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往事如昨。亲爱的老班长,40多年了!我怎么也忘不了你,忘不了你的音容笑貌,忘不了你说话时露出的真挚情感。每当我去商店购买荔枝蜜时,我想起了你,每当我目睹一些人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每当我目送鹰潭直达厦门的列车时,我想起了你……每当我想起了你,我的眼前便涌现出闽南那一篓篓甜蜜蜜,香喷喷的荔枝蜜。 1980年,我在解放军某部指挥连服役,一个名叫马星吉的高大,粗黑的山东大汉是我们的班长。他整整比我大五岁,是个超期服役的志愿兵,那件令我至今遗憾和思念的事便是由他引起的。“荔枝生南国”,驻地闽南荔枝刚成熟的一个周末,连里向驻地的莲塘村买来了几篓荔枝。当时是马班长去办理的,付钱时,村里的生产队长怎么也不肯接受,已是花白胡须的鲍大爷还深情地对马班长说:“马班长,你们连队和我们村里搞军民共建修路、架桥,不知为我们老百姓做过多少好事,这几篓荔枝权当乡亲们的一份心意,何必还见外付钱呢?!”
我至今也忘不了老班长郑重地回答:“鲍大爷,众乡亲的一份心意,俺代表连队的同志们收下了,可指导员交代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钱你们一定收下,这是我们连队的纪律。“真是假正经,都八十年代了。”我心里嘀咕道。就这样,我和马班长各背了几篓荔枝回到部队,那红艳艳、又香又甜的荔枝,对于来自鄱湖水乡的我来说,诱惑力可够大的,可以说令我垂涎欲滴。是的,我自从小吃惯了从湖中抓的鲜鱼,可这荔枝,却是头一遭碰上的“口运”……在明月如水的夜晚,分荔枝开始了,马班长却把分给班里的荔枝,全分给了不是党员的战友。“张春刚!你的……”“谢亚军!你拿个脸盆来盛。”“王东柯!这是你的……”的荔枝的名单叫完了,唯独我和谢要根、刘项全、肖军等几个共产党却得不到一个荔枝。
眼看篓中荔枝已是空空如也,我便疑惑地问班长:“班长,我们……”班长看了我一眼,把我叫出了军营。军营的茉莉花正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三角梅刚刚吐红。踏着月色,班长认真地向我解释开了:“小史同志,荔枝刚刚成熟,今天连队买的荔枝太少,因此在分荔枝之前,我就給班里的属于党员的同志说了,今晚我们发扬风格,荔枝全部分给那些非党员同志。”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班长,论劳动军训,提倡党员带头我没说的,可这吃荔枝……你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捞起个人名誉!”班长一听这话,也有点急了,他追上气冲冲奔跑的我,似乎真诚地说了一句话:“小史,你要相信我的人格!”“什么人格不人格,真是猪鼻孔里插葱——装蒜!”我心里更加不平。从此,我对班长的印象更坏了,我总觉得他做什么事都是装腔作势的样子,比如,每晚入睡哨响后,大家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唯独他还没有睡,却一个人踏着从老家山东带来的布鞋走了这个床边,装着帮大家盖被子,或是将谁不慎翻落下来的军衣捡起来放好;连队去花生地收花生,他一个人干几个人才能干完的活;每天一大早,他挑着一担水,第一个去卫生间冲洗;一次野营拉练,炊事员坏了锅,做少了饭,他根本没吃,却装作洗碗筷说:“我吃了,大家快去盛饭。”……总之,上述的一个个镜头从我眼前掠过,都似乎是他装出来的。我私下里对战友说:“大家说怪不怪,我们的马班长,好一个假正经……”我万料不到班里的同志不仅没有随我一样喊他“假正经”,相反,有的人还瞪起一对圆眼说:“小史同志,不许你污蔑我们班长的人格!”“好吧,我们家乡有句古话:九九八十一,久后见人心。你们到时候才会发现”假正经“的外号非班长莫属。”——我心中说道。
直到来年荔枝谢落的时节,我才真正理解我们的老班长。这天,正是星期天,战友们有的在家浆洗衣服,有的给女友写情书,老班长知道新战士小张和小江驾驶摩托的技术不太熟练,便带着他们驾驶着一辆三轮摩托,在福厦公路练快速驾驶摩托车去了。想不到,在一个陡坡处,由于小张操作不慎,导致刹车失灵。前面是陡峭的山坡路,下面是万丈深渊,情况岌岌可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班长果断地大声命令:“你们快跳车!”小张和小江同声喊:“班长你先跳!”“不!我是班长,你们听我的……”于是他迅速抢过小张手中的“方向盘”,将小张和坐在后斗的小江推下了车……后来,他倒在路旁一棵荔枝树下,倒在三角梅和剑麻簇拥的地方,全身血迹斑斑……他们扶起已停止呼吸的班长,悲怆地大声呼喊:“班长!你不能死!”小张和小江一样都已哭成了泪人,他用右手捶着自己的头,竭斯底里地大叫着:“都怪我啊!是我害死了班长!”
