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十九章
1
韩冬林终于挺过了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三个月之后,转入下一个治疗流程。
这个阶段,韩冬林天天都能见到霍专家。
此刻,在一间宽敞而又十分安静的房子里,绿色地毯的正中摆放着一张案几,韩冬林和霍专家隔案席地而坐。
霍专家陪着韩冬林刚看完一个禁毒专题片,关掉了装在墙壁上的电视,遥控器还拿在手里。
韩冬林垂着头,默不作声。
霍专家给韩冬林看的是一个吸毒者家庭发生变故的案例。案例中,原本一个殷实的小康之家,婆婆贤惠,媳妇孝顺,丈夫能干,妻子勤劳,儿子听话上进,学习拔尖儿,世间少有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是,人常说,饱暖思淫欲。有了钱,这位丈夫却倍感空虚无聊,便和昔日的一些酒肉朋友混在了一起,时常出入声色场所,挥金如土,夜不归宿,不知不觉中沾上了毒品,而且久吸成瘾。这样,靠着夫妻两人省吃俭用,日夜打拼,用血汗换来的积蓄,就像雪片一样消失殆尽了,一个家很快变得一贫如洗。为了满足吸毒,丈夫四处借贷,债台高筑,可平日里围着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却躲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毒瘾发作时,他还要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东西去变卖,甚至动手打妻子,逼着她拿钱。从此,家无宁日,儿子也吓得不敢回家,逃学逃课,流落街头,打架斗殴,进了少管所。母亲连惊带气,一病不起,被送进了医院。
为了给婆婆治病,妻子就东奔西走,到处去借。起初,凭着她的好人缘,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愿意帮她,可到后来,连娘家人都怕见她了。
这也难怪,谁愿意把钱扔进无底的黑洞呢?
万般无奈之际,妻子卖掉了自己的项链,这可是她的嫁妆,也是家里唯一一件值钱的物品。就在妻子拿着钱要去医院时,被丈夫发现了,他堵在门口,要妻子把钱给他。妻子说,这是给婆婆治病的救命钱,说什么都不肯给,可丈夫正当毒瘾发作,人已丧心病狂,哪里还顾及生母的死活?就扑上去抢妻子手里的包。撕扯争夺中,本就弱不禁风的丈夫脚下一绊,悬空跌倒在地,只听“砰”地一声,后脑勺重重的磕在了地板上,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望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丈夫,妻子却出奇的镇静,也少有的坚强,当即打电话报了警。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勘察了现场之后,就把她带走了。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事情的真相,惟一的愿望是请求办案警察把她卖掉项链的一万多块钱送到医院,交给婆婆……
“这样的人,该死吗?”霍专家将手里的遥控器轻轻放在案几上,望着韩冬林,问了一句。
“该死,死有余辜。”韩冬林不假思索的说,两腮边的牙骨都凸了起来。
霍专家点了点头,说:“他本不该死的,可他的人性泯灭了。”停了停,又接着道,“如果他对自身的错误行为能够及时正眼看待,及时反观回想,也不至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走向毁灭。遗憾的是,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尤其是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尽到任何责任。”
“最让人痛心的是苦了他的妻子。”韩冬林不无担忧地说,“不知她后来是什么结果。”
“你希望她有什么样的结果呢?”霍专家看着韩冬林,反问道。
“无罪释放。”韩冬林说的很果决。
“正是这样。”霍专家说,“我第一次看过这个片子后,没有看到结果,和你一样揪心,就专门查询了一番。本来她是以过失杀人罪要获刑的,但在关键时候,她婆婆出庭作证,哭诉了儿子的劣迹,声称,儿子的死是罪有应得,并请求法庭判自己儿媳无罪。法庭采信了婆婆的证词,宣判她无罪,当庭释放了。”
“老天有眼啊。”韩冬林长出了一口气。
霍专家笑望着韩冬林,赞同的点了点头,说:“孝感天地,法外有情。”
对韩冬林的心理康复治疗,从打开电视看专题片,就已经开始了。
虽说韩冬林人很聪明,悟性又好,一点就通。可霍专家仍然严格按照治疗的流程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霍专家说:“一个人犯了错,首先要承认错,要知道错在哪里,然后,要正视错误,勇敢面对错误,再去反观回想,纠正错误。”
霍专家讲的,并不是佛家的正观修行理论,而是要求韩冬林静下心来,集中心念,反思毒品给他的人生造成的损害,给亲人带来的伤害。并激励他战胜心魔,根除毒瘾。
