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今天刊发的,是李春波先生撰写的一篇关于“粽子”的散文。作者是胶县艾山人,其妻是胶南六汪人,二人在外地生活多年,各自心中都有解不开的故乡情结,曾经围绕粽子的“正宗”地位发生过多次争执。妻子一直认为,只有她老家用柞树叶包的粽子,才是正宗的粽子,其它叶子包的粽子都是赝品粽子。为了找回那种味道,她可是费尽了心思。作者多次反驳其妻,均无果,后来通过反思,这才意识到,自己小时候在老家浸染过的习俗,同样难以改变,正如文中所说:“乡情和习俗,是融入血脉的基因,具体而固执地沉淀在人的记忆中,任凭岁月的风雨吹打,它都很难被新的东西所取代,这事儿没理可讲”。明白了这一点,就再不跟妻子争论哪是正宗的粽子了。下面,请欣赏李春波先生的散文《正宗的粽子》。】
正宗的粽子
李春波
每个人、尤其是从贫困年代过来的人,都会保留着对某些食物的特殊味道的深刻记忆,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不容质疑,不可替代,无法删除。
我老婆连续好几个端午节,都没包粽子了,原因在于她手头上没有棕叶。
她小时候,生活在胶南县六汪镇的一个山村里,她心目中的棕叶,不是大部分地区通用的箬竹叶,而是她老家使用的柞树叶。
柞树叶,像巴掌那么大,鲜的时候呈深绿色,很脆,需要放在锅里蒸煮,然后晾干,再经浸泡,变得软软绵绵了,才具备包粽子的功能。

柞树叶
其实,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今时代,那些稍具规模的超市里,几乎都有卖棕叶和粽子的,但她从来都不屑从超市里购买。她一直认为,那些用箬竹叶包的粽子,属于赝品粽子,只有像她老家那样用柞树叶包的粽子,才是正宗的粽子,吃起来才有粽子的味道。
她若是湖南人,而且小时候曾经生活在汨罗江畔,那么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我就默认了。因为湖南省汨罗江,是两千多年以前屈原以身殉国、以死明志的地方,五月初五包粽子的风俗,就是从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兴起的,后来才逐步演化为全民族的一种习俗,以至流行于日本、朝鲜、韩国、越南等亚洲地区。
也就是说,包粽子这个民俗的发源地,并不是她的老家,她凭什么说她老家包的粽子就是正宗的粽子呢?假如她老家要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甭说别人,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
她即使在家里有独一无二的话语权,也不能如此武断地作出这样的结论。对此,我很不服气,总要跟她讲道理,说她有一种唯我独尊的霸道和夜郎自大的偏见。
我记得,半个世纪以前,我们村里一些光棍汉,自己不会包粽子,又懒得求人,每逢端午节的时候,就到集市买几片箬竹叶,放在黄米里煮,让黄米熏上箬竹的味道,吃了这样的黄米干饭,相当于吃了端午粽子。其实,它们要的就是那个箬竹叶的味道,有那种味道相伴,才算没有辜负端午节,也没亏待了端午节中的自己。
我也几次都试着去说服我老婆,让她知道,全国大部分地区使用的箬竹叶,才是正宗的棕叶;用箬竹叶包的粽子,才是正宗的粽子;用箬竹叶煮出来的粽子味道,才是正宗的粽子味道。使用柞树叶包粽子的,极有可能是买不到箬竹叶而不得不作为替代品勉强用之罢了,久而久之,在那些地方,柞树叶就成了非它莫属的粽叶。

