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去春来第一令
文/王玉权
猫了一冬,相思重;天天盼春,想得欲疯。
好喽!𡈼寅年正月初四,六九第一天,春打六九头,吃穿都不愁。新年大头的,迎来了虎年第一令一一立春。
乡下人不叫立春,叫打春。农谚云,"打了春,赤脚奔″"过了年,忙种田"。乖乖𠾐地咚,这种天能赤脚么?那种急切切的盼望好令人感动。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柳丝已呈些许绿意,春的脚步巳近。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巳抬头微笑。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用不了个把月,将是桃红柳绿的艳阳天。
正月头,此时的严冬已是强弩之末。打春后,农事日繁。下田干活,必得赤脚。其所以急不可待者,争农时也。
农人比任何人都懂得春之光阴的宝贵。一年之计在于春,春不种,秋不获。春种一粟,秋收万斛。人若误地一时,地会误人一年。对春时能不分秒必争吗!
打了春,赤脚奔,这话饱含浓浓的春滋味,是奔向希望,奔向丰收,奔向幸福,富有哲理,富有诗意。

儿时,我曾天真地问大人,立春,为什么叫打春?大人语塞,回你个白眼,说,奇巧八怪的,打春就是打春呗!
问先生,这老学究说,这是古风俗。前清时尚盛行,民国时,革掉了。就是用泥巴捏成牛的形状,饰以彩纸。立春之日,由官府牵头,敲锣打鼓放鞭炮,抬着泥牛游行。叫小儿扮作牧童,执牛鞭抽打。看热闹的民众,朝牛身上抛掷稻麦豆等。官民同乐,很是热闹喜庆。鞭打春牛的意思是牛养了一冬,闲了一冬,该为春耕出力了。
这么好玩热闹的,富有浓浓春滋味的民俗,竟然淡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而无声无息了,好可惜好遗憾!幸而还遗存了一个"打"字留在人们的口中世代相传下来。
后来,读到宋代诗人杨万里的《观小儿戏打春牛》一诗,方明白先生所言非虚。诗文如下:
小儿著鞭打春牛,学翁打春先打头。
黄牛黄蹄双白角,牧童绿簑笠青箬。
......
大田耕却耕南山,黄牛从此何时闲。
诗人较详细地描写了这有趣的民俗,最后,抒发了对老黄牛深情的感慨。可见打春之风俗,宋代巳盛行。至于何时兴起的,未见考证。
近代工业文明,不过几百年。漫长的农耕文明时代,耕牛立下了赫赫战功。记得开蒙读字块时,先生写的"马牛羊鸡犬豕"六畜,马牛居六畜之首,不是没有道理的。时至今日,牛,作为耕畜,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牛的形象在人们心中是高大的。我们夸人夸事叫"你真牛!"老黄牛精神是对兢兢业业默默付出者的敬称。牛,受到人们的喜爱,钟情,褒奖,当之无愧。
首都北京,有祈年殿、先农坛等皇家建瓴遗存。封建社会时期,立春之日,皇帝要亲率文武百官,登祈年殿,敬献牺牲,演奏佾乐,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登先农坛,驾春牛,象征性地躬耕土地。对皇天后土的敬畏,对农业立国的重视无以复加。农,关系国计民生,皇帝老儿敢不重视?至于芸芸众生,则在打春之日做春饼敬春神,恭敬如仪,丝毫不敢马虎,这和他们的身家性命息息相关,是天大事体。