韩冬林这次是抱着坚定的信念要戒毒的。听了霍专家的话,让他对自己的人生轨迹有了更深切的痛悔和抱憾。
他需要痛定思痛,也必须痛定思痛。
“专家,接下来我该怎么做?什么样的痛苦我都愿意承受!”韩冬林用崇敬的目光望着霍专家,语调铿锵。
霍专家面带笑容,话语温和地说:“静下心来,反思自己做过的所有对的和错的事,反观回想家人为你所做的一切和你给家人的回报,然后,讲出来,讲给自己听。”
“我记住了。”韩冬林很虔诚地说。
“算一笔账,”霍专家接着讲,“从小到现在,你花费了父母和家人多少钱,你又回馈了他们多少?写在纸上,给自己看。”
“我明白了。”韩冬林点着头说。
“好,跟我来。”霍专家站了起来,带着韩冬林走出房间,穿过一个过道,挨着高高的堡墙,是长长一排房子。霍专家打开一间房门,让韩冬林进去,说了句“就这儿吧。”顺手关上门走了。
韩冬林知道,霍专家还要去刚才那间房子,给下一个戒毒者做心理治疗,正所谓医者仁心。在这个高墙大院内,不知还有多少个像霍专家一样的专家,也不知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的患者。
平日里,韩冬林不时隐隐约约听见像狼一样的嚎叫声,那是在极其痛苦和几近崩溃的挣扎中发出的嘶吼。那声音又极具穿透力,在几百亩大的空间里回荡漂游,时续时断,让人感到恐惧,感到震撼,也让人良知复活,扪心自醒。
韩冬林看到,这个房间要比霍专家跟他谈心的那间小很多,但这个房间却显得更加静谧。房间的布置很简洁,地上同样铺着绿色地毯,中间放着一张小号的案几,只是案几上多了一沓纸和一支笔。
韩冬林脱掉鞋子,轻轻走近案几,盘腿坐了下来,闭目而思。
2
当韩冬林闭上眼睛,回想自己四十岁短暂的人生时,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麻,乱极了。看似简单的生活轨迹里,美好的事和痛心的事缠绕在一起,纷至沓来,却都让他不堪回首。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附着在他的心壁和脑际,他宁愿在麻木的静坐中昏昏沉沉打瞌睡,也不愿去回想任何往事。
他为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感到非常灰心,非常气馁。
难怪霍专家会说那番话。要他不但去回想,还要说出来,说给自己听,写出来,写给自己看。作为一个资深的心理矫治医生,霍专家早就断定,即便是意志再坚定的患者,也难免在复杂的心理残垣面前犹豫彷徨。
韩冬林本以为挺过了肉体最痛苦的折磨,就已经很强大了,没想到却懦弱到不敢正视自己,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
原来,面对现实,去回顾总结挫败的人生,仍需要更大的勇气,仍需要更強的意志。
韩冬林睁开眼睛,仰望屋顶,重重叹息了一声。当他低下头来时,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业已残疾的左手。他从来没注意到,这只手竟丑陋得不堪入目。
那天,当他的食指再被砍掉,在电话里跟大哥韩冬森说过最后一句话之后,便疼得昏死过去了。当他醒过来时,发觉绑在脚腕和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揭掉头上的面罩,眼前仍然一片黑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已来临,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左手钻心的疼痛让他意识到,申爷的人并没有要他的命,他还活着。他把受伤的手抬起来,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畸形的轮廓,也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息。
待他的视力适应之后,觉得自己是坐在一个房间里,地上又潮又冷,也异常安静。透过很小的门,他看到了暗淡的光亮。
他强撑着站起来,出了那道很小的门,这才看清,四周是大片的农田,眼前是一间低矮的井房。
韩冬林记得,离开盲村时,沈爷的人给他戴上头套蒙住了眼睛,到了一座城市就摘掉了。他们是开车昼夜兼程把他带到河源市来的。临近河源,他又被蒙上了眼睛,可从听到的各种声音来判断,当时他是被押在市区的一个什么地方,等他们拿到钱之后,便把他扔在了农田的井房里。
夜空下,韩冬林远远看见了城市闪烁的灯火。便定了定神,努力辨别着方向,跌跌绊绊,朝着灯光通亮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来到市区边上,已是深夜。路上已经没了行人,偶尔有车辆驶过,也拦不下来。正在无助之际,韩冬林看见路边有一处汽车修理铺亮着灯光,还有人影晃动,就走了过去。
看到韩冬林衣衫不整,浑身沾着血迹,修理铺的老板吓了一跳。
“你是谁?怎么啦?”老板手里拿根撬棍,边往后退边问,面带惊恐之色。
韩冬林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相,努力挤出一丝笑来,说:“老板,我出车祸了,能不能借你电话打一下,让家里人来接我?”
