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的烟火词心
赵志超
晚年王闿运
王闿运(1833—1916),是晚清著名学者、诗词家,也是一位杰出的美食家。他的味蕾是晚清历史的活化石。这位文学大家一生创作了大量诗词,其中不少诗词蕴含着丰富的美食元素,展示了他的美食历程,彰扬了他的美食哲学。
王闿运与近代诗人、实业家廖树蘅交往密切。平时,他们相互赠送一些水果及美食,借以互相酬唱,互道珍重。王闿运曾有《山庄樱桃奉寄荪畡,附诗请和》写道:
红果甘香熟最先,摘看犹带露珠圆。
蒲桃太俗难相比,芍药初开许并搴。
曲宴已无唐故事,转蓬曾咏蜀诗篇。
年来内热冰消久,不羡金盘荐玉筵。
廖树蘅(1839—1923),字荪畡,一字笙陔,湖南宁乡南横田湾人。为湖南水口山矿创办者、中国近代铅锌矿业先驱。
作为“春果第一枝”的樱桃,唐宋时即已成为文人雅集的标志性果品,如王维的“樱桃献寝园”。王闿运以“甘香熟最先”强调其时令价值,暗合《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的礼制传统。葡萄(即诗中的“蒲桃”),自汉代传入后,长期作为胡地物产,王闿运斥其“太俗”,既延续了《齐民要术》中“葡萄蔓延,性喜湿热”的负面认知,更暗含对晚清西学东渐中“奇技淫巧”的排斥态度。
“曲宴已无唐故事”,实指唐代樱桃宴的消逝。据《唐摭言》记载,新科进士有赴“樱桃宴”传统,王闿运借果品追怀盛唐气象,与杜甫“忆昔好追凉”的饮食怀旧形成跨时空呼应。“转蓬曾咏蜀诗篇”,关联杜甫《野人送朱樱》中“西蜀樱桃也自红”的吟诵,王闿运以樱桃为媒介,在味觉体验中重构蜀地文化记忆。全诗构建了一个味觉阐释体系,樱桃不仅是具体食物,更是文化符号、历史载体与哲学隐喻的集合体。通过对果品的品鉴,完成对时代变局的回应,在樱桃的甘美滋味中,既保存了传统士大夫的味觉记忆,又开启了对现代性的味觉抵抗,展现出晚清文人的精神状态和政治智慧。
除律诗外,王闿运还写了不少词章,反映他的美食爱好和美食历程。兹撷取王闿运的几阙词章,以窥其蕴藏的饮食秘密。
烛光里的诗酒江湖
清同治年间那个春夜,王闿运客居曾国藩安庆幕府,常与张裕钊、吴汝纶等人夜宴。春雨潇潇,轻寒翦翦,王闿运挥笔写下了《瑞鹤仙.赋得灯前细雨檐花落》这首词:
别愁凄满院。正晚来、疏帘和雨都卷。春痕背灯见。又烟丝碧润,露花红断。潇潇线线。绕回阑,寒轻夜浅。被东风、迤逗相思,刚落檐花一片。
休缱。红楼隔冷,珠箔通光,作成闺怨。天涯纵远。诗共酒,尽消遣。但西窗剪烛,东阑对雪,年时几回相见。好殷勤、爱惜良宵,莫催银箭。
词中的“诗共酒,尽消遣”,道尽文人雅趣:酒必选洞庭波酒厂的吕洞宾糯米白酒,佐以长江鲥鱼、桐城水芹;烛用徽墨制成的“龙香烛”,青烟袅袅间,众人分韵赋诗。“西窗剪烛”化用李商隐典故,却比李义山更多湖湘豪情。曾见王闿运醉后以剑击壶,歌屈原《天问》,烛泪溅在《湘军志》手稿上,洇染成历史的斑痕。
“莫催银箭”的更漏声里,王闿运尝遍宦游滋味:从京城八大胡同的花雕,到成都锦江的薛涛酒,最终都化作“檐花细雨”般的清醒。就像离开曾国藩幕府时,他只带了半卷《楚辞》、一坛湘酒,却把“诗酒风流”四字刻进了湖湘文脉。
