甲?
图2 筲背桥横水寒
筲箕背为川江上有名险滩,凶险不输三峡靑滩,桡夫子闻之色变。行船未入其境先闻其声,那里就是割碧窝下的“过兵滩”。过兵滩不在航道上,它浅滩激浪,踞守割碧窝,掀起震天吵闹,如同千军万马争渡,为筲箕背造足了声势,在河湾末找直的地段生生迟滞了江水,进了筲箕背,长江报复性展现出野性。筲箕背滩长1.5公里,上滩口与下滩口水流落差近2米。洪水期上滩口江面宽约500米,浅滩处宽达900余米,沙石大量淤积。水道被江中卵石碛分为南北两槽,北槽宽、浅不能行船;南槽勉强能行船,但狭窄弯曲呈“S”形,水流横折湍急,漩涡大如斗,满江鼎沸,航道江底隐伏历朝历代沉船,航行极险。上行船过滩,即使是火轮,一公里多的航道也要挣扎半小时才能脱困。冬天水枯,下水客轮经过,舱面上都能听到船底刮得河床咔咔响,稍微大意必出大乱子。1945年2月6日(甲申年腊月二十四日),重庆合众轮船公司“长远”号客轮从宜宾开行泸州,经过李庄靠岸上客。时近年关,归人心急如焚,乘客强行登船超载,吃水过深,船行至筲箕背翻覆沉没,酿成淹死乘客200余人的惨重事故。南溪县满城横尸等待苦主认领,哭声震天动地,沿途宜、泸一线城镇群过了一个悲伤年。即使到今天,经过民国和新中国多次疏浚,轮船过筲箕背还是颤颤兢兢,放慢速度,前领水不断用竹篙探测江底,一边高声报告:五尺,六尺,五尺,七尺,八尺,直到过滩。
筲箕背对人类不是善地,对鱼类却是福音。千万年来筲箕背水域形成了万里长江最大的鱼类繁殖场,珍稀鱼类象鼻鱼(白鱀豚)、腊子(鲟鱼)不远万里,必定年年定时游到这里产卵。到此便如同圣徒到了麦加,功德圆满。鲟鱼和白鱀豚幼鱼出生在这里,成长到一定时候,乘着夏汛顺江入海,翻江倒海长成后,“千斤腊子万斤象”,凭本能再离海入江,历江南、溯三峡,摇头摆尾,只要不被渔夫游击,逆行千万里,总归游来筲箕背产卵繁衍,生命循环不息。这些归来的游鱼,冬令时往往就被县域渔民使滚钩捕获。童年时县城十字街头常常出现如山一般几百上千斤的一条大鱼,分零售卖,血流成河。俗称象鼻鱼的白鱀豚“鼻子”上站得住五岁孩童,一闪一闪的像玩跷跷板,那其实是白鱀豚的喙。腊子和象鼻鱼肉质粗糙,卖得很贱,远不能跟美味的江团、白鳝、青鳝、岩鲤、黄辣丁、方头相比。后世著名的鲟鱼籽那时一碗才五分钱,腥臭扑鼻,无人问津。我很怀疑那些产过卵的鲟鱼、白鱀豚其实是自投罗网。它使命完成,自知死期不远,率性做成最后一件功德。
图3 烟波江上
筲箕背鱼类繁殖场直接催生了南溪渔业,由于第一湾迟滞了湍急的江水,不只是筲箕背,县城上下游水域还有不少渔场。东门沱金鸭儿滩、瀛洲阁、上游谢家坝、三块石,李庄三江碛等等。白天,渔舟点缀川江上,星罗棋布,无声无息地劳作。入夜,渔火点点,伴着咿呀浆声,随波起伏。当此际,岸上观景的大人先生只看到诗意,却不知筲箕背滚钩捕到腊子的渔人,正在与水下巨物生死搏杀。小小渔舟不是千斤腊子的对手,腊子护痛,渔人护财,两造不死不休。鱼胜了,渔夫舟毁人亡;渔夫胜出,天明十字街头清真馆门口,市民就能买到廉价的鱼肉。天亮了,小酒馆里,得胜的渔夫进来,大马金刀坐下,嘎声吆喝:“打一提酒,半斤提。”喝早酒的酒鬼们顷刻簇拥上来,打听渔人夜间的惊险故事。打到大鱼是每个渔夫的梦想,县城的兴奋剂。
