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二十四章
1
看到两个儿子一个关在康复中心戒毒,另一个又要去给别人打工,韩根旺虽表面平静,实则内心在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一切因钱而来,一切又因钱而去。
一夜暴富的神话和一日破落的现实一样,似乎是命中注定。早知如此,就不该有那么多的欲望,就不该拼命奔忙,平平顺顺过日子,清贫一生,也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而让韩根旺内心感到更为不安的是,他还欠着康春兰一笔债。
王郎镇,是韩根旺的福地。
在那个千年古镇,他认识了康春兰,虽无肉欲之实,却有心仪之缘。正是这份缘分,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
古镇的生命力源于人杰地灵,古镇的魅力则是古镇人对多彩生活的追求。
来年秋收之后,王郎镇又要请秦剧团唱戏。这次,直接派一辆大轿车一辆大卡车来接人拉道具。
看得出,王郎镇人的日子今年又好过往年。
为了省事,吃饭和住宿延续了上年的安排,大家都乐意这样,不用叫着名字对接,就各自找到了对方,见面像亲戚一样。
不用说,韩根旺和老范照旧去了小康家。
韩根旺和老范也算是有缘,去年来王郎镇演出,两人就住在一起,回去后,两人都分到了新房,又住在同一个单元,朝夕相处,结伴出入,关系自然不用多说。
这次到了王郎镇,等两人忙完了舞台上一应琐碎活,已过正午,却不见大虎来叫人,也听不到小康喊大虎的声音。两人便说着话,自行往小康家走。到了门口,只见大门紧闭着,门口也看不到汽车行走过的痕迹,整个庄院寂静无声。
想起去年老远看到的那张腼腆如花的笑脸,韩根旺内心早有的那份热情和期待减了一半。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也不见小康的身影,院子里显得有几分冷清,恰如《题都城南庄》里描述的那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可仅仅相隔一年时间,这里却成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韩根旺虽不是诗人,却有着男人的情愫,深秋怀春的心境在得意时,便是满目春光,而此时,心头却如秋风扫过,一片凉意。
“有人吗?”老范冲着上房喊了一声。
只见他们两人去年住过的那间厢房门帘一挑,小康走了出来。
“屋子收拾好了,你们进屋吧。”小康望了韩根旺一眼,话语平静淡漠,略显憔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种曾有的羞涩和腼腆,臂上的一箍黑纱却格外醒目。
“你们家……发生什么事了?”韩根旺不知该怎么问。他和老范来之前,没人提起过她家发生了什么变故。过去的一年里,韩根旺虽一直没有忘了这个女人,可一想到在她身上没有得手的事,就有了败军之将不言勇的挫败心理,就连打听她的勇气都鼓不起来。再加上私事公事搅在一起,忙忙碌碌,稀里糊涂,一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经韩根旺一问,小康低下头去,神情由暗淡变为悲戚,随即,两行清泪瞬时滴落胸前。
韩根旺和老范看她如此悲伤,相互对望一眼,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僵在那里。
“方程走了。”小康抹了把眼泪,小声说。
“怎么走的?”韩根旺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不相信似的急切问道,声音很大。
“出了车祸。”小康说时,眼泪再次滴落胸前。
韩根旺和老范都呆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开车的人,难免不出事故。可为什么偏偏是方程,为什么这样不幸的事偏偏发生在这个家庭?