运河豆花的江湖味
同治三年(1864),大运河上,37岁的王闿运正经历人生第一次重大漂泊。自安庆幕府负气出走后,他雇了一艘乌篷船北上,船过河北青县时,正值深秋,秋风正劲,秋光满目。于是,诗情涌动,一首《寿楼春•青县舟中》脱口而出:
看西风吹云。只偷年换节,助老欺人。刚有疏芦瘦柳,为他销魂。残月影,秋烟根。又豆花、依依遮门。奈暑气低篷,阴尘笼店,无趣访江村。
良时去,佳期新。怎闲眠闲坐,闲过黄昏。忆得新秋凉味,画楼平分。嫌酒暖,愁香熏。到恁时,罗衣温存。空梦著今宵,银河玉阶清露痕。
词中“豆花依依遮门”四字,让他想起故乡云湖桥的扁豆架——那时节,妻子蔡梦缇正用新摘的豆花做羹,青瓷碗里浮着几星胡椒,辛辣中带着豆腥的清甜。
北方的豆花却不同,运河船家将石膏点浆后的豆腐脑盛在粗瓷碗里,浇上麻酱、韭菜花和红亮的辣椒油。王闿运蹲在船头呼噜噜喝着,辣得额头冒汗。他忽然明白,为何柳永要说“杨柳岸晓风残月”——这碗带着异乡烟火气的豆花,不正是文人漂泊的味觉注脚?“嫌酒暖”三字道尽个人微妙,北方烧刀子太烈,不如湘酒绵柔,就像他的傲气与狂狷,终究未能融进京城的官场。
屠苏酒里的温柔乡
王闿运著《湘绮楼诗文集》
岁暮寒夜。喜良会,春无价。不眠不坐,分明笑靥,更点唇朱,早又妆罢。指看襟上酒痕多,独自守、月昏镫灺。待归时、数说相思,到相逢、更无从娇姹。
且将年事安排者。剪幡胜,同心画。莫饮屠苏,欺人老大。学写宜春,玉手重把。昨宵镜、听道来来,绣一对、凤囊酬谢。愿明年、步步相随,尽商量,在玉梅花下。
光绪二十年(1894)除夕,61岁的王闿运在山塘湾湘绮楼迎来女仆周妈。烛影摇红中,他看着“更点唇朱”的周妈,想起亡妻蔡梦缇三十多年前初嫁时的模样,心潮涌动,挥笔写下这首《玉山枕•岁暮夜归》。
此时,案头屠苏酒坛封纸未启,王闿运却让婢女端来一碗青梅酒——这是依照《东京梦华录》的法子,用湘妃竹桶装着青梅,埋在梅林雪下三年酿成。
“莫饮屠苏”不是矫情。自道光年间起,屠苏酒总让王闿运想起父亲王士璠临终前苦着的脸——那年湖南大旱,家里只剩半碗高粱酒,父亲却坚持让他先喝。如今新妇“学写宜春”的小楷落在红笺上,他忽然懂得:比起“爆竹声中一岁除”的热闹,眼前“玉手重把”的春帖,才是人间至味。当窗外传来守岁的梆子声,他偷偷抿了一口屠苏,辛辣里竟品出一丝回甘。
祭灶声中的家国五味
光绪三十二年(1906)腊月廿三日,王闿运在长沙芋园亲自主持送灶仪式,并写下《换巢鸾凤.乙巳送灶》一词:
烹得黄羊。喜厨中酒熟,甑里糕香。团圞无镜,听儿女、有家当。五穷辞去去东洋。依然那时、镫光烛光。消得我、七十次,香花供养。
惆怅。休更想。要识世间,苦乐常相傍。范釜常寒,梁炊不熟,他日欢情无量。勘破流年似回环,只愁霜鬓明朝长。谁思量。紫姑神、如愿酬饷。
词中的“黄羊”“酒熟”“糕香”三个词汇,恰似鼎鼐调和的三重奏:黄羊选的是宁乡花猪肋排间的腱子肉,用桂皮、山柰卤制三时辰,这源自《后汉书》“阴子方以黄羊祭灶获巨富”的古礼;甜酒用醴陵陶缸发酵,糯米粒粒分明,犹如珠玑;甑糕则是湘中特色,红枣与糯米层层相叠,蒸出“年年高”的吉兆。