渔人的幸福感其实并不在这里。每年冬季县城街头卖出的大鱼也就几条十几条,玩命的人不多。渔人们日常的幸福,要从这句谚语里听出来“要得夫妻不落伴,除非搅只打渔船”。这话意味深长。长江上这些小小渔舟,通常都是夫妻档,驶船、下网、安钩是男人的活,女人打帮手,比如急流上划一支浆,白天补补渔网,磨磨鱼钩,主业还是做饭浆洗,甚至饲喂鸡豚,夫唱妇随。渔人以舟船为家,一应都在船上,渔舟长不过一丈,宽不过三尺,夫妻并蒂,除此哪还有更紧密的场景?遇到不打鱼的夜晚,渔人真正的幸福时光到来了,万籁俱寂,波涛细细,渔舟款款摇摆,敦人伦的渔父渔婆,此时便自以为天地间极乐之人了。
图4 要得夫妻不落伴,除非搅只打渔船
上世纪五十年代,河鱼曾经是县城人家寻常菜肴。今日已成珍馐的青鳝、白鳝、江团、水密子、黄辣丁,那时几角钱就能买到。谁见过长江河鱼用细篾丝穿起来拎着长街叫卖?太不尊重了,那就是当年的常态。渔民混杂在同样用细篾条穿着卖鱼的农民兄弟中间,并不显得特殊,只有品类不同罢了,没什么生态观念作怪。农民在水田里耕作、薅秧顺便捞到鲫鱼、乌鱼、黄鳝、泥鳅,吃不了赶场照例也带来卖了,换几个盐巴钱,同样是常态。
经常出没县城的卖鱼人中有个叫“汪癞子”的颀长汉子是另类。此人无家无业,居无定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邋里邋遢,隐约头顶似乎确有些癞痢。他的打渔船是一条秧船,人站在上面,一根竹篙箭一样横绝江河而来。寻常人休想站得上去。他上岸,单手把秧船拉上沙滩,竹篙扔上船,鱼舱里摸起一串鱼,扬长而去。卖了鱼,照例酒馆沽酒,喝得烂醉。卖鱼钱散尽,夕阳西下了,歪歪斜斜下河,寻到秧船,一篙撑出寻丈,飘然而去。他买不起渔舟,也置办不起渔具,他的捕捞就是安鱼钩,几百根细竹枝被他插在江岸不知处,第二天收起来,够他一日的酒钱饭钱。有时能钓到珍稀鱼类白鳝、江团、胭脂鱼,他也照样串着叫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陆地神仙日子。七十年代还见到这个人,我在他手里买过一条青鳝,更落拓的样子,癞得更癞了。知青当年,好友李小彬迫于生计,曾经跟汪癞子拜师学艺,终究没能学到手。
图5 今人毕竟胜昔人
筲箕背的丰饶,不只养活执业渔夫,还有一等游手好闲之辈靠水吃水,也在江上 “打流水” 找生活。
与其说“打流水”是“渔”,不如说是“猎”,用陆上伎俩猎取水上野味。江里孵化出来的鱼苗,人没兴趣,水鸭却赖以为生。你看它们,数十一群或三五成朋,随波逐流,江面上自在嬉戏,猛一翻身潜入水中,待得浮起来时已经叼到了小鱼,直着脖子哽下去。不知不觉间被水流带下了筲箕背。然后呼喇喇飞起来,贴着水皮往上游飞,不一会就又落在筲箕背上了。
图6 毕竟今人胜昔人
野鸭馋江中的鱼秧子,有人就馋江面上的野鸭。野鸭无主,谁能逮到归谁。弄一只小船,撑到上游,划到江心对准筲箕背槽口放任自流。人静静趴在船底,一只装满了火药铁砂子的土火枪架在船舷,瞄向槽口里嬉戏的野鸭。野鸭哪知道遭人算计,以为不过是一段漂木,毫无戒心。小船顺水漂流到鸭群近前,人扣动扳机,撞针撞燃火药,一团簸箕大的红火将鸭群罩在当中,水鸭在劫难逃了。船上的人心满意足在江面寻找中了铁砂的野鸭。那年月,野鸭比河鱼金贵,不是讲滋味,河鲜再美味,必须重油烹调,否则恶心。那些年县城里每人每月定量供应二两菜油,人们并不常吃鱼。水鸭子肥美,自带油腻,不需要多油,比河鱼稀罕。最金贵还是猪肉,肥一点最好。