虽然韩根旺不认识方程,甚至连照面或擦身而过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在戏场里远瞧过他模糊的轮廓,在黑夜里听到过他走出院子的脚步声,还有对他和他的汽车融进夜空,一路远去的感叹。但因为眼前这个女人,韩根旺对他有过羡慕和嫉妒,也因为这个女人的干净和贞节,对他多了几分尊重。而今,那么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却永远消失了,不由得不让人惋惜和沉痛。
“你们进屋,我去端饭。”小康擦干眼泪,表现出了一种坚强。
韩根旺和老范唏嘘嗟叹着进屋,只见炕桌已经摆好,桌上放着几样下饭的小菜。这情景,让韩根旺心情非常沉重,只想哭。
2
王郎镇的街市更加繁华热闹,戏场里每天挤满了人。可小康连一场戏都没去看过,几个孩子去了学校,她便一个人整天孤孤单单呆在家里。
韩根旺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他已经没了往日的心境,却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情感,就想陪她说说话。
这天起床时,他感到头昏脑胀,浑身无力,觉得自己病了。
老范说:“天气冷,你大概着凉了,今天干脆别去剧场了,我给郝团说说。”
“那你就先去吧,我缓缓,待会儿就来。”韩根旺说完,用被子蒙着头,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韩老师,范老师说你病了,我去医院抓了药,你吃了再睡吧。”韩根旺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翻身看时,只见小康端着杯热水站在炕边。
韩根旺忙接过水和药吃了,没说谢,只是感激的看着她说了句:“你坐下,咱说说话。”
小康无声的坐在了离韩根旺不远的炕边上。
“方师傅啥时候出的事?”好一阵沉默之后,韩根旺说。
“快过大年的时候。”小康不无伤感地说,“本不该再去这一趟的,可他说要去给管煤的拜个年,来年好见面好说话,顺便再拉最后一车煤。”说时,眼泪流了出来,又抽抽噎噎絮叨说,“真格是最后一车煤,这话就不吉利。”
是的,过大年了,本不该出门的。可方程脑子活泛,他的想法也没错,那天天气又好,他就进山了。谁知回来时,山里的天气变了,下起了大雪,可方程已经走在了半道上,那段路很陡,又有几个弯道,他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往山下开,眼看再过一个小弯道就到山下了,谁知一踩刹车,竟是空的,装满了煤的汽车失去制动,就像箭一样往前猛蹿,直直跌入了山谷……
“孩子还小,你们这日子咋过呀。”韩根旺声音很低,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然后,用担忧的眼神望着小康,好像在询问,车毁了人亡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方程临走时有没有留下积蓄。
小康起身去了上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和一个用黄布裹着的物件。
“那天我去收尸,清理遗物时,只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小康说着,就翻开了小本,“这是他记的账本,买汽车的贷款还清了,矿上的煤钱结清了,就剩县里两家单位的几佰元运费没领。”说着,把账本给了韩根旺。
韩根旺接过来看时,账记得很清楚,后面还缀了一句话:从此再无外债了!!从两个大大的叹号可以看出,方程当时的心情有多轻松,也能感受到他内心有多强大和坚韧。韩根旺暗叹着方程做事的细心和严谨,抬头再看小康时,只见她又打开那块黄布,露出一个紫红色的铜香炉来。
“这个香炉,”小康说,“他一直带在身边,说过要找人卖掉,可能值不了几个钱,到现在都没卖出去。”
看到香炉的瞬间,韩根旺眼睛一亮。
前些年,韩根旺跟着邵老师学过不少文物知识,也知道历朝历代不少贵重文物。这几年,他之所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就是因为他跟邵老师一样,省吃俭用,把工资的一部分用来收购了这些玩意。不过,这又让他积累了一些识别古物的经验。所以,乍一看到小康手上的香炉,单凭那紫红色的铜质,就断定不是一件俗物。
韩根旺赶忙将香炉拿了过来,急眼先看底部,就见炉底赫然有“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楷书题款。他强压着过速的心跳,再细细鉴赏时,这只圆口三足的香炉,古朴沉重,造型精美,铜质细腻柔滑,还泛着幽幽光泽。
韩根旺听邵老师讲过明朝的宣德炉,知道宣德炉是一件宝物,可凭他的功夫,他又不敢确定这件宝物是真是假。邵老师说过,真正的宣德炉存世不多,世人能见到的,大都是仿品。
是啊,真正的宝贝怎么能到方程手里呢?方程又怎么会留着它过这种艰辛清苦的日子呢?