老板这才放松下来,嘴里说着同情安慰话,把手机给了韩冬林。
按照修理铺老板说的地址,韩冬林把电话打给了韩冬森。
不大工夫,大哥和父亲一起开车过来,把韩冬林接走了。
看见韩冬林血淋淋的左手,父亲和大哥谁都没有说话,就直接送他去医院包扎。他们都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等给韩冬林包扎好了,已近凌晨两点钟,爷仨这才悄无声息回到家里,就让韩冬林在父亲房间里沙发上睡了,没惊动任何人,就连韩冬林的妻子慧云都毫不知晓。韩冬森还拿来自己的衣服,让韩冬林早起时穿了,再回自己屋去。
韩冬林遭人绑架,还被敲走了八百万,这事多丢人啊!再着,这事要是传出去,传到韩冬林单位人耳朵里,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于是,爷仨守口如瓶,瞒过了家里所有人。
但有一件事,韩冬森认为迟早要露馅儿,那就是他发现韩冬林有了毒瘾。就在韩冬林回家的第二天早上,趁着父亲出去晨练的空当,韩冬森来到父亲的屋里,叫醒仍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韩冬林,追问起事情的原委。在得知了韩冬林遭遇的同时,韩冬森发现弟弟哈欠连天,两手乱抓乱挠,鼻涕眼泪直往下流。
“你是不是吸毒了?”韩冬森吃惊地问道。
“哥,我难受。”韩冬林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韩冬森。
望着弟弟落魄的样子,韩冬森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窟,既心疼又厌恶,便发疯似地吼了一声“你为什么要这样!”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非常痛心地说:“你把自己毁了,你知道吗?”
韩冬森见过吸毒的人,知道染上毒瘾是什么后果。
“帮帮我,哥。”韩冬林说。
“我帮不了你。”韩冬森断然拒绝。他清楚韩冬林的意思,可他不能帮,也不敢帮。但看着韩冬林求助的眼神,心里又有些不忍,便道:“等爸回来说。”
就在这时,韩根旺晨练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看到眼前的情景,韩根旺呆住了。
“昨天那一千万,是他这次去南方赌博输掉的。”韩冬森看着父亲说,“丢了两个指头不算,还吸上毒了。”
韩根旺的脸色一下由红变黄,再由黄变得铁青,呼吸也变得粗重而短促了。
韩冬森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把父亲扶到床边坐下,用手轻轻抚着后背。他知道,父亲有心脏病。可是,这次父亲的心脏病却没有彻底发作,只一会儿,就睁开紧闭的双眼,用犀利的目光盯着韩冬林看。目光中有愤怒、有责备,而更多的,则是失望。
被绑匪讹走了八百万都没吭一声的韩根旺,一听到儿子吸毒,心理却垮塌了。
看到父亲强烈的反应,韩冬林暂时安静了。可仅仅几秒钟之后,又骚动不安起来。
此时的韩根旺已是欲哭无泪。这个向来听话上进,也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已经走上了一条很难回头的路,他眼下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住儿子的饭碗。
几天后,韩冬林回到单位上班。他这次是利用公休假外出的,因为超假,挨了单位领导的批评,他也虚心接受了批评,接下来,一切照旧。这也是他们全家所期望的。
可是,这时的韩冬林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思路敏捷,精力充沛,脚勤手快,办事干练的韩冬林了。他不单变得精神萎靡不振,做事丢三落四,还有人发现,他经常出没于夜总会之类的场所。慢慢的,单位里就有了一些议论,同事也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接下来,领导又找上他了,领导这次找他,不是批评,而是谈话。谈过话之后呢,韩冬林被调离了政府机关,这就意味着,他成了一个无用之人,一向被人们看做是前途无量韩冬林,一下从云端掉进了粪坑。不过,这事怨不得任何人,试想,在政府机关,有公务人员吸毒,是多么严重的问题,是多大的丑闻?这样的处理结果,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从此,韩冬林便在戒毒吸毒,吸毒戒毒的路上反复徘徊,痛苦挣扎。而给家人造成的伤害和打击,又岂是几句话能说完的?