箬竹叶
可是,不管我怎么反驳她、纠正她,她都不肯接受我的观点。在她看来,否定她的观点,就等于否定了浸染她生命的文化源头,是对她老家文化的鄙视。所以她总是不依不饶、据理力争,以至于我每次纠正她对“正宗粽叶”的认知时,均不欢而散,甚至我每次评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像都是对她自尊的严重伤害。
如果是坐井观天,她可以说“天跟井一样大”,可是她已经摆脱“井口”的局限几十年了,按理说,应该随着视野的开阔和境界的提升,不断改变对事物的认知,就算是入乡随俗,也不该执迷于童年时期形成的偏见吧。
对此,我一直非常地不解。
后来,我就试着进行自我反省:难道我对她的纠正和反驳,真的错了吗?她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固执呢?
结果发现,我同样也有一些终生难改的固执和偏见。比如,我到济南生活接近半个世纪了,每年除夕那天,都是只吃两顿饭,第二顿饭,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吃,主食必须是蒸米饭,除了白菜炖粉条之外,还必须要有一碗烩猪肉,否则这顿除夕晚宴就不圆满;每到正月初二晚上,我依然坚持举行“送年”仪式,而对济南人遵循的正月初五“破五”的习俗,毫无兴趣。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在老家形成的习惯,稍有变动,我就受不了,心理上会有强烈的失落,甚至有愧对列祖列宗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童年岁月沉淀在心底的乡情、乡思、乡恋,纵然岁月之水哗哗流淌,也无法冲淡,更无法去除。
看来,“老家”的概念,不仅是指立在自己出生地的那几间破房子,“老家”也是弥漫着父母味道的那些半原始的生活用品和生产用具,以及坑坑洼洼的院落、曲里弯拐的胡同、词典里根本查不到的方言土语;除此之外,“老家”也是小时候被熏染在舌尖上、镌刻在灵魂中的那些特殊的味道。

农村山区(网络图片)
我老婆跟我一样,虽在省城生活四五十年,但对“老家”的那种情怀至今不曾改变,对童年时期浇铸在灵魂深处的粽子味道,依然执着如初。为了找回这种味道,她曾经连续数年,都让她二姐家从老家捎来一些用柞树叶包的粽子,或者让二姐只捎一些柞树叶,她自己亲手包粽子。
后来,因为姐夫被一次交通事故严重致残,二姐没有心思和精力鼓捣这东西了,我老婆就不能像往常一样,用柞树叶包粽子,感到特别失落,我们家的端午节气氛,也随之淡化了许多。
曾经有一年,她为了再次感受老家粽子的特殊味道,端午节之前的某一天,我陪着她,坐着邻居的车,到南部山区,费尽周折,采了一些阔大的柞树叶。拿回家以后,她洗干净了,再蒸软和了,又晒干了,再用清水浸泡,最后异常兴奋地包了一次她老家那样的粽子,用高压锅煮了好几锅,打发我骑着车子,送给她的同乡,请他们尝尝老家的味道,向他们谝一谝自己的手艺。
她对乡情的这种迷恋,强烈地感动了我。我骑上电动车,学着外卖小哥的样子,风风火火,到处跑着送粽子。
她的同乡,见到她包的特色粽子,无不如获至宝,终于尝到了小时候的粽子味道,跟她一样兴奋不已,免不了要感叹几句、赞美几句。我回家以后,把人家的赞誉之词学给她听,她更是自豪满满,对其粽子的正宗地位,更加坚信不疑。
而那些跟她不是同乡的邻居,拿到这些看上去又黑又黄、既像大地瓜又像大土豆的粽子,无不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惊诧。
有的表示疑问:“嗯?这是啥?这……能吃吗?”
经过我们的解释,他们吃了以后,都很懂事地敷衍着说:“嗯,好吃,好吃,还挺香的啊!”
我从他们的情态中感觉到,这些好邻居,都有很高的情商和仁爱善良之心,宁可暂时委屈一下自己,也不忍心伤了我家那口子的自尊。
人家说好吃,在我老婆看来,不只是对她手艺的赞美,也是友情的呼应,更重要的是,对融化在她血液中的老家饮食文化的承认、接受和肯定,她特别满足、特别幸福。那种幸福感,已成为她多年来孜孜不变的追求。