这样想的时候,韩根旺对这个香炉急剧升起来的热度慢慢降了下来,说了句:“也就是个香炉而已。”便将香炉要递还给小康。
小康却没接,看着香炉说:“韩老师,你认识的人多,看看能不能卖掉,实在没人要,你就留下。”小康认定,自家男人之所以稀罕此物,或许它能值几个钱,要是自己眼下日子好过,也就不会对韩根旺开口了。
在小康来说,眼下,韩根旺是她最信得过的人,她知道他是谁,她从小就认识他,只不过,她不想说出来,韩根旺也就永远意想不到她是谁了。
韩根旺自从知道小康家发生的变故之后,对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庭早就动了恻隐之心,何况还对她有着一份心心念念的情意,就有了要帮她一把的念头,可又怕伤了她的自尊,她不会接受。这会儿,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就掏出钱来,给了小康一千块,很高兴的说:“就买给我吧。”好在,他前几天才领了工资。他的钱时常装在身上,他不想学邵老师,碰见古物时,没有钱,还要想方设法从人家手里骗了来。
“你给多了,恐怕值不了这么多钱。”小康迟疑着,把钱接在手里。
“你先拿着用,我再去试试,看能不能买个好价钱,回头再给你。”韩根旺说。对这个物件,他只是听邵老师说过,并没有见过,心里实在没底。
“不用,这已经够多了。”小康说。
韩根旺没说话,又把香炉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好多遍,心想,要是邵老师在就好了。
3
邵老师离开高原县已经十多年了,几经辗转,现在到上海一家文物机构工作。
韩根旺时常想着邵老师,就经常给他写信,两人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过。邵老师回信时,好几次都邀请韩根旺来大都市转转,开开眼界。
韩根旺当然也想逛一逛大城市,只是觉得毫无缘由的去了,给邵老师平添许多麻烦。
这回有了宣德炉,韩根旺终于有了一个去看望邵老师的由头。这件古物是不是真正的宝贝,他要让师父做个鉴定。
从王郎镇回到省城后,韩根旺也想到过古玩市场“尚宝斋”的于德润。这个时候,那地方还没有商都一说,市场也没有成型,只不过在西塔周围有几家店铺,大多经营一些字画、工艺品和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文物交易也只是在私下偷偷摸摸倒腾,于德润就是倒腾文物的。韩根旺初到省城,闲下来时,也没个去处,就喜欢到那里转转,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于德润。
于德润的店面很大,收藏的东西也很多,因其为人谦和,看上去生意很好。
韩根旺急于知道宣德炉的真伪,想拿去让于德润看看,可又觉得对他并不知根底,有些不放心,只好作罢。最后,还是决定去上海找师父更为稳妥。
去上海的路实在太远,火车跑了两天一夜才到站。
随着拥挤的人流出站时,韩根旺被身上厚厚的棉衣捂出一身汗来。没想到,走时穿着棉衣都冷,这地方却跟夏天差不多。正想着,就看见了来接他的邵老师。
邵老师穿了件薄薄的风衣,看上去很年轻很有风度。
这时,邵老师也看见了韩根旺,就快步走了过来,也不在乎韩根旺穿着棉衣背着大包,张开两臂,来了个很有力的拥抱。
这一抱,让韩根旺感到很亲近很温暖。韩根旺觉得,邵老师没有变,还是那么实在。
师徒两人一别十多年,都有好多话要说,可又不知说什么。
邵老师说:“咱先去我单位,有话,咱慢慢唠。”
正是下午时分,天空晴朗,阳光斜射在各式风格的建筑物上,泛着透亮的金黄。
邵老师说,这个季节,上海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韩根旺不知道上海平时的天气啥样,风从车窗吹进来,直觉得空气中全是江水的咸腥味儿。
出租车一直开到一座欧式大楼前停下,邵老师就在这里上班。
邵老师单独有间办公室,不大,显得很凌乱,到处是书籍和各种物件。两人进屋后,邵老师顾不得让座,就盯着韩根旺背上的包看。韩根旺知道,邵老师急于看他带来的宣德炉。这事,他在电话里告诉过邵老师了。
韩根旺放下包,先从里面拿出专门给邵老师带的红枣和枸杞,放到桌上。
邵老师很高兴,连声道着谢说:“这可是北方省特产,好东西,好东西,小韩有心啊!”