班长的遗体被抬回了连队,全连一时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中午做的肉饺没一人吃得下。指导员——一位来自胶东半岛的中年汉子抹着泪花说:“马星吉,他是我们炮二团最优秀的党员和班长,政委前段时间打电话跟我说准备号召全团向他学习呢?可他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呢?”电话班长——马班长的同乡韦德开哽咽着说:“马班长私下告诉我,他的媳妇娟花有了身孕,他快要当爹了,他那么高兴,怎么就……”驻地鲍大爷悲痛得抓了抓下巴那一娄长长的胡须哭道:“马班长,你为我们村做了那么多好事,一个荔枝也没白拿过……这样好的子弟,苍天怎么这么绝情?”几天后,老班长的老父亲,胶东半岛一位当年为支援孟良固战役,在枪林弹雨中为陈毅的部队抬过担架的来自齐鲁大地的老党员,赶来部队接他儿子的骨灰盒。“马大伯,我们对不起班长……”当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道歉时,白发苍苍的老人只哽咽了一句:“孩子们,别这样……你们是马星吉的兄弟,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你们的……谁叫他,是共产党员呢……”从老人质朴无华的表白中我感慨万分,老班长用自己的殷殷血迹,用自己壮美的人生,向后人,向他的战友,提供了一个人生最完美的答案……
岁月悠悠,如今我所在的部队在1986年全军大裁军中裁掉了,我转业回乡工作也已有40多个春秋。可是,在这七月流火,党旗飘飘的日子,我更思念我的老班长,我怎么也忘不了你,忘不了你分荔枝是对我说的那段真心话,忘不了你牺牲时的悲壮场面……。近几年来,我常向去闽南务工或旅游的友人询问:你们可曾看见我部队的营房还在?可曾见过那挂满枝头的闽南荔枝?可曾在我的马班长牺牲的地方逗留一会儿?然而最使我懊悔的是不该错怪老班长,我很遗憾未能向他表示深深的歉意。40多年来,我多想再回一趟我的老部队,回一趟闽南。
前些日子,正是闽南荔枝硕果累累的时候,也是我的班长第40个祭日,我利用出差机会回到了曾与老班长一块生活、魂牵梦绕的绿色军营。
我在驻地莲塘村找到了已是百岁高龄、身体仍很硬朗的鲍大爷。鲍大爷一提起马班长的名字,依然是老泪纵横……战友们都已各奔东西,留下了一排排空空的营房,我和乡亲们一块来到了老班长牺牲的地方,人已故去,山常青,水仍绿悠悠的,我向老班长悄悄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老班长,你在闽南大地的英灵一定得到安息吧!因为这里有甜酥酥的荔枝伴着你;因为这里有如团似锦的三角梅簇拥着你;因为这里东海滚滚的涛声随伴着你;因为这里有似战士肩上的刺刀一般尖锐的剑麻护卫你……我多想再去一趟山东半岛那安葬老班长英灵的地方,我要向我的老班长表达我对党永远的信念和忠诚,诉说我对你不尽的怀念之情,并送给你一篓香香的南国荔枝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