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而好学有父风
——王闿运的长子王代功
赵志超
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1933—1916)
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有四个儿子:长子王代功、次子王代丰、三子王代舆、四子王代懿。其中,长子王代功,因为能继父学,编有湘绮楼年谱,诗文书法俱佳;次子王代丰擅经学,英年早逝;三子王代舆,亦擅文章,修谱牒,皆有父风;四子王代懿,习武科,因与才女杨庄结为连理,名声亦显。
王代功(1856—1920),字伯谅,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人,王闿运之长子。清咸丰六年(1856)五月出生于湘潭县射埠明冈(今射埠镇吟江村)。母亲蔡梦缇,出身书香之家,能诗文。王代功系廪贡生,经学家、诗人、书法家。《湘雅摭残》称,“王伯谅,名代功,湘潭王壬秋经师之长子,敏而好学,绰有父风,惟诗体所尚弗同耳。”
王代功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一位重要学者,在诗文、书法、经学及史学等领域取得了较高成就,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作为近代大儒王闿运的长子,他继承了家族的学术传统和文化底蕴,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堪称“承家学之光,绽学术之华”。
学贯九流才一艺
《湘绮楼日记》记有一则1870年王代功陪同父亲王闿运到长沙李真人祠看戏的逸事:“同治九年(1870)庚午十月十六日:晴。召泰益班演戏于李真人祠。前二十九年,先孺人为从弟祷疾报塞也(凡塞神,以钱二百与庙祝,四十与班中掌鼓版者,余则包办于管班)。余不能祠祷,命功儿行香。”功儿即指王代功。此时王代功年方14岁,随侍父侧,深受其熏陶。
李真人祠的祭祀活动,反映了晚清民间信仰的实用主义特征。29年前,王闿运的母亲为侄子祷病还愿,此次王闿运命其子王代功代行香烛,体现了通过宗教仪式消灾祈福的家族传统。通过记录家族宗教活动,王闿运表达了对民间神祇的敬畏,完成了对地方文化生态的细致观察。
作为湘军核心幕僚和今文经学大师,王闿运虽未亲自参与祠祷,但通过派14岁的儿子代行香烛,既保持了对儒家伦理的遵循,又维护了家族在地方社会的文化权威。这种“身教”方式,符合晚清士大夫修身齐家的治世理念,也为王代功日后成为一名卓尔不凡的学者奠定了思想基础。
光绪元年 (1875)六月,王代功应童子试。光绪二十四年(1898),湖南巡抚陈宝箴欲令王代功带领学生游学日本,但遭王闿运峻拒。盖因王闿运两次会试名落孙山,深恶科举制度,并赋罢试诗。
光绪二十九年(1903),慈禧开经济特科,因湖南巡抚俞廉三保举王代功与梁焕奎、欧阳中鹄、吴廷燮、廖树蘅、傅以潜等参加经济特科考试,并参加殿试。榜发,梁焕奎擢二等,奉旨以知县用。因新上任的湘抚赵尔巽奏留,梁焕奎出任湖南矿务总局提调。是年秋,湘抚赵尔翼采纳回湘上任的梁焕奎建议,委托他创办省垣实业学堂并任学堂第一任监督。
光绪三十四年(1908),湖广总督张之洞聘王代功为武昌存古堂经学协教(《皇清书史》卷十六有记)五月,王代功邀请其父为武昌存古学堂(两湖书院)书示诗法。后任两湖书院分教。宣统元年(1909)八月,京师新设礼学馆,王闿运为顾问,王代功应聘为纂修,议改定大清通礼。
