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1966年冬,我“见”过朱赞卿先生
——农村“文革”记忆(3)
1966年下半年,全国“文革”进入高潮,城市先闹腾起来,后再辐射到农村。于是农村都组织全体社员先去城市参观“文革”展览会,宁波就是这样。我当年还是一名懵懵懂懂的小社员,涉世未深,曾也去接受过这种“政治教育”,从而“见”到了朱赞卿先生。
我家乡在育王岭东南,距宁波二十多公里。那天寒风凛冽,生产队社员,不分男女,上百号人,半夜动身,步行翻过育王岭,在宝幢坐着头天借好的农船,去宁波参观''朱赞卿展览会”,并能记工分。
当年的农民,不知“文革”为何物,根本意识不到是一场灾难,还开心异常。
当时宝幢到宁波相距还有18公里,乘航船是主要交通方式。我们上百号人,分坐在几条船上,船是向当地生产队借的,拉纤和掌舵都由我们自己来。当时,天漆黑漆黑,几盏手电光在夜空中划来划去,船上的人们一阵阵吆喝惊呼,因为好几次船与船差点相撞。在黑天黑地中年轻人拉纤喜好你追我赶呈英雄,从而险情频频……
现在想想真后怕,黑咕隆咚的深夜,一路上你船撞我船。各船坐满着人,船舷离水面很近,河面的浪花几乎能拍打坐在船舷上人的屁股,万一进水倾覆,黑暗中一定是难以施救的惨剧。
好在没有出事,天亮时船到张斌桥码头停妥,众人来到了宁波中山路鼓楼附近的''朱赞卿展览馆''。
展览馆外围满了半夜动身从农村来的各地农民,他们睡眼惺忪,也是奉通知而来的。他们也听说朱赞卿是宁波红卫兵挖出来的''资产阶级分子'',是阶级敌人,随时想变天,于是大家都带着强烈的仇恨和好奇心。
一进展览屋,首先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清癯老人,白发长髯,胸前有块牌子,写着''朱赞卿''。牌子用绳子系在后颈上。他低着头,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双目视地,目光却是如此的深䆳和坚毅,如能射入地层深处。他似有一股威而不猛的睿智之气,对自己的处境,无声地宣示着不屈和不解。他又显得很疲惫,看来已经站了好多天了,但仍倔强挺立着……
这就是当年的朱赞卿先生,他当年被示众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他的旁边还有若干人,也都低着头,陪着他示众——想必是他的家眷。
朱赞卿先生遗像
进了展室,有几件从朱赞卿家搬来的红木家俱,还有一段长约五米粗约合抱的所谓乌木,几个袖上别有“红卫兵”标志的年轻人,正喋喋不休地解说着这些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证据。
旁又有一玻璃柜,柜内展示着朱赞卿与友人沙孟海的一些私信。沙是原浙江省书法泰斗,与朱交笃,常有鸿雁往来,内容只不过是友人之间的家常而已——沙孟海当时也以反动学术权威的名义被打倒。
又看到柜内一个匣子,内用白棉花衬着一支锈蚀得断了枪管的驳壳枪,解说员说是他们在朱赞卿院子的池塘里抽干了水,在淤泥里搜到的,曰是伺机反攻倒算的武器证据。
事后我私下估摸,手枪锈蚀的程度,至少在池塘里有几十年了,而这所住宅是朱赞卿后来购得的。再说,朱赞卿即使对新中国有恨,也不至于在解放前数十年前就把枪藏到池塘淤泥里去让它烂成这样——朱府池塘淤泥里的烂枪是为了反攻倒算的说辞竟是如此的荒谬!
那天的“参观”距今已五十多年了,这位目光如炬的老人,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随着我读书长了见识,才了解到五十多年懵懵懂懂中“参观”过的朱赞卿,是个令我肃然起敬的人物。他解放前是宁波有名望的大律师,喜好藏书,收有不少有重要价值的海内外孤本。建国后,他是浙江省文物委员会委员,宁波市政协委员,在保护文物方面为国家作出过很大贡献。
1966年由于“文革”冲击,老人忧愤交加,于1967年,即在展览馆内被示众的第二年逝世,终年83岁。临终前,他留下了把所藏书画(书十万余册,画一千七百多件)无偿捐献给国家,并由宁波天一阁收藏的遗愿。
文革结束,老先生得到平反后,这一遗愿终由家属完成。

朱赞卿先生遗像

《集韵》

《明史稿》清稿本
朱赞卿先生的家眷及后人完成捐书画仪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