六汪一带习惯包的粽子(未煮时)
写到这里,我联想到中国知名画家、诗人、作家蒋勋先生说过的一件事。他小时候经常听到母亲说,老家西安的水果又大又甜,而现居地的水果特别难吃。后来他到了西安,特意购买当地的水果予以验证,一经品尝,感觉那味道比现居地的水果差得太多了!可是,他母亲为什么总说西安的水果甜得不得了呢?后来,蒋勋先生慢慢悟出了其中的缘由,原来是老母亲在老家居住得太久了,因为那种刻骨铭心、难以拂去的乡恋,让她把情感寄托在家乡的水果上,把故乡的水果幻化成了一种特殊的味道,水果的象征意境越来越大、越来越甜、越来越不可替代,而她每一次在异乡吃到的水果,都变成了她憎恨的对象。
与此同理,令我老婆引以为傲的她老家的所谓“正宗的粽子”,早已经远远超出了具象的粽子。她跟蒋勋先生的老母亲一样,心中念念不忘的,其实是早已失去的那个抽象的童年岁月,是她再也见不到的父母,是她难得回去一趟的故乡,是她再也找不到的记忆中的故乡印象。
乡情和习俗,是融入血脉的基因,具体而固执地沉淀在人的记忆中,任凭岁月的风雨吹打,它都很难被新的东西所取代,这事儿没理可讲。
正如她的一个同乡尹焕瑾所言:“我至今仍觉得,只有老家那种粽子才是粽子,其它的粽子都没滋味。每到端午节,包粽子、煮粽子、亲戚朋友互赠粽子……营造出的浓浓节日氛围,通过吃粽子来回味童年的记忆,这不是从超市买回几个粽子所能解决的。小时候以为全世界都吃这种粽子,后来离开老家了,惊奇地发现,吃这种粽子的人,只局限于我们老家很小的一片区域,突然觉得,爱吃这种粽子的都是亲人,如果将来在中国某个地方,发现也有人喜欢吃这种粽子,我一定会当他们是同宗本家。”
这就是文化认同感的微妙之处和无穷力量,好比人体的免疫机制,它一旦形成,就像一道坚固的屏障,任凭什么刀光剑影和鼓角争鸣,它都会安如磐石、岿然不动。

全家一起品粽子(网络图片)
我无法改变老婆对“正宗的粽子”的这一抱璞守真、终生不渝的执念,亦如别人也改变不了我除夕那顿晚餐必吃蒸米饭和烩猪肉、正月初二晚上必举行送年仪式的习惯一样,所以我发誓,再也不跟她理论什么样的粽子才是“正宗的粽子”了。
作者简介
李春波,男,山东省胶县人,1955年4月出生,2015年6月底退休。关注思想育导理论研究,热衷乡土民俗的记录和梳理。曾在工人日报、人民调解、大众日报、齐鲁晚报、山东宣传、山东社会科学等报刊发表文章数百篇;1986年4月8日在《宣传通讯》半月刊发表文章,率先使用“逆反心理”一词,并对其作了定义,该文发表后,被山东省社会科学院《学习月刊》全文转载、山东人民广播电台全文转播,《红旗》杂志内部刊物《理论交流》摘要刊登,“逆反心理”一词,遂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很快成为大众日常用语。《劝导说服的艺术》一书,1989年4月由黄河出版社初版,曾获得“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和“山东省优秀图书”两项省级奖励,1991年8月再版,1992年6月第三次印刷;与逄焕试先生合著的《大沟民俗风情录》,2007年8月由青岛出版社出版,是当时全国260多万个村落中仅有的四十种村落民俗著作之一;民俗散文集《滋味童年》,2024年5月由青岛出版社出版。

《滋味童年》封面


(本栏目编者日月星辰,男,生于1962年8月,山东省高密市阚家镇人,退休干部。曾任诸城市枳沟镇党委副书记,诸城市水利水产局副局长等职。参与编纂《诸城县教育志》,主持编纂《诸城市水利志》。著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纪实《传承之路》、史料性著作《六汪村庄》,参与编纂《六汪人物》。现任青岛西海岸新区六汪镇文学艺术联合会顾问、《六汪镇志》编辑、六汪乡村记忆丛书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