中国人一向敬天法祖。四时八节的神,就是他们心中的图腾。立春要敬春神,做好吃的春饼供奉。
何谓春饼?就是在糯米粉中揉入豌豆苗的春芽制成的面饼,主料就这两样。
糯米粉是碓舂的那种。农人忙过年,年蒸时,会留部分纯糯米粉,晒得崩干的贮存起来,以备一年之需。来客了,搓汤圆煿油糍子,馋了,改善下生活,打春时做春饼。
干粉从坛里搲出来,手脚再轻,也会有粉尘逸出来,一股糯粉特有的香气直冲鼻孔。市售的那种是机制的,少了不止一等味儿。
早春的大地,远看微青近看无。豌豆苗瑟索地蜷缩在严冬余威的地里。瘦弱的身躯可怜巴巴的,看了令人心疼。此时的豌豆苗,实在是稀罕物。掐下它的尖芽,有一大卡便行了,先让春神尝尝鲜。待到春回大地,它们伸腰展肢时,方可大批上市
採下的豌豆尖,呈不起眼的灰红色(红很淡,土种),不似菜场里出售的洋豌豆苗的翠绿色。洗净漺干后,放在盆里"丑"(揉、欠),千万不可焯噢!挤出绿汁,祛除土腥气。灰姑娘立时变得碧绿清亮。经了一番脱胎换骨的涅槃,还了我女儿本色。
然后,切成碎末,和糯米粉拌匀。点入适量的水,放入适量的盐(很关键),调成不硬不烂的极厚的糊状,欠成团,搓成条,摘成一个一个的饼坯,搓圆压扁。
适量是多少?难死人了,无法说清。盐是百味王。咸点淡点,比如咸鱼淡肉,因菜而异。关系厨师手艺的高低,就看你怎么拿捏到位,学问大了。
每每见菜谱上的"适量"二字,头就大了。这实在不是编者卖关子,恐怕他自己也不知,全凭眼力,经验,直觉。也许这就是神秘的专利吧。
凉锅贴不住饼子,撰文赋诗何尝不是。胸膛里的一股激情犹锅膛里的一团烈火。热锅箍油,贴饼,盖上锅盖,文火烘焙。
听得锅里的油滋滋地格崩格崩地炸响了,冒出些微的香气了,可以想象饼在锅里由生向熟一路参拜修行呢。闻到有些微焦香了,揭盖一看,饼已化茧成蝶,成了一锅半透明的绿莹莹的碧玉。诱得人口水直流。别急,还没修行到家,得翻个身,再箍油,还要上下对调,务使每个饼正反两面都黄炸炸的,饱鼓鼓的,看得见半透明的糯色中夹杂着翡翠绿的碎片。这时的饼,那个香,有与众不同的糯香,有豌豆苗特有的异香,合成不可名状的天香!扑鼻,钻心,浑身一激凌儿。
蠕动的馋虫已发狂,我伸出细爪子要抓个来尝尝。一向慈祥的奶奶挡住断然拒绝。见我满眶汪着泪水也毫不动心。斥责道,小祖宗!一点规矩不得,先要敬菩萨呐!

虚无飘渺的菩萨在哪?
立春之日,祖父母早早地起身,洒扫庭除,净面沐手,忙碌着一大早的种种事务。
待东方披霞,搬出八仙桌,放鞭炮,点红烛,燃炉香,奉清茶,献春饼。跪在小蒲团上,面向东方磕头叩拜。
乡下人不识字,但识事。他们迷信,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对上代传下的规矩深信不疑,很是虔诚,不容走样,不容马虎。
这和古籍上的记载是吻合的。古人认为,春,对应五方之东;应配五色之青。立春之日,要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车马服饰皆青。
前人有诗证之:
东郊迎春去,车马杂飞尘。
不见春色至,看煞寻春人。
从诗中,我们可以想见东郊迎春的排场很浩大。通向东郊的路上车轮滚滚,马蹄得得,人潮如涌,飞尘满天。东郊定有配祀青帝的专祠。古今气候差别不大,寻春人的惆怅失望是可以理解的。全诗情景交融,很有诗味。
青帝为五谷百花之神,名句芒,有的古书作勾芒。这尊神灵主宰庄稼的丰歉,草木的荣枯,权力不小。这就和每个人息息相关了,能不巴结敬畏吗!祖父母的虔诚就一点不奇怪了。
也有亡大胆的不敬青帝。民间传说中杀人八百万的黄巢,就是赫赫有名的一个。这个落第秀才,唐末农民起义军的首领,曾写了首著名的反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杀气腾腾,野心勃勃。欲以我之黄花(秋菊)取代大唐国花,明目张胆地高张反帜,杀向长安。
以秋易春,逆天行事,违背自然规律,注定失败。后人还有更大胆的,"敢笑黄巢不丈夫"的李闯王,大有虎口吞天之势,不过是夸夸其谈,发野狠,均成了历史上的笑柄。
古时祭春神的场面写在故纸上,儿时亲历的乡下人祭春神的情景如在目前。七十年过去,这习俗和鞭春牛一样,也逐渐淡化湮灭了。但人们口中还留有"打春"之说,多少留下了一点痕迹。
春饼里的豌豆尖,人们取其谐音豌,安,有平平安安,安安稳稳的吉祥之意,故豌豆尖菜,成了过年时家家户户必备之品。
敬春神的春饼,成了一道美食,这些都是古俗留下的遗存,踪迹。丰富了我们的语言和生活。
敬菩萨撤下的饼,尚有余温。大人们只各吃了一个,其余的敬了我们弟兄这对小菩萨。
云想衣裳花想容
绝色春饼靓双瞳
首先是颜值诱人。琼花碧玉,绿莹莹,半透明。两面油烙烙的金黄软甲上嵌有淡褐的焦斑,好养眼。
再是香鲜醉人。咬一口,香得胀鼻孔,鲜得掉舌头。头茬撷採的豌豆尖,犹处子,得天地之精华,日月之魂魄,霜雪之滋润,尽得天香和地鲜。这种浓烈的春滋味,几十年后,味蕾仍记忆犹新。
再再是咸淡宜人。百味之王的盐,用得恰到好处。淡则无味,咸则齁人。不咸不淡,太适口了。加以农家土榨的菜油滑润,菜油香、糯粉香、豌豆尖香,合成了国色天香。
这饼能不好吃?打个嘴巴也不肯丢的。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