为给他戒毒,父亲把大把的钱花出去不说,人前人后自然觉得矮人七分。
母亲因痛心忧郁,病情一天天加重。
妻子慧云呢,更是出门怕见人。尤其是每当站到讲台,面对自己的学生时,常常感到颜面无光,羞愧难当。
慧云和韩冬林原本感情非常好,两人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虽然韩冬林因吸毒成了废人,但她依旧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克服罩在心头的阴影,竭力维持着两人的婚姻。
可是,更大的打击却接重而来。
一次,警察突然检查了韩冬林经常去的那家夜总会,并从他身上搜出了几克毒品,最终,韩冬林被判非法持有毒品罪,服刑两年。
两年里,慧云和全家人一样,满心希望韩冬林能够在那个封闭的环境里戒掉毒瘾,于是,便不离不弃苦等到韩冬林回来。谁知,出狱不久,韩冬林恶习难改,又吸食毒品了。慧云再也无法忍受,就提出了离婚。
妻子带着女儿离开后,韩冬林内心仅有的那根支柱倒塌了。一个个漫漫长夜里,让他饱受了思念的折磨。原来,无处诉说的思念竟会是那么令人寂寞和绝望。
深陷悔恨之中的韩冬林,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女儿,也觉得亏欠妻子太多。
这次,韩冬林能狠下决心到十八里铺来戒毒,最大的动机,就是渴望慧云和苗苗能回到他的身边来,让他重新找回本不该失去的亲情和爱。
他知道,慧云到现在还没有再婚。
他也不止一次到苗苗读书的学校门口,戴着一顶草帽,遮住大半边脸,远远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
说心里话,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们。
3
临近中午时分,正当韩冬林闭着两眼,在这间异常静谧的屋子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再一次想着妻子和女儿的时候,霍专家轻轻推开门,面带温和的笑容,走了进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霍专家说,“家里来人看你了。”霍专家用鼓励的目光望着韩冬林。
“谢谢。”韩冬林显得有些兴奋,赶忙站了起来,走出屋子。
安排会见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在门口,见韩冬林出来,就引导他去了会客室。
韩冬林边往前走边猜测着这次来看他的人不知是父亲还是大哥?就有一队恢复体力的患者从操场上回来,喊着口号,经过他面前。虽然是寒冬季节,可他们却身穿运动衣,个个面带着康复后的生气。
韩冬林知道,他们很快就要离开康复中心,投入亲人的怀抱了,心里便不免有些羡慕。
他坚信,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按照霍专家描述的,这次的会见,已经不是刚开始那样的形式,而是变成了在一间无任何障碍的屋子里面对面会见。为了给即将见面的父亲或大哥展示一下自己正在快速康复的形象,韩冬林暗提一口气,抖擞着精神走进会客室。
可让韩冬林万万没想到的是,慧云竟然带着苗苗来看他了。这种意外和惊喜,让毫无心理准备的韩冬林顿感有一股热流扑面而来,直击他的心房。一时间,他愣在那里,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爸爸。”一声如同天籁般的呼唤传来,是站在妻子身旁的女儿在叫他。十四岁的女儿已经长得跟妻子一样高了。
“苗苗。”韩冬林颤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步跨过去,将母女俩紧紧抱在怀里。
慧云觉出,韩冬林浑身都在颤抖。
过了很久,已是泪流满面的韩冬林才松开手臂,用歉意的目光望着慧云,说:“你怎么……有空来。”
“学校放寒假了。”慧云低眉看着韩冬林胸前的纽扣,表情平静地说,“是康姨叫我来看看你。”
韩冬林看到女儿用那双比妻子还要漂亮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也在点头。
韩冬林的心情一下变得极为复杂。
他因康姨的良苦用心而感动,又为慧云不是自己主动来而失落。
但不管怎么说,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他见到了妻子和女儿。这让他烦躁的心情获得了安宁,也给他决心走出泥潭添加了动力。
对康姨来说,这就足够了,她的心意总算没有白费。
韩冬林不会想到,康姨付出了多大艰辛,才完成了他的期盼。
就是韩冬林一个眼神,康姨看懂了他的心思。
为了能让他安心治疗,彻底康复,康姨并没有听韩根旺“等冬林从十八里铺回来再说”的话,而是私下里偷偷去找慧云。她知道,老韩的话并不是推脱,只是他抹不开面皮,老韩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康姨每天提个菜篮子出门,然后,换乘两班公交车,到慧云教书的学校门口等慧云。
这天,她终于等到了。
看见慧云在校门口下了自行车,康姨就喊了声“慧云。”
慧云回头看见了康姨,就朝着康姨走过来。
慧云虽跟康姨不熟,但她知道康姨是谁。
“康姨,你怎么在这里?”慧云问道。她还记得离开韩家那天康姨送她的情景,觉得有些亲切。
“我来找你。”康姨说。
“找我?”慧云望着康姨,有些不解,“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是苗苗爷爷生病了吗?”慧云也知道韩家送冬林去十八里铺戒毒的事,家里就剩老人一个人。听见康姨专门来找她,脸上不免流露出关切的表情。
“没有,都好着呢。”康姨笑呵呵地说,“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噢,是这样。”慧云一下释然了,便笑着对康姨说,“你吓着我了,康姨。”
康姨看到慧云放松了,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心里就更加替冬林惋惜。于是,就凑近慧云说:“冬林这次肯定能成功!”
