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斑纹灰、苍鹭蓝、碎花绿、府绸黑,泛浮着白色小泡沫,转瞬即逝。衣领、袖子、下摆、后襟在一简浅水里飘舞,左三圈,右四圈。五十分钟过后,你听到欢快的排水声,像憋久了的自己,在马桶里快意排泄。
橙色的提示灯亮起,洗衣机进入自动淋洗模式,转筒先高速45秒,再缓速15秒,由快转慢中,分成两叉的细水柱从顶端的喷口淋下来,水珠砸在暗银色的不锈钢内壁上,能听到咚咚的敲击声。机器开始震颜,色块布料在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嘶嘶嗡嗡的声音变得十分急促,有谁在你耳边大口大口地喘气。最终,蜂鸣器发出结束的哔哔声,机器骤停的刹那,咯噔一声,你感觉自己一脚踏紧了刹车,骤停在红灯面前。
哪怕请了钟点工,每天床铺被清理,卧室里最旮旯的角落都被打扫了,你还是不愿意有双陌生的手触碰自己的衣物。十五年前住进上下铺的宿舍时,这个习惯就开始沉淀下来,慢慢固定住。你清洗自己的,顺便也清洗你枕边人的。沉迷于《挪威的森林》的青春时光里,你没有等到你的直子。你婚后,为你的妻子浣洗,这是个私密的习惯,如同喜欢自己私密的痒处,不能展示,只能悄悄地、不经意间进行。在每天洗浴结束后,你浸泡好各自的衣物,如同严歌苓笔下的女人,将积放的衣服,一件件再清洗熨烫,心情就随之转变。“心情一下舒展了,像清水里飘开的白衬衫,洁净、润泽、舒张、肆意。而许多时候,心中忧患洗不净,正如一堆脏衣服,隐隐的塑龋,贴皮贴肉,却难以启齿。”
你拉开挡板,里面衣物凝结成一团龙卷风,要拿出来晾晒了,你不用像卡佛那样,他需要在公用的洗衣房里等空闲的公用烘干机,等着等着,等来了一通抱怨,他自己也突然掉进平时深藏不露的绝望深渊。
“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在爱荷华城里一个拥挤的洗衣房里,正在洗五六缸衣服。那天下午,我的两个孩子和别的孩子在一起,可能是参加什么聚会,而我正在洗衣服,我刚刚和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婆为我得用多少台洗衣机吵了几句,这会儿,我正和她或一个跟她差不多的人等下一轮,我紧张地盯着拥挤的洗衣房里正在工作的烘干机,一旦有机器停下来,我就准备立即带着我那一筐湿衣服冲过去把它占上,要知道,我已经在洗衣房里晃荡了三十多分钟了,之前我错过了好几台,都被别人抢了先,我开始焦躁不安,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要不要接他们,我知道即使烘干衣服也要花一个钟头的时间,然后把它们装进布袋里带回家。这时有台烘干机停了下来,我站在它面前,里面的衣服不转了,躺着不动,如果再过三十秒左右,没有人来认领那些衣服,我就准备把它们搬出来,把我的放进去,但就在此时,一个女人走到烘干机前,打开门,我站在那里等,女人把手伸进机器,拿起几件摸了摸,还没干透,她认为。于是,又关上门,再烘干三十分钟,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我一阵茫然,带着推车走开,回去继续等,就那一刻,就在无助的挫折感几乎让我掉下泪来的时刻,我将永远有孩子,有衣物,有永远不可推卸的责任,永远要承受没完没了的干扰和影响,像月亮和潮汐一样的干扰和影响……”
你把甩得半干的衣服拿到阳台上,落地窗外,下午四点半的小区里,停滞而安静,没见过一个人影,小区周边的道路窄而安静,车过来过去也慢得出奇。每次从外面回到屋里,都感觉像是从空气中回到空气里。你提起一件,抖散,顺平,松懈地吊在双排升降衣架上,垂在一片温吞吞的橙色光线中,高高低低,顺顺溜溜。那通透轻盈的湖水蓝、窄而小的一片杏仁黄,几乎透明的丝布帛,是蜻蜓的羽翅,是妖姬蜕下的皮,挂在布满禁果的树梢。你小心地铺平那片水红,拖断线头,让它不要再被扯出,这些明亮而又羞涩的性感躲在晾晒的角落里,你被它挑拨,光怪陆离的记忆被唤起,你恍惚又见少年青春时,偷窥邻家晾哂在衣架上的一园春色,荷尔蒙在青涩的胡茬、私处的茸毛里膨胀发酵,黑瞳是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从一两件橙黄水绿上滴落的荷塘春梦,你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天色一点点灰下去,橘黄色的区域悄悄在萎缩。小区院落里的草坪感觉有些湿,两三个老人推着推车出来了,有小朋友围广场上的喷泉奔跑追逐。透过阳台侧面的玻璃,你看到在小区重门口,有一辆顺丰快递黑底红条纹的电动三轮车停下,跳下来个黑红色的身影,掀开车厢的帆布,取下几只纸箱子,一只一兵地塞进快递柜。你收拾好阳台,回到客厅,茶几上手机发出收到信息时的声响:“您的快递已送到快递柜,请及时查收。”
本文摘自潇丹的《凌晨四点的樱花》
作者简介:潇丹,男,安徽桐城人。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做过记者、编辑。业余写作,在报纸及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
本书描写了现代都市人的思绪片断、出生与成长后的日渐疏离、现代社会与江南水乡之间的隔阂冲突,以及现代人群的复杂感受。小镇青年、新市民、城市里永远的外乡人、爱情里独自行走的人、理想和现实媾和的人,他们的暗恋对象、父辈祖辈、职业爱好、思想火花……化成各色故事片断和细小的叙事。一位现代都市中年人所经历的细碎点滴,将在更多人身上一遍遍重演。从这本书中,我们会读到一些人的过去、一些人的现在和更多人可能的未来。
观后感
在后现代意味浓郁的中国当代都市场景内部,潇丹是深刻的体验者、观察者和文字记录者。他用独特的第二人称,沉潜其中,又出乎其外,为我们创制了一部情感入微、镜头幻变的人生剧集。
——艾青诗歌奖、三毛散文奖获得者 黑陶
很多时候,潇丹的文字似乎为多数浮游于城市的“孤寂游魂”而写。事实上,有一个乡愁满目的“失落的秘境”,在他第二人称居多的书写的动力后面,若隐若现。
——著名诗人、散文家 庞培
本书是作者与自我的对话,也是审视。分析生活近乎漠然的背后,其实是被城市生活遮蔽的热忱,只是这热忱,需要以理性的方式去剥离、剔出。潇丹给都市散文提供了一个捉摸不定“你”,读者和作者就此合一。
——小说家、杨柳风艺文空间创始人 阮夕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