身为长子,王代功自幼成长于浓厚的学术氛围中,深受父亲的熏陶和影响。王闿运对其亦寄予厚望,并悉心栽培。曾有“示功儿”联云:
学贯九流才一艺;
儒兼十行不言仁。
“学贯九流”呼应王闿运“通经致用”的学术主张。他主张遍览诸子百家,但强调“才一艺”的专精,这与他培养王代功“淹通群籍而专精史学”的实践主张一致。王代功后来完成《湘军志平议》等著作,正是先博涉后专精的体现。
“儒兼十行”暗合王闿运“礼者,人道之极也”的礼教观。他要求弟子“行己有耻”,反对空谈心性。“不言仁”既延续孔子“仁者,其言也讱”的训诫,又针对晚清理学末流“无事袖手谈心性”的流弊,体现其重行轻言的教育取向。
在这副对联中,王闿运通过博约与言行,构建起兼具传统底蕴与时代反思的教育体系。王代功不负父亲厚望,在史学、经学领域卓有建树,恰是这种教育理念结出的硕果,折射出晚清学术转型期传统士大夫的文化智慧。
杨度之弟杨钧曾评价王代功,其“性极迂拙”。同时又说,“伯谅亦复强记多闻,迁、固之书,皆能成诵,今亦不可得矣。”“迁、固之书”指西代司马迁的《史记》、东汉班固的《汉书》,均为重要史书。可见王代功读书用功,强记多闻。
黎泽济著《文史消闲录》三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年5月出版)记有一则关于王闿运引用《论语》揭儿子、弟子的短处的轶事,涉及王代懿:
湘绮揭儿子、弟子的短处,当众直目。有次,当着杨重子等人的面批评儿子王伯谅及弟子张正旸说:“孔子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是为王伯谅。孔子又云:群居终日,言不及义,难矣哉!是为张正旸。孔子以为两难者,我皆得而执之,可谓难上加难矣。”
这则典故其实则出自杨钧的《草堂之灵.论两难 》(岳麓书社1985年3月出版),原文如下:
王湘绮先生之长公子名代功,字伯谅,性极迂拙。张乌石貌若愚,而心实巧。余尝与伯谅、乌石侍坐湘绮楼。湘绮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是为王伯谅。‘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是为张正阳。孔子以为难者,我皆教之,难之难矣。”然湘绮实恶伯谅,而喜欢乌石。以乌石喜涉其家事,使湘绮难容行役之妇人,故责其好行小慧。笺启中有云:“十步之内,得二芳草。”谓乌石与沈山人也。责张席卷,为逐金妪不遂,拂袖而去也。
不过,在某些方面,王代功并非像杨钧所讲的“性极迂拙”,而是为人耿介,颇有正义感。尤其是遇到社会不公时,他敢于鸣不平,仗义执言,这种豪侠性格,很有些和他的父亲相似。
清光绪年间,因乡霸王某霸占株洲凿石浦及旁边的庆霞寺,王代功联合其舅舅蔡枚功(字与循)、姻兄黄笃恭、诗人周大烈等邑中名士,并由蔡枚功执笔,以黄笃恭、王代功、周大烈、蔡枚功四人名义,联名致信匡翼之(字策吾)、孙文昺(字蔚林)邑中各绅士,呼吁湘潭县政府主持公道,责令王某返还公产,最终达到目的。事见光绪甲辰(1904)秋《凿石浦志》卷一。
王代功娶妻黄氏,乃黄兴之姊。
黄兴之父黄次云,长沙人,王代功之岳父。王代功与黄兴系郎舅关系,故黄兴呼王闿运为“亲家公”。黄兴(1874—1916),原名轸,后改名兴,一字廑午。长沙府善化县高塘乡(今长沙县黄兴镇凉塘)人。光绪八年(1882),黄次云病重期间,王闿运曾专程前往黄府探视亲家。其在同年十一月十八日日记云:“夜临黄次云亲家之丧,次云将死,揖其妻,嘱以固穷,其志可哀。代功夫妇既往,余亦往视之也。”
黄次云去世后,王闿运撰挽联云:
固穷终自有穷时,三千里巫峡归舟,伤心更被秋闱误;