时年73岁的王闿运,望着“团圞无镜”的全家福,享受着不事雕饰的天伦之乐,忽闻儿女们笑谈“五穷辞去去东洋”。四子王代懿赴日留学归来,其习武科,纸糊的“智穷、学穷”等五穷鬼在火盆里卷曲,化作甲午海战以来士人的强国之思。词末“紫姑神、如愿酬饷”,暗合《荆楚岁时记》中迎厕神卜农事的民俗,糖瓜粘嘴的甜蜜里,藏着对“范釜常寒”(东汉廉吏范冉穷居)到“他日欢情”的轮回之悟。
粥糕甜处是归途
回雁霜钟,湘东梅月,游宦未妨羁旅。选韵挑镫,消寒添酒,华簪雅共尊俎。奈冰雪、刘叉去,无缘问连句。
潭州路。想扁舟、犯寒东下,早孤负、官阁翠酣红舞。鸳瓦不留人,又吟鞭、敲雪何处。粥嫩糕甜,好年光、正在岁暮。便貂裘典尽,差胜黄紬衙鼓。
这是王闿运写的《献仙音.回雁霜钟》。回雁,即指衡阳的回雁峰,为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首,亦为潇湘八景之一的“平沙落雁”。该词大抵是一首怀旧之作。
1912年冬,79岁的王闿运从北京南归,行李中只有半卷《湘军志》和一坛二锅头。过洞庭湖时,船夫端来米粥和云片糕:米粥用新收的晚稻熬成,米粒开花时撒入湘莲;云片糕是湘潭老字号“祥泰隆”的手艺,芝麻与桂花层层叠叠,甜而不腻。他忽然老泪纵横——这正是60年前初次进京时,母亲塞进行囊的干粮。
“粥嫩糕甜”四字,道破人生终极滋味。想当年主讲成都尊经书院,张之洞以满汉全席相邀,王闿运却偏爱书院厨子做的菜根香;在北京,袁世凯许以高官厚禄,王闿运只惦记家乡的剁辣椒和火焙鱼。当船到湘潭,他摸出那件道光年间的貂裘,终究换作了这碗暖透肠胃的粥糕。“平沙落雁”的钟声,仿佛从空中传来,他忽然明白:文人的风骨,原来就藏在这朴素的饮食里。
王闿运行书对联
扁豆架下的清苦禅机
晚年的王闿运,隐居云湖桥石井铺山塘湾,常常在门前扁豆架下读书,写诗填词。一个秋日,他独坐湘绮楼前,看儿女和佣人摘篱豆,秋风送爽,蝴蝶纷飞,他忽然诗兴顿起,写下《一枝花.秋蝶》一词:
二月相逢后。正见凉秋篱豆。玉阶前几日,长苔绣。艳影交飞,略比春前瘦。无酒无花候。莫更兜人,有些离恨迤逗。
闲幔消长昼。漫道诗情依旧。薄罗歌扇冷,舞裙皱。桂小香寒,怎似牡丹双宿。晴日金钗溜。为报西风,尽他罗袖消受。
“凉秋篱豆”四字,道尽湘中秋色:扁豆开紫花结青荚,与“玉阶生苔”构成王维田园诗般的空寂。写秋蝶“略比春前瘦”,何尝不是王闿运人生自况?咸同年间,为曾国藩幕僚时的“牡丹双宿”(喻幕府盛景),最终化作了“桂小香寒”的叹息。
“无酒无花候”的午餐时分,书童端来新摘的扁豆,或清炒或做羹,佐以盐渍马齿苋,恰成一道美味。王闿运却从“薄罗歌扇冷”的蝶翅上,品出比梁园盛宴更悠长的滋味——就像当年他在衡阳船山书院讲学时,以“菜根香”点化弟子:“世间至味,不在五侯鲭,而在篱豆初熟时。”
一门风雅咏蚕豆
王闿运治学严谨,治家有方,尤其重视家庭教育,望子成才,对子女循循善诱,独具匠心。他育有子女十四人,多能作诗填词,擅长书画,堪称一家风雅,文气氤氲。子女们受父亲影响,多在诗文书法方面有所造诣,多才多艺,被称为“书香之家”。
晚年的王闿运,隐居云湖桥山塘湾,常去田间地头观察农耕生活,有时也去菜园采摘时蔬。一次,六女儿王慈(亦作王滋)与姊妹们正在菜园里摘蚕豆,准备寄回长沙城里食用。王闿运觉得很有趣,走过去,也摘了一些蚕豆,盛满提篮。忽然,灵感来了,他填了一首《玉漏迟》:
好春蚕事早。竹外篱边,豆花香了。自挈筠笼,摘得绿珠圆小。城里新开菜市,应不比、家园风调。樱笋较。甘芳略胜,点盐刚好。
曾闻峡口逢仙,说姊妹相携,世尘难到。近日相煎,怕被豆根诗恼。寄与尝新一笑。想念我、晨妆眉扫。风露晓。园中芥荃将老。
这是一首反映家人晨起采摘的田园叙事词。全词以春日园蔬为载体,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图画,构建出“家园风调”与“世尘相煎”的二元对立,在蔬食叙事中完成对隐逸生活的诗意建构。不由得让人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王闿运笔下的春日菜园,是文人隐逸情怀的具象化表达。竹篱外豆花初绽,豆荚在晨露中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儿女们提着筠篮采撷的姿态,将田园诗的意境定格在“绿珠圆小”的意象里。词中提到的食材有豆花、豌豆、樱笋、芥荃等,并以绿珠、樱笋、芥荃构成了青翠鲜嫩的色彩体系,传递了“甘芳略胜”的蔬食主张。粗陶碗中盛着的不仅是时令鲜蔬,更是对素味的本真追求。
园中时序流转的细节充满禅意:樱笋破土的脆嫩,芥荃将老的沧桑,在风露晓色中构成生命轮回的隐喻。市集新菜的喧嚣与家园风味的对比,暗含着对都市文明的疏离。耐人寻味的是“豆根诗恼”的典故化用,将兄弟相煎的历史隐痛,消解在一碟清炒豆苗的烟火气中。这种将生存困境转化为审美体验的智慧,使蔬食叙事超越了简单的田园牧歌,升华为对生命的哲学观照。
家,是每个平凡或不平凡的日子。粗茶淡饭也好,酸甜苦辣也罢,家无非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朝夕相伴,过着简单平凡的日子。有家如此,晚年的王闿运倍感温馨,早已心满意足了。
看到儿女们个个能诗,王闿运想考验一下儿女们诗才到底如何,便把儿女们叫拢来,将词念给他们听,然后叫他们一一奉和。
四子王代懿,字文郁,曾留学日本。虽常年习武,但受父亲和妻子的影响,爱好诗文,偶有吟咏。听父亲念完词作,王代懿立马步韵和了一首:
春城花事早。摘豆条桑,筠篮遍了。对使倾筐,翡翠琼珠圆小。咏絮才高七步,更谱出、清词新调。堂上旨甘余,佐我盘飧尤好。
当年艳说逢仙,叹兰蕙凋零,仙山难到。护惜同根,哭釜然萁休恼。投笔书生可笑。空怅满,尘氛难扫。春露晓。莫道倚栏人老。
王代懿的妻子杨庄(1878—1940),字少姬,亦字淑姬,杨度之妹,姜畲石塘人。如天资聪颖,长相俊秀,从小即有诗才,力学不倦。与兄杨度、弟杨钧一同拜“铁匠诗人”张登寿为师。后随张入王闿运家塾,成为王门唯一的女弟子,且诗艺大进,深得老师器重。后与王家四子王代懿结为夫妻。杨庄诗学谢灵运,文仿范慰宗,梁启超称其为“一代才女”“当代诗家”。著有《湘潭杨叔姬诗文词录》,得王闿运批点。
杨庄诗手迹
此时,见阿翁与丈夫分别已作一首《玉漏迟》,才思敏捷的杨庄不禁心中痒痒,随即步韵作了一首《玉漏迟.六姐自摘蚕豆寄城》:
湘城花事早。杜宇声声,又春归了。一水迢遥,还忆凌波纤小。畦畔盈盈细觅,想当日、寻梅风调。翠袖弄芳菲,旖旎春园兴好。
依依湘绮楼边,似五府元都,俗尘难到。豆蔻新词,却被曹家妹恼。对月嫦娥应笑。空伫望,碧天如扫。情未晓。天若有情将老。
词中的“六姐”,即指王闿运的六女王慈,又名王蒲芳。王慈亦为才女,擅长诗词、书法,书艺尤得乃父真传。
昔时,在山塘湾湘绮楼的书房中,挂有两副对联,系王闿运所作并令王滋所书。一曰:“勤朴谨严以治学;恬淡洒脱其为人。”二曰:“心如柳子诸能受;耳属松风百不闻。”王氏另有“示六女滋”联曰:“但明诗礼传家学;惟有勤恭是本师。”可见王闿运对王慈寄予厚望。
此时,王慈见四弟和弟嫂均和了父亲一首《玉漏迟》,亦不甘示弱,立即停下采摘,步韵和词一首:
和章来不早。又碧池深涨,绿荷开了。消夏闲吟,正拂浣花笺小。军将打门传送,刚谱得、红闺新调。谁唱定风波,墨向盾头磨好。
堪怜十四琼枝,似四折瓜稀,仙凡颠倒。且向深山,聊避六根烦恼。偶得开颜一笑。便一斗胸中尘扫。清镜晓。提防玉关人老。
待儿女们和毕,王闿运十分高兴,抚髯称赞儿女们才艺不凡,王家后继有人;一门风雅,定能克绍箕裘,诗礼传家。
自此,王闿运与家人填词作和的故事在云湖桥不胫而走。这些词作风行一时,广为传颂,成为文坛佳话。
用篱豆羹书写味觉传奇
综观上述词章,一代名士王闿运的饮食世界,不失为晚清士大夫精神谱系的味觉显影。在他的食谱里,跳动着三个时代的脉搏:中年游幕时,饕享的是“诗酒江湖”,《瑞鹤仙》中“剑南春”与“长江鲥鱼”的相逢,是湖湘才俊的意气风发;晚年归隐后,笃嗜的是“田园清供”,《一枝花》里“篱豆羹”配“马齿苋”的素简,化作拒斥清廷的精神斋饭;暮年避世时,贪恋的是“乡土滋味”,《献仙音》中“粥嫩糕甜”的归途,最终兑成坚守道统的最后甜糯。
王闿运的饮食癖好,可谓丰富多彩。他以礼为炊:祭灶必循《后汉书》黄羊古礼,元日偏逆“屠苏先幼”的旧俗,在《换巢鸾凤》的甜酒年糕里,将民俗仪式熬成家国隐喻;以野为膳:青县舟中独爱运河豆花的泼辣(《寿楼春》),山塘湾里痴恋扁豆架的蝶影(《一枝花》),用民间烟火气解构士大夫的精致主义;以禅为味:从《瑞鹤仙》的满汉全席到《献仙音》的岁暮粥糕,在“貂裘换酒”(《献仙音》)与“玉手调羹”(《玉山枕》)的对比中,参透“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的哲学。而其《玉漏迟》中的“点盐刚好”,更是体现了极简调味、突出本味的烹饪哲学。
在湘绮老人的舌尖上,堪称五味俱全,亦像征着人生百态:咸着曾国藩幕府的风云,苦着祺祥政变的余烬,甜着云湖桥的炊烟,酸着湘绮楼的坛子菜,辣着祖传秘制的剁辣椒。他用《楚辞》的香草给鲈鱼作料,以《齐民要术》的智慧烹煮时事,让每一筷起落都成为历史的注脚——当末代帝王在紫禁城品尝满汉全席时,这位湖湘名士耆宿,正用篱豆羹书写着中国文人最后的味觉传奇,至今仍耐人寻味。
写于2025年3月17—18日
修改于3月29日
作者(左)与王闿运玄孙、王代懿曾孙王子容在湘绮楼邻居周家小憩时合影。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