慧云不明白康姨要说什么,就没有接话。
“我是说,”康姨也好像不知该怎么说,犹豫了一下,道:“你应该去看看他。”
没想到康姨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慧云有些措手不及,便红着脸说:“康姨,你请回吧。”她根本不相信韩冬林能够戒掉毒瘾。
“就当给他鼓鼓劲,加加油,好吗?”康姨看出了慧云内心的不情愿,仍然不甘心的说了句。
“康姨,我要去上课了。”慧云避开康姨期望的目光,转过身走了。
康姨有些失望,但又没法可想。竟忘了买菜,提个空篮子回去了。
刚走进别墅大门,可巧碰见在院子里溜达的韩根旺。
“回来了?”韩根旺看着康春兰说。这几天,韩根旺觉得康春兰有些异常,却没细想。
康春兰的心思在慧云身上,便忽略了韩根旺有什么想法,好在,韩根旺并没有细问。
虽然在慧云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可她心里却放不下这件事,不用多想,便又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康春兰冒着干冷干冷的严寒天气,早早来到了苗苗读书的学校门口。这次,她一下就等见了苗苗。
苗苗先看到了站在校门口跺着脚左顾右盼的康春兰。
“康奶奶,你是来看我吗?”
苗苗跑了过来,亲热的抓住了康春兰的胳膊。小孩子的感情最直白,她时常想着爷爷对她的娇惯疼爱,心里一直牵挂着爷爷和爸爸。每当想起那个院子里的一棵树一只鸟都是亲的,更不用说猛然间见到康奶奶了。
“康奶奶路过这里,看看你长高了没有。”康春兰用手抚摸着苗苗冻得冰凉的脸蛋儿,说:“苗苗越来越漂亮了。”
“爷爷好不好?”苗苗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问。
“爷爷很好。”康春兰说,“只是……”
“康奶奶,怎么了?”苗苗用警惕的目光望着康春兰。
“康奶奶有件事,需要你帮助。”康春兰说。
“康奶奶,你说出来,我一定帮你。”苗苗话语很果断。
“你想爸爸吗?”康春兰观察着苗苗的表情。
“想。”苗苗不假思索地说。
“你知道爸爸的情况吗?”康春兰问。
“知道,”苗苗说,“爸爸去康复中心戒毒了。”苗苗不像大人那样遮遮掩掩,话说的很阳光。
“你想不想去看看爸爸?”康春兰直接把话接到正题上。
“想,”苗苗说,“可是,没人带我去。”
“你可以叫妈妈带你去呀。”康姨说。
“妈妈不会去的,”苗苗神情有些暗淡,“也不让我去。”
“可爸爸想你们,你和妈妈去了,他的病很快就好了,这就是……”康春兰不知道怎么说了。
“这就是爱的力量!”苗苗抢着说。快要初中毕业的苗苗显然还要比康奶奶懂得多,一语道尽康春兰无法准确表达的意思。
“对对对,苗苗说得真好。”康春兰高兴地说,“苗苗这么聪明,肯定能说通妈妈带你去看爸爸的。”说完,又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苗苗。
“我明白了,康奶奶。”不用康春兰更多说教,苗苗很爽快就答应了。
康春兰感慨道: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懂……
见过妻子和女儿之后,韩冬林的心里甭提有多满足,兴奋之余,更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浮现在心头,就连走路,都无意识的哼着小曲。
这人啊,一旦失去了曾经所拥有的,就会把过高的期望抹去,对生活的些许回馈都倍感珍贵。
韩冬林更是如此。
4
不用霍专家督促,韩冬林就开始算自己的经济账了。
他每天坐在那间安静的屋子里,一边回想,一边在纸上写,又不停地计算着。可是,他怎么想都想不清楚,家人给他做过什么,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他究竟花去了家里多少钱。
从能记事起,他就浸泡在父母的百般疼爱与呵护之下,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记住他们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他只知道伸手向他们索取,觉得天经地义,心安理得,却不知感恩回报。
韩冬林绞尽脑汁,除了大概能想起在赌场输掉的大笔资金的数目之外,就连父亲为他三番五次戒毒扔进戒毒所的钱,自己天长日久吸毒塞进毒贩手里的钱都算不清楚,又怎么能算清四十年来,父母抚养他的林林总总花销呢?