亲情曾未乐情话,十一月严霜摧木,敛手空看破被寒。
上联“固穷”与“秋闱误”构成命运悖论,暗讽科举制度对士人身心的摧残。“巫峡归舟”暗喻黄次云客死蜀地,既纪实,亦象征寒士的漂泊,折射出王闿运对科举的批判。下联“亲情未乐”道尽联姻家族的疏离。“严霜摧木”出自宋代韩琦诗“严霜摧万木,老柏弥苍翠”,意思是严霜过后,树叶飘落,万木凋零,比喻人的衰老和死亡。“破被寒”则象征着亡者的家境的贫寒与为官的清廉,与王代功书法的丰腴刚健形成鲜明对照,亦揭示旧秩序崩坏下晚清士大夫的生存困境。王闿运以帝王学视角解构旧体制,其批判意识通过联姻纽带的矛盾性得以具象化,最终升华为对士人出路的叩问。
且倾浊酒诉愁肠
王代功工诗,交游较广,唱和尤和,不乏诗友。
近代爱国诗僧八指头陀(1851-1912)
近代爱国诗僧释敬安,俗名黄读山,湘潭县杨嘉桥镇柳湖人,乃王闿运弟子,为“王门四异”之一。因烧指供佛,自号八指头陀,善诗,有名句“洞庭波送一僧来”广为流传,人称“爱国诗僧”。其与王代功往来频繁,亦有唱和。在《八指头陀诗选集》中,收有《秋夜怀王伯谅》一诗,曰:
秋夜不能寐,秋虫鸣砌间。
疏钟云外寺,落叶雨中山。
以我意不适,想君情倍艰。
何时复相见,一笑破愁颜。
诗中以秋虫、疏钟、落叶等意象,暗合王代功未入仕却承载家族厚望的困顿,与八指头陀僧俗界的漂泊感形成精神共振。“意不适”“情倍艰”既指诗人自身抑郁,亦折射王代功书法盛名与现实困境的矛盾。末句“一笑破愁颜”既是对重逢的期待,亦暗含对王代功《佛说阿弥陀经》题跋中宗教慰藉的呼应,揭示乱世文人借佛理消解现实焦虑的普遍心态。
《湘雅摭残》称,王代功绰有父风,“惟诗体所尚弗同耳”。王代功的诗词风格,虽与乃父王闿运不同,但却独具特色,展现出他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和对人生的独特感悟。其诗流传不多,但偶尔可见,亦可窥见其功底于一斑。
周渊龙、周斌莲主编的《湘潭近百年诗词选》,收入王代功诗八首,即《答杨觐圭登天心阁》八首,堪称经典。
杨觐圭,字锡侯,长沙府善化县人,1890年恩科进士,江苏候补道,1903年至1905年担任三江师范学堂监督,故被称为南京大学首任校长。1903年,张之洞再呈《创办三江师范学堂奏折》,获得批准后,旋聘杨觐圭为学堂监督,负责筹建工作。2月26日,杨觐圭与日本东亚同文会代表在南京商议聘请日本教习事宜并签订《聘请日本教习约章》,约章计八款,“待遇从优,要求从严”;选聘日本教习11人并参与招聘中国教习,主持“华洋教习会议”,中日教习名为学友,彼此互换知识;负责《三江师范学堂章程》的制订及学生招考录取等。三江师范学堂正式招生开学不久,江苏巡抚端方和钦差大臣铁良来校视察,因被举报用人不察,管理混乱,杨觐圭因此辞职而去。
杨觐圭善诗。《湘雅摭残》称,“仲宣(王粲)作赋,杜老(杜甫)悲吟,古来风雅之士,每当秋赋诗,以抒其抑塞磊落之概”,故杨觐圭“诗多工而动人”。
王代功与杨觐圭交往密切。民国初年,某年九月十五日,秋高气爽,杨觐圭邀王代功游长沙城南,登天心阁,二人诗兴勃发,作诗互答。杨觐圭先作《九月十五日同王伯谅登天心阁感赋八首》,兹录二首。
其一曰:
峣然杰阁峙晴秋,尘外相携豁远眸。
麓色本来蓉作嶂,湘流端合芥为舟。
十年云物凋蓬鬓,百战乾坤有戍楼。
何必苏门凌绝顶,与君长啸抚吴钩。
此诗通过秋日登天心阁的写景抒怀,展现长沙山水的壮阔气象——岳麓如屏、湘水如芥,并借十年蓬鬓、百战戍楼暗喻民国初年战乱频仍的现状,最终以“长啸抚吴钩”的典故,表达诗人在动荡时局中与友人勇于担当的家国情怀和慷慨之志。
其八曰:
岂为怀乡赋仲宣,今情古抱一潸然。
不逢赤绣远夷使,空检黄书噩梦篇。
雁唳蓦教寒楚塞,鹤归何处觅芝田?
