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历史铸就的恩怨、纠缠、误解,司马先生自然对已然陌生的对岸心有猜忌。对于父亲的热情邀约,虽也都给予了热情洋溢的回复,但对回归故里、辞岁拜祖却只字不提。显然,他对大陆的对台政策依然有误会、误判。
父亲没有焦躁,一如既往,接续飞鸿,话新叙旧,字里行间,浸含海峡两岸“扯不断、理还乱” 的同宗同祖情怀,介绍祖国大陆的日新月异。哪哪建了立交,哪哪几十层楼拔地而起,哪家孙媳又添千金,哪家司马小时候的玩伴又无疾而终,事无巨细,历历诉诸笔端。父亲说,和风细雨、渗透交融,也许是让天性聪慧且敏感的司马先生对大陆的认识从陌生到理解、从理解到趋同的最佳方法。
也许是在父亲不懈地细雨无声地浸润之下,司马先生终于流露出回乡祭祖的愿望。而这离三通政策的实施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机会来了。那是1993年的8月,在渔沟中学300年校庆之际,司马中原应了地方政府的邀请,在离开家乡45年之后,终于踏上了魂牵梦萦的故土。
校庆前日晚,父亲应邀淮安宾馆会面司马先生,看着对方早已从昔日的芳华年少蜕变成了两鬓霜白的垂垂老人,两人不禁沧海桑田唏嘘长叹,真可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司马先生拉着父亲的手,促膝长谈,司马先生虽年届古稀,却谈锋健劲,从初建临川书院的吴朝官,到主编《山阳县志》的吴昆田,从扩张临川书院为“私立渔沟两等学堂”的吴钟骥,到资助自己上学的小学校长蒋效康先生,从国文老师、素以严格著称的宿儒吴铁秋先生,到教育家、德高望重的丁梅老师,•••••••司马先生博闻强记,如数家珍。
第二天的校庆会,司马先生特意一袭丝绸中袄,音如洪钟,声情并茂,用乡音将渔沟中学三百年校史削繁就简,娓娓道来。动情处,司马先生泪眼婆娑,哽咽数度:“我,一茎辞枝的叶片,多少年来,漂流于万里外的他乡,朝朝悬思故国,夜夜梦绕关山。••••••“司马中原先生发自心底里的泣血告白,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员,感动了在场的所有师生。
然而,由于安排行程短暂局促,政府举办的活动、会面稠密,司马先生首次踏上故土,竟身不由己,往来如穿梭,匆匆三日,却没能挤出时间和宗族乡里作短暂晤会,临走时和我父亲也只匆匆互留地址,便执手相别。回到台湾,司马先生数次投信父亲,将没能和乡亲见面叙旧引为憾事。随后的十几年里,每当地方政府赴台招商引资,司马先生总以族长身份,慷慨解囊,呼朋唤友,款待赴台招商人员。
造物弄人。2005年,父亲突患胰腺癌辞世。看着司马先生从台北寄来尚未来得及打开的信件,我们痛定思痛,飞泪沾裳。直到吴氏宗族协商重建吴家祠堂,吴氏家族全权委托我,盛邀司马先生来淮共商家事。2013年,司马先生终以私人身份飞抵淮安,落脚故土。这一次,我理所当然全权负责司马先生的所有接待。
在吴氏宗族举办的欢迎会上,我代表众乡亲致辞,欢迎司马中原60年后再踏故土,我的至真至诚的感言,让司马中原老泪纵横,举杯面对十四桌乡里宗亲,声音喑哑:“六十年,魂牵梦萦;六十年,北望故国。今天,海外游子,魂归故梓,死而无憾!” 80岁的老人竟罔顾体弱多病之现实,喝得面红耳赤,步履趔趄,却数次拒绝家人的劝说与搀扶。最后,司马先生当堂挥毫唐人摩诘的著名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掷笔抹泪,让宗亲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在淮伫足的那几日,我全程陪同司马先生,摄影摄像,挨家挨户看望故旧邻里,驱车吴家祠堂旧址,去淮安市实验小学,去坟茔墓地祭祀父母,事无巨细,虔诚以待,给司马老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司马老人留下了上千幅珍贵影像资料。
拳拳不舍,终有挥手一别。离淮的日子又到了。司马先生登车之前,情态木然,一步三回,乡亲们看得仔细看得真切,司马先生眼噙泪花,作揖再三,浓郁的亲情乡情,溢于满面。
此后,司马先生第一时间来信,衷心感谢邻里乡亲的款待,感谢族弟——我——的亦步亦趋、悉心照顾左右。在后来的一封信中,司马先生表达了自己落叶归根的夙愿,企盼百年之后,能棺椁故里,和先考先妣团聚抔土,再无分离••••••
前年的中秋,我特意给司马老先生邮去两箱云南红河州的蒙自石榴。这种石榴,以果大、味甜、色艳著称,尤其以籽粒紧抱而名冠华夏。我对儿子说,除了你延枚大伯,我们要礼貌周到、倾心接待,对岸宗亲来淮探亲,不管之前有无联系,有无血缘,只要投奔我渔沟镇,我们都要主动以情相待,以礼伺候,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体验。
我觉得,民族共同体,不是印在宣传名片上的一行文字,也不是粉刷在墙壁上的一句口号,它应该存续于我们的下意识之中,体现在同胞接触过程中的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