韩根旺笑笑,这才拿出宣德炉来,连裹布一起递给了邵老师。
邵老师一把接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跟韩根旺一样,也是急眼先看炉底题款,然后,再看器型,里里外外看了几遍,接着,就用手轻轻抚摸,摸了外壁又摸里壁。
看着邵老师一连贯的动作和神情,韩根旺忍不住想笑,就想起邵老师以前的事来,想起他在高原县,从生产队长手里骗鎏金银壶的过程,想起文物被盗后他大病一场,失魂落魄的样子。邵老师曾为这些东西着魔,也曾为这些东西发狂,现在依然如此,真可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最后,邵老师又拿出放大镜,细细观察起来。
韩根旺静静看着,耐心等着,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是好是坏,就等邵老师一锤定音了。
终于等到邵老师停了手,韩根旺急切问道:“怎么样?师父。”
邵老师没说话,看了眼香炉,又看了眼韩根旺,用裹布把香炉包起来,打开身后的保险柜,放了进去。然后,站起身来说:“走,吃饭去。”
韩根旺感到莫名其妙,但又不好说什么,看看窗外天色暗了下来,只好跟了邵老师出去吃饭。
吃饭时,邵老师心情非常好,有说有笑,叫了一桌虾啊蟹啊贝啊之类的海鲜让韩根旺吃,这些东西韩根旺哪里见过,有些连听都没听过。
“喝点吧?”邵老师又要了瓶五粮液。
“我不喝。”韩根旺知道,这瓶酒要二百多元,让邵老师这样破费,觉得实在不好意思。
可邵老师已经打开瓶盖,倒了满满两口杯。
韩根旺只好端起杯来,跟邵老师碰了碰,杯未沾唇,就闻到了酒香。韩根旺一下想起曾在邵老师宿舍,两人喝过一块钱一瓶的酒来。那情景,韩根旺一直留在记忆里。
几口酒下肚,邵老师越发高兴,不住点的说着以前在高原县的旧事。韩根旺心里惦记着宣德炉的事,他却只字不提。
酒足饭饱之后,邵老师就让韩根旺在吃饭的这家酒店住下了。平时不怎么喝酒的韩根旺,一大杯酒喝下去,觉得有点晕乎,便不再多想,任凭他安排。
第二天,邵老师专门带着韩根旺去逛大街。单在大世界,就转悠了整整一个上午。那奶黄色六角形尖塔构成的建筑物内,有着一个包罗万象的游乐世界。各式各样的杂耍和曲艺,不时引起阵阵喝彩声。世界上尽有的小吃琳琅满目,让人馋涎欲滴。而让韩根旺最为稀奇的是那些把人变得奇形怪状的西洋镜,看到境内自己荒诞古怪的形象,他不由得捧腹大笑。
“要不要看场电影或者戏曲?”就在韩根旺在那些西洋镜前流连忘返时,邵老师问道。
“不用了,咱们回去吧。”韩根旺摇着头说。
“只要有钱,这里什么都有。”邵老师说。
韩根旺点了点头,心里说:上海,真是有钱人的天堂啊!
下午,邵老师又带韩根旺看外滩。坐着游轮畅游了黄埔江之后,已是夜幕降临,望着万国城璀璨的灯火,感受着这座城市的庞大和繁华,韩根旺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他不知道邵老师为他花去了多少钱,他为邵老师真诚的情意感到心疼。
韩根旺暗自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离开这座城市。
可是第三天早晨,邵老师又要带他去逛城隍庙。见韩根旺执意不去,邵老师就笑着说:“去那里不要钱的。”
望着这个曾经流落天涯的人一脸温暖的笑容,韩根旺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真诚而慷慨。他在弥补着以往的岁月,他在感恩人生旅途中的知遇和缘分。
游了城隍庙,韩根旺给城隍爷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之后,邵老师说:“咱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邵老师办公室,邵老师才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邵老师成家了,有个女儿,上高中。并有点遗憾地说:“家里租的房子太小,比我办公室还乱,这次没请你去家里,实在歉意得很。”停了下又接着说,“不过,单位要分给我一套房,等你下次来了,一定补上。”
韩根旺不知道怎么应答,只说了句:“谢谢师父。”
邵老师转身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很精致的暗红色木盒来,放到桌上,对韩根旺说:“你过来。”
韩根旺忙走上前去。
邵老师打开木盒,韩根旺看到了宣德炉。不知邵老师什么时候配上了这么好看的包装盒。
“这个是鉴定证书,”邵老师从里面拿出一张卡片,“我请专门鉴别金银铜器的梁教授也看过了,上面有我们两人的印章和签名。”说完,就用原来的裹布包起来,给了韩根旺。
“这个……值不值钱?”韩根旺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问了句。
“照现在的行情,估计卖二十万不成问题。”邵老师说着,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去河源市的火车票来。
韩根旺要给钱,邵老师就笑了,说:“等我下次去你那里,你照样买一张给我不就成了?”
“好好好,”韩根旺讪笑着说,“谢谢师父。”邵老师站了起来,说:“走,我送你去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