凭栏更话前游侣,二水蒸沅溯渺绵。
《湘雅摭残》评价该诗“气韵苍凉,如秋笳出塞,且能运用故实非尽衍空腔者可比也”。
王代功随即步韵和诗八首,题为《答杨觐圭登天心阁》。
其一曰:
巍巍高阁镇熊湘,乘兴登临客思长。
北渚秋风千里碧,麓山红叶满林霜。
间循短堞寻遗垒,独倚危栏望八荒。
世事苍茫君莫问,且倾浊酒诉愁肠。
该诗通过对天心阁周边景色的描绘,营造出一种苍茫、寂寥的氛围。北渚的秋风、麓山的红叶,在王代功的笔下如画卷般徐徐展开。而“间循短堞寻遗垒,独倚危栏望八荒”,则展现出他对历史的追寻和对未来的思索;“世事苍茫君莫问,且倾浊酒诉愁肠”,更是抒发了他对世事的感慨和无奈,让人感受到诗人内心深处的情感波澜。
作为唱和之作,该诗秉持着苍凉的基调,且更侧重思想层面的对话。“且倾浊酒”的回应,既是对友人感慨的共鸣,也是对自身困境的消解。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既保持着对文化根脉的坚守,又不得不面对价值体系的崩塌。天心阁上的凭栏远眺,既是对地理空间的观照,亦是对文明转型期的瞭望。王、杨二人的唱和,不仅是私人情谊的见证,而且是士人集体心理的投射。
其二曰:
云林指点是黉宫,文物修明礼教崇。
一自摩西来上国,顿教天演变华风。
夷言讲学倡平等,蛮语题诗记恼公。
五十年来人事改,休论祸福有盈冲。
“摩西”极具深意,既暗指基督教传入对中国文化的冲击,又隐喻西方现代文明对传统礼教的解构。“天演”直指严复译介的进化论思想,展现出知识分子在新旧思潮碰撞中的精神震荡。“夷言讲学”和“蛮语题诗”,既暗含对西学东渐的抵触,又无奈承认其现实影响,呈现出诗人的矛盾心态。
“五十年来人事改”,以时间维度贯穿近代中国的沧桑巨变,从洋务运动到辛亥革命,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浓缩于诗行之间。“休论祸福有盈冲”,看似豁达,实则蕴含着对历史循环论的悲观认同,体现出传统文人面对不可逆的时代洪流时的无助。
其三曰:
川原云物气昭回,武达文通尽上才。
屈贾风流兰芷远,曾胡功业蜀吴开。
即今百族哀鸿急,翻有遗黎卷土来。
借问路旁名利客,几人相见不曾猜?
诗中以“屈贾风流”“曾胡功业”,回溯湖湘文脉与晚清中兴气象,暗含对地域文化辉煌的追溯。“即今百族哀鸿急”直接描写现实困境,“遗黎卷土”隐喻乱世中底层民众的挣扎。“几人相见不曾猜”,以诘问收束全诗,既揭露世态炎凉,亦折射出文人在政治漩涡中的戒备心理,体现传统士大夫对人际信任崩塌的忧虑。
其四曰:
阴谋捭阖计堪嗟,欲把芜城作帝家。
杀气近闻连岭海,疲兵谁与斗龙蛇?
