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清明作者杨桂林(西安)
暮色漫上车窗时,孙子的小脸突然亮起来:"姥姥,灯光好漂亮噢!"宝鸡的夜色正从渭河两岸次第绽放,万家灯火倒映在粼粼波光里,恍若银河倾落人间。行政中心广场的红色宝鸡腾空而起悬浮在半空,像枚温热的印章,把归乡人的心轻轻烙在故土上。女儿把着方向盘笑:"妈你看,咱小区大楼都穿新衣了。"
楼道新刷的薄荷绿墙面浮着月光,栏杆上未干的清漆蹭亮我的指尖。二十年了,这栋老楼竟学会了梳妆,防盗门把手上还系着物业送的中国结。厨房飘来芝麻混着椒盐的焦香,女婿正把千层饼烙得滋滋作响,外孙女举着汤圆在客厅转圈,瓷勺碰着碗沿叮当响,仿佛星子坠进玉盘里。
次日清晨的豆花泡馍馆腾着白雾,经营二十年的老店,虽说自己不经营了,但店里所里的一切都在,心里由衷满足。油泼辣子还是装在豁口的青花瓷碗里。"飘了回来啦?"他小叔叔舀豆花的动作像在捞月亮,木桌上的裂纹里嵌着经年的油渍,倒比新贴的瓷砖地更有光阴的纹路。
大姐挎着竹篮等在坟园门口,篮里的黄表纸被春风吹得簌簌响。去往父亲长眠处的田埂上,蒲公英举着金盏盏的酒杯,白蒿从土里钻出绒绒的脑袋。孙辈们追着菜粉蝶跑远,笑声惊起杏树枝头的露水,粉白花瓣便簌簌落进大姐的银发里。
"爸,我带重孙来看您了。"供桌上的苹果还沾着超市标签,白酒在粗瓷杯里晃出细碎的涟漪。忽然想起五十年前,也是在这片杏花林里,父亲教我辨认哪种野莓能吃。如今他坟前的杏树已高过院墙,根须或许早已悄悄缠住那些陈年往事。
镇上的面皮铺子换了霓虹招牌,搪瓷碗却仍是旧时模样。黑米粥在铁锅里咕嘟冒泡,氤氲水汽模糊了柜台后姑姑的皱纹。"从西安回来啦?"她切面皮的动作像在剪裁月光,"你爹当年最爱配蒜苗..."话音未落,玻璃门外晃过个戴红领巾的身影,与我记忆里某个奔跑的下午重重叠合。
回程时暮色正浓,车驶过连片麦田。返青的麦浪涌向天际,把夕阳切成流动的金箔。姐姐在后座絮和我聊着带孙子趣事,絮说着臊子肉夹馍的火候,怀里的保鲜盒还温着。忽然惊觉我们竟都成了奶奶,那些在麦垛间捉迷藏的夏天,原来已遥远得如同前世。
长安城的灯火渐近时,孙子在后视镜里数路灯。她的睫毛沾着野外带来的蒲公英绒毛,随呼吸轻轻颤动。我握紧口袋里那枝从父亲坟前折的杏花,忽然懂得清明原是光阴的驿站——我们在此卸下新酿的思念,装上陈年的月光,继续驶向有亲人等候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