韩冬林越算越糊涂,越糊涂越泄气。这也难怪,父母和儿女之间,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啊!
试问,天下儿女,又有几人想过父母不记成本的付出呢?
也许,他们能记住的,只有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快乐,还有父母严厉的责罚。
韩冬林也不例外。
韩冬林放下笔,推开桌上划着密密麻麻数字的纸,暂时放弃了算账,继而,转想自己给父母做了什么。可想来想去,却连一件聊以自慰的事都没有。
考进大学算不算对他们的回报呢?他扪心自问。
这样想的时候,韩冬林无声的摇了摇头。或许,当初什么都不用干,就留在韩家湾养牛种地,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和贡献。
是啊,如果他是一个饱尝艰辛,安分守己的农民,他的生活轨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至少,不会让父亲东拼西凑,甚至接受了保姆的帮助,才凑够一百万,送他来十八里铺戒毒了。
这一刻,韩冬林顿觉有无数芒刺扎到了心头,浑身燥热无比,有大量的汗水从头顶散发出来,漫过脸颊,滴落在胸前。他几乎是失去理智的大喊一声,然后,用一双大手,左右扇着自己的耳光,直扇到涕泪横流。
恰在这时,霍专家开门而入。霍专家是在监控视频观察到韩冬林的异常举动匆匆赶来的。
“怎么了?”霍专家盯着失魂落魄的韩冬林,问道。
“霍专家,对不起,我怎么算都算不清楚。”韩冬林说话的语气有些沮丧,也有些自责。
“是的,如果用心去算,很难有人能算清楚。”霍专家意味深长地说。
韩冬林琢磨着霍专家的话,如听禅机,好一会儿,才说:“你的话,我听不懂,我该怎么做?”
“算不清楚就放下,”霍专家温和地说,“父母的恩情本身就像大海一样,又怎么能算得清楚呢?所以,这恩情就永远无法报答。”停顿了下,又接着道,“只要你平平安安,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慰,他们无需报答。”
霍专家不愧是一流的心理专家,两句话,让韩冬林如同醍醐灌顶。
韩冬林用充满敬意的眼神望着霍专家,若有所悟的点着头,说:“我明白了。”
霍专家也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韩冬林,赞许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当天下午,父亲和康姨又来看望韩冬林。
不知为什么,这次听到通知时,韩冬林竟有些怕见江东父老的心态,但他仍旧抑制不住想多看看父亲的本能愿望。
也许是通过算账,让他的灵魂又一次受到了震撼,也许是霍专家的一席话,让他更加洞彻了人世间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韩冬林内心对父亲的敬重已是无以复加。
一走进会客室,韩冬林面带着自信灿烂的笑容,叫了声“爸。”便一步跨到父亲面前,给了父亲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用有力的臂膀传递着自己对父亲的尊重和敬意。
半分钟之后,韩冬林松开手臂,望着父亲说:“爸,您放心,我会让您看到从前的冬林。”
“这就好,这就好。”韩根旺用欣慰的目光看着儿子,连声道。
这时,韩冬林看到站在一旁的康姨,一脸笑容,正慈眉善眼的看着自己,就想起了慧云来看他的事,便又对着康姨深深鞠了一躬,说:“康姨,您真是菩萨转世的吗?”
听见韩冬林这么说,康姨明白,慧云已经来过了,心里很高兴,便用满是母爱的目光看着他,说出了跟韩根旺一样的话:“这就好,这就好。”
韩根旺不明就里,但看到儿子变得这么有人情味,竟能和康春兰处的这么融洽,心情更加豁亮,便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个曾经阳刚稳健的儿子来,也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家曾经充满快乐和生气的日子来。