军储攘攘嘶征马,画角声声起暮鸦。
寄语少年休论事,从来地小说长沙。
首联直指军阀割据的野心,其中“阴谋捭阖”四字道尽民国初年政治的谲诡。杀气连岭海,勾勒出战争蔓延的态势;疲兵斗龙蛇,则暗讽武力对抗的徒劳。尾联中的“地小说长沙”,既是地理局限的客观陈述,更是对地方势力难挽狂澜的清醒认知;而“寄语少年”的劝诫,则暗含对时代狂潮的无奈。
其五曰:
黄鹤楼高接岳阳,平芜东望气苍苍。
九年淘尽英雄血,万里终看战斗场。
方镇连衡成画虎,粲敦无计补亡羊。
凭君共话匡时略,国宝凋零剧可伤。
“黄鹤楼接岳阳”,以宏阔的地理意象,喻示祖国山河破碎;“九年淘尽英雄血”,实指辛亥革命后战乱频仍。方镇画虎,讽刺军阀联盟的虚张声势;亡羊无补,则点明改良路径的失效。末句中的“国宝凋零”,既是对友人才华被埋没的痛惜,亦是对精英群体式微的悲叹,体现出传统文人的精神阵痛。
其六曰:
东南财赋旧称雄,漕挽年年杼柚空。
争霸已传三节使,攘夷无复古车攻。
九衢逐兔真成错,万国连鸡竞启戎。
极目烽烟何处是,天涯涕泪满辽东。
该诗以“东南财赋”起笔,暗讽晚清至民初经济命脉被割据势力掌控的现实。“争霸”,直指地方军阀拥兵自重;“攘夷”,则哀叹传统御侮精神的消亡。“九衢逐兔”化用典故,喻示权力争夺的盲目性;“万国连鸡”揭露列强操纵中国局势的阴谋。末句“天涯涕泪满辽东”,将个人忧愤与东北边疆危机相联,既呼应杨觐圭原作中的“八荒”视野,亦展现诗人对国家领土完整的深切忧虑,表达了王代功的爱国情怀。
其七曰:
班议表饵系旃裘,却被中原一律收。
五族共和成弩末,十年征戍误权谋。
乌梁海畔风沙迥,鸭绿江边老树秋。
莫笑书生能料敌,隆中谁顾武乡侯。
首句借“班议表饵”的典故,隐喻民初外交政策的失败。“五族共和成弩末”,直接批判政治理想的幻灭;“十年征戍误权谋”,则痛斥军事割据的恶性循环。乌梁海与鸭绿江的边疆意象,实指外蒙古与朝鲜半岛的危机。尾联以诸葛亮自喻,表达对时局的清醒预判,亦暗含怀才不遇的悲愤。
其八曰:
回首乾坤一小楼,飘零身世不胜忧。
鹅鸾几辈青云侣,猿鹤终年白屋愁。
欲续明夷谁待访,倘逢詹尹愿同游,
藁施盈室兰为佩,输与灵均证蹇修。
首联“回首乾坤”以微渺空间承载宏大历史,“飘零身世”呼应杨觐圭“客思长”的羁旅情怀。颌联以鹅鸾青云与猿鹤白屋的对比,揭露权贵阶层与底层民众的割裂。颈联“续明夷”用《周易》遁世之意,“逢詹尹”则寻求精神指引,展现传统文人乱世中的生存困境。末句“输与灵均”,以屈原自况,既表明坚守文化操守,又隐含对政治理想的幻灭,将唱和主题从具体时事升华为人格的追问。
杨觐圭的《九月十五日同王伯谅登天心阁感赋八首》及王代功《和前韵八首》,曾刊于《船山学报》第七期。民国时期,两组诗均被收入醴陵张翰仪所编的《湘雅摭残》(岳麓书社2010年2月出版)。2013年3月,周渊龙、周斌连主编的《湘潭近百年诗词选(1911-2011)》,将王代功诗收入其中。
风流儒雅亦吾师
王代功兼擅书画。尤擅书法,工隶书。
在书法领域,王代功有着显著的成就,展现出非凡的才华。
王闿运、王代功的书法艺术,不同于道州书法家何绍基与湘潭书法家王时迈推崇颜真卿的取向,而且更注重魏碑的方正风骨。这显示了王代功在书法上的深厚功底和家族传承。
王代功《佛说阿弥陀经》
光绪十八年(1892)壬辰正月王代功所书《萨南二摩》经,全为魏碑,风格厚重,颇有功底。
王代功《佛说阿弥陀经》局部
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有王代功魏碑传世作品《佛说阿弥陀经》,48开拓本一册。该作品创作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是大乘佛教经典作品之一,由王闿运书跋。该作品用墨厚重,字体丰骨劲,深厚敦实,别具面目。不仅彰显了他扎实的书法功底,更体现了他对书法艺术的独特理解和感悟。