图7 民国李庄码头,谁能认出图中下江人是谁
“打流水”并不如想象的那么惬意,一则水鸭警觉,一来二去就不会呆等小船近前,早早就惊起高飞逃了,于是懒汉们劳而无功,一边咒骂一边又得将小船拉上筲箕背。二则自制土火枪质量说不清楚,装弹药稍微不慎,舂紧了或装松了都可能爆膛,那就惨了。更可怕的是扣扳机时铁砂子从后膛倒射出来,“坐蔸”,那会要人命。城乡时常能看见“独眼龙”或面目全非的人,那就是火枪炸膛造的孽。有名有姓的县城陈元江、陈元龙兄弟,自制土炮,架在小舟上从上流头顺流而下,追着水鸭群放了一炮,结果土炮“坐蔸”,水鸭没打着,两兄弟一死一眇。
记忆中,上世纪五十年代县城曾动员闲散居民和公务人员上筲箕背义务修筑拦河坝,强行束缚江水径流,加深航道,场面人山人海。具体工作大约就是搬卵石,按照施工员的部署,此处搬到彼处。中午有炊事员送饭。我那时还是孩子,随母亲上坝玩耍,印象深的是漫滩满筲箕背的鹅卵石上铺满屁弹虫(斑蝥),捡起来就放臭屁,扔到火堆里,噼啪爆响,熄火,灰堆里刨出虫子来扔进嘴里,喷香。现在想来,漫滩的屁弹虫及其虫卵,那该就是产卵游鱼的丰富食料了,勾引得它们万里奔赴。几十年后再来筲箕背,三峡筑坝拦住了回游的大鱼,筲箕背失了鲟鱼和白鱀豚的影踪,拦河坝上一并不见了屁弹虫的踪影。人吃不到鱼了,改吃屁弹虫,屁弹虫渐成人间美味,市值200元一斤。
筲箕背离县城一望距离,县城乘坐下行轮船的候船人每每伸长脖子向上游张望,江上雾重,望眼欲穿。终于看见船楼的影子从雾中显出轮廓来,发一声喊“船来了!”声音如释重负,充满喜悦,于是人群奔下大南门高高的阶梯,拥到跳板边,等待水手放行。其实轮船还离着十里地。轮船也应景地拉响长长的汽笛,身影渐渐雄伟,不可一世。
拦河坝下游连接县城龙王庙的西门河坝,绵延五里,细沙洁白,如小家碧玉,结束了筲箕背的狂暴。赤脚踩在沙滩上,绝无碎石硌脚之虞,是县城少年绝佳的成长撒野之地,玩沙、斗浪、“斗鸡”、逮猫、放风筝,比窝屎坑辽阔。沙滩间有细小卵石滩,阳光下卵石缝里会闪耀五彩光华,轻轻翻动,就能收获一枚红、黄、紫、白的小小石英。晶莹透亮,形状不一,被滚动的卵石磨砺得珠圆玉润,煞是可爱。半天就可以寻到一裤兜,拿回家,装到玻璃瓶子里,灌水淹过石子,五颜六色,光彩胜似珠玉。这些五彩石子拾来却不甚珍惜,后来渐渐散失了,不知所踪。或许有存留的人家户还有留着的?现在的少年不稀罕了,也不知道西门河坝还有没有出产。
图8 筲箕背下波平浪息
江水潮起潮落,不似大海声势惊人,一艘船、一个人、一阵风都可以掀起小小浪潮,轻柔可人。中学生的我们偶然发现沙滩前沿一线五彩缤纷,被潮水鼓涌着金属般的细粒,激动起来:莫非是黄金粒?捞起来摊在掌心,仔细打量,果然金灿灿,真还有可能?于是运用可怜的化学知识,想要弄个明白。折腾一番后知道了,不过是矿石里的云母碎粒,与细沙同质,并不比石英贵重。
图9 一江如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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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蓝集明
2024.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