王代功现今流传于世的书法,还有一副七字联:
钟鼎山林各天性;
风流优雅亦吾师。
上联以“钟鼎”喻仕途功名,以“山林”喻隐逸之志,点明人生选择本乎天性,体现出对多元人生价值的包容与尊重。下联“风流优雅”,借魏晋名士之风流精神自勉,暗含对高洁品格的推崇,展现出作者在动荡时代中坚守文人风骨的内在追求。
从对联角度来看,该联对仗工巧,意象交融;文辞优美,字体漂亮,可谓“联书俱美”。其中,“钟鼎”与“山林”虚实相对,“各天性”与“亦吾师”因果相承,结构严谨而意境开阔。
从书法角度来看,该联以楷书融入魏碑笔意,既具楷书的端严规整,又含魏碑的朴拙雄强,字体遒劲而不失秀逸,与文辞的典雅相得益彰。同时,将金石铭文的厚重感与自然山水的灵动感熔于一炉,书法线条的刚柔并济与文辞的哲思相映成趣,形成独特的艺术张力。
王代功撰书对联:“钟鼎山林各天性;风流儒雅亦吾师。”
另外,该联书于国画之上,以淡雅的荷花相衬托,墨色浓淡与画面意境浑然一体,使得画面多姿而美观,实现了诗、书、画的多维审美统一。
这副对联既展现了王代功在楷书和魏碑方面的深厚造诣,又表达了他对人生的感悟和对艺术的追求。
此外,湘潭名人陈列馆还藏有王代功扇面一件。
经学史学亦有建树
在经学方面,王代功得益于父亲王闿运的言传身教。王闿运名重一时,在经学、文学、史学、教育等多领域卓有建树。作为长子,王代功自幼生活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对经学有着深入的钻研和理解。虽然没有明确的著作流传下来,但可以推测他在经学研究方面有一定的积累和见解。在对经学经典的理解、阐释以及经学思想的传承等方面,他曾做出过贡献,为晚清时期的经学研究和传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学贯九流才一艺”,这是王闿运对联中对儿子的期冀。王代功撰《湘潭县志》时,融合舆地、金石、谱牒等多学科方法,印证了“学贯九流”的要求。其《春秋例表》更以今文经学为宗,旁征《史记》《汉书》,展现其父倡导的“经史互证”治学门径。
王代功《湖湘经解》不取琐碎考据,而重微言大义,体现王闿运“通经致用”的今文传统,这与同时代考据派形成鲜明对比。“儒兼十行不言仁”,解构了理学空谈性命的倾向,回归原始儒学的品格。王代功《论语训》以礼制释仁学,将抽象道德规范转化为具体行为准则,正是这种教育理念的学术实践。
在史学方面,王代功的成就同样不可小觑。他著有《湘绮府君年谱》六卷,极有学术价值。
经过多年努力,王代功撰写的《湘绮府君年谱》,于1919年也即他父亲王闿运逝世三年之后刊行于世。该年谱共六卷,分装为二册。这部年谱详细记录了其父王闿运的生平经历、学术活动、社会交往等方面的信息,为后人研究王闿运的生平、学术和思想以及晚清时期的学术史、文化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年谱的撰写体现了王代功在史学方面的素养和能力,以及对父亲的敬重和对家族文化传承的重视。
王代功所撰《湘绮府君年谱》
据《湘绮府君年谱》记载:王闿运出生先天晚上,即将临产的祖母蔡夫人偕叔祖王麟(步洲公)的侧室罗夫人在庭院中叙家常,突然天幕上一颗流星拖着美丽的箕尾坠于前坪,光芒四射,满屋生辉,两人顿时惊呆了。罗夫人连忙搀扶着蔡夫人进入内室,蔡夫人便觉一阵腹痛。第二天,一个“广额、修眉、方颐、后耳”的男孩便降生了,他就是王闿运。
奇异还不止此,这个生有奇相的男孩之父王士璠,先天晚上也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梦,梦见天神在王家大门上写下“天开文运”四字。于是,王士璠就照着梦中的意思,为男孩取名“开运”,字纫甫,取义于《离骚》“纫秋兰以为佩”,人称壬秋;五十岁以后,王乃以壬秋为字,号湘绮(出自南朝诗人江淹《魏文帝游宴》“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晚号湘绮老人。34岁那年,王开运归隐衡州西乡石门,当时清泉县(今衡南县)县令也叫王开运(字春波, 江西人),因避讳,王开运遂改名王闿运,从此名扬天下。
在此期间,王代功还与大弟王代丰携手合作,着手整理父亲遗著,最终汇编成《湘绮楼全书》《湘绮楼全集》。
王闿运一生著述丰富,版本繁杂,曾进行四次结集出版:第一次为1907年刊行的《湘绮楼全集》;第二次为清光宣年间衡阳东州书社刊行《湘绮楼全书》;第三次为1917年和1923年,王代功、王代丰兄弟分别汇印《湘绮楼全书》《湘绮楼全集》;第四次为1996年、1997年编辑出版的《湘绮楼诗文集》《湘绮楼日记》;第五次的结集出版为2016年启动、2024年竣工的《王闿运全集》(由岳麓书院和岳麓书社联合发起)。可见,由王代功、王代丰兄弟汇印的《湘绮楼全书》《湘绮楼全集》,对于弘扬家学、传承湘绮文脉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王代功在史学上的建树,还在于他对族谱的研究。1916年10月,王代功即受命于王氏诸族老,在父亲王闿运三修谱的基础上,担纲《湘潭移风乡王氏族谱》四修谱的编撰。据其三弟王代與所撰《湘潭移风乡王氏族谱》序曰:“自辛亥革命后五年,岁在丙辰(1916年),壬父府君逝世,族人来吊者百数,中有年已及壮尚未入齿錄者,询其房,分考其世系,始得序齿焉。先兄伯谅意欲从事撰录,卒以连年兵祸,未遑经营。时祠仓积谷饶裕,或建言宜开学校,辅助孤弱,亦敬宗收族之意也。众疑难得其人,遽将存蓄照房摊分。”由于连年兵燹,居无定所,财力不济,故修谱之事一再延宕;直到十年后的1926年,四修族谱迄未修成,而此时王代功早已物故,故众族老“复推代舆主修谱事”,众人一鼓作气,方于1929年春告竣。
位于湘潭县杨嘉桥镇白鹿冲王闿运墓旁的王代功墓碑
王代功一生承继家学,弘扬家风,在多个学术领域绽放光彩。他以秀才之身,任两湖书院分教,传承教育事业,为培养后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王代功的成就,不仅是他个人的努力结果,也体现了湘潭王氏家族在文化上的深厚底蕴和传承精神。
王代功逝世后,葬于湘潭县杨嘉桥镇白鹿冲父墓旁,陪伴着他的父亲王闿运,墓碑上刻着“王伯谅府君之墓”等字样。父子俩在这片林木蓊郁的山坡上,孤寂地守护着他们共同的文化遗产,为时已逾一个多世纪。
位于湘潭县杨嘉桥镇白鹿冲王闿运墓旁的王代功墓
王代功出身于湘潭移风王氏这一文化望族,这一家族在文学、艺术等领域多有所建树。作为湘学大儒之子,王代功不仅继承了家族的学术传统,还在自己的领域取得了显著成就。王代功继承了王闿运的学术传统,发扬了湘潭的地域文化特色。这位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学者,他在诗词、书法、经学及史学等领域取得的成就,将永远为后人所铭记。
初稿于2024年11月3日
修改于2025年4月1日
4月4日再改
2025年3月19日,作者(左)与王闿运玄孙王子容在湘绮楼遗址留影。
参考文献:
张翰仪编:《湘雅摭残》,湖湘文库编辑出版委员会、岳麓书社2010年2月出版
杨钧著:《草堂之灵》,岳麓书社1985年3月出版
周渊龙、周斌莲主编:《湘潭近百年诗词选(1911-2011)》,中国诗词楹联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
湘学研究:《清末民初湘潭书法家王代功》, 2024年8月27日
陈先枢:《王闿运野史二十二则》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